第48章
十六楼,八十多平的小户型,定制的阳台落地玻璃客户说让拆两块,中间加个横梁好免去高楼吊装的人工和机械费用。
安装难度不高,江有盈这次带了三个学徒过来。两个出师了,一个还在观摩阶段。
安装大家很熟练,这次的难度在于把开发商原有的护栏拆除,东弟扛着电锯忙活一上午,说护栏质量挺好的,问业主房子买成多少钱一平,他也想买,以后结婚用。
结婚、结婚……
江有盈坐一边塑料板凳,手机摸出来,屏保是沈新月低头在小河边踩水的照片。
她不怎么会拍照,为了拍出沈新月要求的那种肆意张扬的“生命力”,数不清被骂了多少次,手都举酸也没能让人满意。
最后是沈新月自己找了视角,说“你啥也别管,就疯狂按快门,总不能连快门也不会按吧”?
说话很不客气。
一百多张照片里就选出这么一张,挑剔得很。
那时候江有盈真觉得烦透了,以后都得这么拍照吗?苍天呐——
但她没想过跟沈新月分手。
铝合金窗框在水泥墙上磕出一声闷响,东弟“欸”一声,看向帮忙的学徒,那小孩才十七八岁的样子,脸瞬间爆红,缩手缩脚自己到墙根底下罚站。
江有盈手机揣兜,赶紧跑过去看。
“还好墙没事。”她松了口气,回头看向业主。对方是个戴眼镜看着三十出头的温柔女性,没计较太多,“小心点,别砸到手了。”
江有盈拍拍小学徒肩膀,“沉住气,抬不动就喊一嗓子,大家都会配合你的,不用硬撑。”
东弟是他们这几个人的老大,免不了训斥几句,江有盈没管,他有自己的规矩。
“这房子质量真不错。”江有盈也学到沈新月身上那股小不正经的哈哈劲儿。
对方点点头,“就是看中开发商以往的口碑才买的这套房子。”
“挺好。”江有盈原地转了圈,又回到塑料板凳上坐着。
还有一次,那天外婆不在,天气闷热得不像话,到午饭的点,床上炒完菜都不想去厨房炒菜,吃馆子怕麻烦,懒得穿衣服下楼,叫外送又说打包来味道就不好了,总之人有时候是这样,一堆借口宁愿饿着。
“还说不是城里大小姐,根本不是来跟我过日子的,以后我老了病了,估计也是躺在床上生褥疮的命。”她当时埋怨说。
沈新月巴巴适适躺着,“手酸。”
“我还腰酸呢!”她说。
你一言我一语,吵了半小时,沈新月终于下楼煮了碗面条回来。
不上心,纯敷衍,就几筷子清水面,连盐都没放,她当然不高兴,把人骂一通。
沈新月摇头晃脑再端着面碗回来,这次有味道了,盐搁半包,味精搁半包,糖也搁了半包。
“好吃吗?”她还敢问。
坏东西,坏死了!
那时候江有盈也没想过跟沈新月分手。
直到今天上午,她接到江启明她太奶的电话,说孩子跑了。
“我上个厕所的功夫,出来就不见了,肯定是去找你了。”
“你怎么不看着点?”江有盈问。
“你自己小孩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
老太太一如既往难相处,“跟你一样胆子大,主意大,上星期老师还打电话跟我说呢,装病逃了节数学课,说肚子疼结果在公园里看见她玩滑轮。”
江有盈掏掏耳朵,“我小时候乖得很,从来不逃课。”
“嗯嗯,你乖,你最乖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老太太电话里呛。
江有盈懒得跟她废话,直接挂断。
手机有定位,江有盈不担心孩子跑丢,看屏幕里那个小红点花费了一整天时间,沿主城大路,搭地铁转高铁上大巴,最后坐上乡村公交终于挪到秀坪。
不想让沈新月稀里糊涂被分手,江有盈掐着点,确定她跟江启明碰面后才把消息发过去。
安装任务接近尾声,东弟正给窗户打防水胶,江有盈发完电话关静音,帮业主回收了旧门窗,开着皮卡回店里。
她今天没什么事儿了,东弟还有得忙,玻璃扔了,铁围栏拉去仓库,攒着卖废品收购站。
下车的时候,不当心碰掉卡车门边加油送的洗车卡,她弯腰去捡,后脊蓦地生出股电击似的酸麻,屈膝半跪,她头磕在车门边。
“咋了咋了?”东弟赶紧来扶。
刘武屋里听见动静也赶紧跑出来,把她安顿在办公室靠墙那张小沙发。
“腰疼。”江有盈手撑额,小沙发装不下她,两条长腿挂在扶手外,眉头紧锁。
刘武让东弟先去忙,给她倒了杯刚泡好的热茶,“累着了。”
不好说是跟女人滚床单滚的,江有盈含糊着“嗯”了声。
“民宿的事情,不是嘟嘟在忙嘛,你有啥可累的。”
刘武从桌上拿了包湿巾给她擦脸,“安装也都是东弟在做,你就当个监工。”
两人分工明确,一个监工一个看店,刘武口才不说有多好,反正比她强,尤其在赔笑脸这方面。
江有盈早些年脾气不好,情商低还容易没耐心,讲话冲,就适合闷头干活。最近两三年幸好有东弟帮忙,她轻松很多。
江有盈眯着眼睛缓了半天,长吸一口气。
“老太婆说,星星自己跑去秀坪了。”
刘武一点也不意外,“清明学校假少,你不让她来就算了,五一还不让来,说不过去,她心里肯定有怨言,孩子想妈妈。”
“现在肯定跟沈新月碰上了。”江有盈说。
刘武回到茶桌边,“碰上就碰上呗,早晚得知道。”
“我跟沈新月分手了。”江有盈又说。
“啊?”刘武终于有了点明显的反应,“啥时候?”
“半个小时前。”江有盈蹬了鞋子,屈腿侧躺在皮沙发,缓解腰痛,“手机上。”
“然后呢?”刘武急迫道。
“没然后了。”江有盈把脸埋进臂弯,她至今没敢看手机。
刘武满脸恨铁不成钢,“你什么毛病?”
“不要你管。”江有盈翻个身,脸朝向沙发背,“起太早了,我睡会儿。”
刘武抬头看了眼钟表,“都快五点了你不回去呐,睡什么睡,我可不管饭。”
她不应声,刘武推了下她肩膀,她早些年那倔脾气又上来了,在刘武面前说话没遮没拦的,“再废话宰了你。”
刘武气得,“平时装得人五人六,哎呦好姐姐,温柔姐姐形象,你就会跟我横!”
江有盈爬起来,用力捶了下沙发,“你懂个屁!”
刘武端了张板凳过来,坐那打算好好跟她讲讲道理,“你还能瞒一辈子?当时那么大个事情你都去自首了,怎么现在谈个恋爱还畏手畏脚的。”
不说还好,一提这事儿江有盈更心烦。
“那不一样!”
“事情就是存在,你能怎么办。”刘武皱着眉,“我们这样的人,过去确实是十分不堪回首,可就是存在,就是发生过,你还能穿越过去改变历史?不可能。”
“那我现在谈恋爱,我不愿意让她知道不行吗?”江有盈忍不住喊出声,眼眶泛起红,“万一她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谈恋爱就是得坦诚,你实话实说,她接不接受是她的事情,如果不接受只能说明她不是你的良人,但你不能骗人。”
这方面刘武觉得自己就挺有原则,“我也担心人家不能接受我,我直接不谈,镇东菜市场那个卖卤肉的女人,五块以下都给我抹零,指定是喜欢我呀,可我咋样?你看我是咋办的,我直接不去了!”
“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什么德行长得跟个猪头似的,人家就看上你了。”
她讲话是真难听,“她卖猪头,看你个猪头脑袋觉得亲切还差不多。”
刘武仰靠椅背,皱着张脸使劲搓脑门。
“你这种人都能找到对象,你说说,老天真是不长眼。”
“可她现在不喜欢我了!”
江有盈双手抱膝蜷坐在沙发,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沈新月没破产根本不可能回到秀坪,我们更不可能开始,她以前谈的那些女孩,个个条件都比我好,我要实话实说,她肯定嫌弃我。”
刘武叹了口气,“那是你们的缘分呀,你怎么就不能往好处想。而且你咋知道她不喜欢孩子,星星那么可爱,当初芦苇荡里那个半死不活的小肉疙瘩,现在养得多好白白嫩嫩的,这是积功德!大福报!”
“不单单是孩子的事,你没明白事情的逻辑链。”决定亲手斩断缘分,江有盈吧唧往沙发一摔,“今晚不回去了,我在这儿睡。”
刘武后来又说了好多,她两手捂着耳朵不听,趴在那装死。
六点多,该闭店,她不走刘武也不好把她丢在这儿不管,打电话喊了两份小龙虾。
长水之所以叫长水,就是因为镇边上那条河,叫长水河,跟秀坪是一脉的。
秀坪种荷花,长水养龙虾,本地龙虾肉质肥美,夜市口味丰富,刘武觉得自己这些年吹气球一样胖起来,跟卤肉店老板和龙虾脱不了干系。
“享受呐,真是享受——”
他坐在办公室,戴着手套,嘴里故意嗦出响儿,沙发上那人果然绷不住,爬起来揉揉眼睛,“我要吃。”
刘武隔壁肘把人往外怼,“回你自己家吃,没给你点。”
江有盈手指着,“明明有两个打包盒。”
“都是我的。”刘武一般四盒才够饱,最近在减肥只点了两盒。
江有盈说她不走了,“我要住在这里,我要吃饭。”
刘武把剥好的虾放回去沾够汤水才重新塞进嘴巴,“你不回去她们肯定出来找,你不想见面,没问题,出门右拐自己去住酒店。你赖店里,不就是等着人家找过来想试人家的态度?”
很简单的道理,刘武说用大脚趾都能想得到,“我也跑过,真不想让人找到和假不想让人找到,这区别可太大了。”
“人心呐——”
刘武满脸感慨,“人心曲折。”
他说得一点没错。
天黑透,后院的青蛙,前院的蝈蝈和蟋蟀组织起来开大会,好热闹,饭桌边却冷冷清清,沈新月坐在大树底下捧着手机,眼泪掉了一轮又一轮。
最近都是江有盈做饭,秀兰进家门第一眼看到江启明,啥都明白了,不等孩子妈回来,撸起袖子直接进厨房。
江启明陪着秀兰吃晚饭,沈新月自己坐在一边哭着打电话,手机打没电就回去房间充上电继续打。
一百多个,没人接。
江启明搂着秀兰胳膊,“太婆呀,我跟嘟嘟可咋办。”
“这是她家,她不可能永远不回来。”
秀兰吃完饭嘴一抹走了,“而且这都不算什么,沈硕年轻时候更夸张,没触及原则的小问题,多沟通就好。”
老太太从沈硕身上学来的经验就是少管闲事——内孙女自有内孙女福。
沈新月两只眼睛哭成核桃,还在坚持不懈打电话,江启明进房间,蹲地上把脑袋搁在她膝头,下巴一点一点的,“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我想等她回来。”沈新月手背擦脸,吸吸鼻涕,“可能还在忙,前阵子下雨好多事情攒着。”
江启明难过瘪嘴,“都赖我,早知道我不回来了。”
沈新月不知道该怨谁,仔细想想,站在各自的立场思考问题,孩子想妈妈没错,江有盈是真忙也好,逃避也好,她的所作所为也都能站住脚。
她只能怪自己。
“是我没给够她安全感,我们在一起,从认识开始,就是她在照顾我,她不信任我是我表现不够好。”
江启明拿纸擦了擦沈新月快要掉下来的清鼻涕,沈新月说了声“谢谢”,暂时放下手机。
“可我猜她今晚不打算回来了,你一直饿肚子……”想起太婆说的“沟通”,江启明竖起一指,眼睛大大圆圆,充满智慧光芒。
“要不我们去长水找妈妈吧,她如果忙完还不走,那肯定在店里,要么就是在武舅舅家,这两个地方的地址我都知道。”
肿泡的小眼燃起一丝希望火苗,沈新月吸吸鼻子,“真的吗?”
江启明抓起床头柜电三轮车钥匙,“我们开车去。”
沈新月最后抹了把眼泪,“我们去找她要个说法。”
“要个说法!”江启明绷个小脸,“太过分了,要分手起码当着人家面说啊,手机里算怎么回事,真没素质。”
“我不想分手。”
沈新月跟在后头拉着小孩姐袖子,“你能替我做主吗?”
江启明回头晃晃车钥匙,拍着胸脯保证,“我肯定给你做主。”
走到楼下,沈新月改拉住她胳膊,“你等等我上楼给你拿件外套,晚上冷。”
江启明停在楼下等,“你真贴心,我今天必须帮你讨个说法。”她双手叉腰。
沈新月拿了件江有盈的卫衣,那款式本来就宽宽大大,江启明今年上初一但个头不高,衣服能直接盖住她膝盖。
沈新月蹲地上给她拉拉链,她甩着两个大袖子,“你觉得我矮吗?”
是有点,她不说初一,沈新月以为她才五年级。
“等你上高中就好了。”沈新月说自己也是高中时候突然一下长高的。
江启明摇头,“太奶说我早产,又在芦苇荡里挨了冻,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发烧,妈也说好几次差点死翘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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