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小孩吗?”
“乖的喜欢,淘气的不喜欢,但如果是像我这样又乖又淘气的女孩子,我觉得没问题。”
沈新月仰天笑,今天很快乐,“其实我是自恋。”
“那怎么会突然提到小孩?”江有盈换个地方继续下网捞鱼,刚才那处鱼都被惊跑了。
沈新月真不是刻意,“只是想起以前逛公园的时候,夏天看到很多家长带着小孩在水边捞鱼玩。”
“但我是不可能生小孩的。”她补充说明后提议,“你也不要生,太痛苦了,我妈生我难产,外婆说好危险,大出血,所以有时候她跟我吵架,我想到她为我受的那些苦,就懒得跟她计较,她经常说那样的话让我愧疚。”
江有盈默默捞鱼,不说话。她今天外出穿了条米白颜色的棉布裙子,长发用木簪盘起,其上花纹精致细密,水边沉思,脖颈细长,侧脸完美,似由花变来的美人。
沈新月盯她半晌,手扶着草帽往后推了一下,忍不住凑近亲了亲她的脸。
“满满,你好好看。”
橘子花气味到了夏天愈发甜蜜,但那点苦又起到很好的中和作用,不至于腻,还混合少许驱蚊的艾香。
调和在一起是如此令人着迷,沈新月以草帽遮挡亲吻她唇,鼻尖相抵,呼吸逐渐变热,哑声请求:“我们回家吧。”
本以为会被拒绝,江有盈拎起水桶,“那走吧。”
窗帘紧闭,柔软的棉质床单换成草席,落地扇买了十来年,底座和支撑杆早已老旧发黄,扇叶的瓦蓝也蒙尘,但江有盈极为钟爱这复古款式,老物件确实也争气,到现在一次也没维修过。
房间并不是纯粹的黑,有耀眼的光条穿过窗帘缝隙,正好落在她的脚趾,沈新月低头亲吻她挂在肩膀的小腿,一手握住她的脚踝,一手控住她腰,两唇贴合紧密,凉席上洇出小片痕迹。
木床榫卯结构足够牢固了,却也架不住这样剧烈摇晃,驱蚊的艾草烟穿过光柱,被晃动的人影搅乱。
蝉叫一声比一声急,人也顶不住这夏日火般的灼,后背烫得快要烧起来,江有盈忍不住高喊一声,抬腰配合,耳根以下被汗水湿透,黑发紧贴着,颈拉扯出天鹅般优雅的弧线。
木簪始终安静,她长发泼洒如墨,沈新月倒下,两颗心剧烈跳动不已,脊背光下轮廓泛金。春雪融化成溪流。
安静平复,懒懒掀起眼皮,江有盈手指在她光洁脊背行走,老电扇带走些许闷热,她亲吻她微咸的鬓角,外面窗台上,水桶里的小虾正啄食浮萍。
暮色染红窗棂,沈新月弯腰细数膝盖上凉席压痕,手指拨弄,“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江有盈披衣掀开窗帘,查看窗台上的小水桶,忽然招手,“嘟嘟,快来看。”
沈新月扔下琵琶,与她额头相抵,长发垂落水中又捞起,“什么什么!”
江有盈指着其中一只小虾,“抱崽了。”
那小虾腹部果然跟寻常虾米不同,沈新月十分惊奇。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预示着什么。
五一节前,民宿开始忙碌起来,网上接到许多订单,江有盈想再雇个村里的大姐当保洁,负责换洗床单之类的杂项,饭桌上征求管家意见。
沈新月夹了箸小炒肉盖在米饭,“那你打算开人家多少钱。”
民宿不会一直这么忙,每年就那么几个长假,江有盈想了想,“兼职吧,按天支付劳务报酬。”
沈新月追问多少钱,江有盈表情变得意味深长,“五十块。”
“啊?这么少。”沈新月不太满意,“打扫房间很累的,还要拆换洗,八十块行不行?”
外婆一眼看穿,“你想干呐?”
沈新月“嘿嘿”两声,“外面那些人你也不知道是真勤快假勤快,我都干了那么长时间,知根知底的,干嘛不问我呢。”
江有盈看着她,“马上荷花开了,你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摘花,开车送到长水去寄,暑假客流高峰,你忙得过来吗?”
“我可以!”沈新月撸起袖子,拍拍她的年幼的肱二头肌,“绝对可以!”
“你让她干。”外婆下巴往前戳,“每天吃那么多饭,不能白吃。”
沈新月嘲讽歪嘴,“真服了,我可是老沈家的独苗苗,吃你两碗饭咋啦?咋啦?”
“你不是独苗苗。”外婆却说。
沈新月搁下饭碗,生气了,“不能因为我是外孙女就说我不是独苗苗,而且我一直觉得这个‘外’字有很大问题,怎么女儿家的就是‘外’。如果只是为了区分是谁家的孩子,那么多文字可以选择,为什么非得是‘外’。”
她双手叉腰,“我不同意。”
外婆抬头看了眼桌对面的江有盈,咳嗽一声*。
沈新月左右扭腰,“说呀,你们说话,我怎么不是独苗苗了。”
“好吧。”江有盈赶紧给她夹肉,“以后我们都叫你内孙子,可以吗?”
“怎么骂人!”沈新月倒还不算笨,轻轻打她一下,“叫内孙女。”
江有盈微笑,“好的内孙女,遵命内孙女。”
在沈新月还是一个有钱人的时候,每逢长假,看到新闻里景点处比蚂蚁还多的人脑袋,她心里一直有个疑惑: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有钱,还有那么多的假期。
现在她仍然不懂,还没到法定节假日小院房间就住满了。
“世界上那么多有钱人,为什么就不能算我一个?”中午一批客人刚退完房,她拆换了床品,洗晾,又打扫房间,实在累得不行。
江有盈不在家,沈新月后来才知道她跟刘武合伙开了个门窗店,经常外出是有些安装的活儿要干,虽然雇有工人,老板必须在现场盯着。
现在不流行那种铝合金门窗了,都是双层加厚的大玻璃,高楼悬吊得特别注意安全问题,今天一早就她就开着皮卡出去了。
树下休息半小时,电话响,沈新月戴上草帽去村口接客人,办理入住,又忙活一个小时,终于找到喘息的机会,冲了个澡回楼上凉席躺着。
电风扇风声较大,伴随机械自然衰老的轻微噪响,沈新月开始不习惯,后来发现,电风扇跟后院不知道躲哪条沟里的青蛙,以及树上扯着喉叫得跟末日前一天的蝉相比,已经非常温和了。
时间久,耳边没点动静竟然睡不着!
这个季节除了青蛙和蝉,还有野地里的蝈蝈、蟋蟀、夜枭,以及早上五六点的大公鸡、麻雀、燕子、黄鹂。
话虽如此,沈新月来到秀坪后,失眠症不治而愈,褪黑素再也没吃过。她终于还是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只是今天有些心神不宁。
身体感觉非常疲惫,翻来覆去,却久久不能入睡,电风扇一直对着吹觉得冷,不吹又觉得热。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酝酿睡眠,好不容易睡着,心里没有来一阵紧,总觉得有客人在喊她,挣扎欲起身,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喂!喂——”
谁?江有盈回来了吗?
那双手帮助她撑开眼皮,还贴心弄了点水溅在她脸上。
沈新月醒来,隔着睫毛上挂的水珠,看到面前一张稚嫩的少女脸庞。
“谁?”她的头又昏又涨,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少女巴掌大一张脸,眼睛却灯泡那么大得吓人,睫毛飞长。
“你问我是谁,我还问你是谁呢。你是谁?怎么在我妈房里?你们什么关系?”
撑坐起,沈新月靠在床头,使劲甩了甩脑袋,一开始真觉得是做梦,以为是外星人侵略地球来了。
因为只有外星人才有那么大的一双眼睛。
她抓来床头纸巾,擦了把脸,看清面前的女孩,还好,眼睛确实比一般人大,但不至于像外星人那么夸张。
她头很圆,扎个马尾,歪头坐在床边把人瞅着,目光充满好奇。
“你谁?咋进来的。”沈新月记得自己锁门了。
“你谁?你咋进来的。”她晃了下腿,把问题丢回去。
沈新月一直是个老实人,人家问,就乖乖自报家门。
少女意味深长“哦”一声,“那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太婆家的姐姐,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
什么叫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沈新月暂时不去计较,“你谁家小孩。”
“你是不是在跟我妈搞对象,怪不得我妈不让我回来,说忙忙忙,原来是忙着搞对象!”她爬上床,凑近仔细去看沈新月的脸,“你长大了,长开了,比小时候长得好看。”
沈新月轻轻推了她一把,“我问你谁?”
“我是江启明,启明星的启明,你知道启明星吗?那是最靠近月亮的一颗星,也是夜空中最亮的行星。”
江启明清清嗓,突然开始唱歌,“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稍等一下。”沈新月扶额,“你说你姓江,刚才又问我,为什么在你妈床上,那你妈不会是……”
“江有盈。”江启明说。
沈新月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用来确认江启明的身份,以及缓解头痛。
最后是江启明给她倒了一杯水,扶她下床,“出去走走吧,你估计在房间里闷太久了。”
沈新月点点头,由她搀扶着下楼,走到村口小超市才明白她的居心。
“我要吃雪糕。”江启明笑嘻嘻,“我搭车过来钱花完了。”
沈新月很遗憾告诉她,“我没带钱。”
“你用手机。”江启明整个身体都快趴到冰柜上。
沈新月把手机拿出来给她看,各种支付软件还是冻结状态,丁苗在帮她处理了,但还需要时间走流程。
“你是老赖?”江启明震惊。
“也不老吧。”沈新月摸摸脸蛋。
江启明不情不愿松开冰柜,沈新月看她嘟个小嘴,跟自己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笑笑,“你拿吧,记账,记你妈账上,我平时都那么干。”
“小白脸。”江启明总结。
沈新月想了想,“可以这么说,现在我给你妈打工,她开我工资。”
江启明问“你要吃什么味道”,沈新月说随便,她就老老实实拿了个随便,自己吃一块钱一根的玉米雪糕。
沈新月摸摸她头,还挺喜欢她的。
“其实你妈没必要瞒着我,我既然已经接受她的恶毒小寡妇设定,又怎么会在乎这些,而且你是她的孩子。”
如果是十年前的沈新月,女朋友突然蹦出来一个上初中的女儿,她指定得疯。但经历过‘大胖小子’事件,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没经历过的呢?
就像丁苗说的,大胖小子喝几段奶粉她熟记于心,凭什么不能接受江启明?
再说,江启明还是女孩,眼睛那么大的女孩。
“她自卑。”江启明很了解妈妈,“这么多年就谈了你一个,当然珍惜你。”
沈新月叹了口气,“怪不得总感觉她有事情瞒着我,原来是因为你。”
江启明嘴里嚼着玉米雪糕外面那层皮,抬头瞅她一眼,没说话。
沈新月觉得她样子跟江有盈很像,心里藏很多事儿,很有心机的样子,“就你一个吧,没什么姐姐哥哥,妹妹弟弟啥的。”
“没。”江启明摇头。
“那不就完了。”沈新月拉起她小手,前后晃晃,也是个讨好的意思,“你长得很漂亮,也很可爱。”
说完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只是脸型不太像她,你像爸爸吧?可是……”沈新月弯腰,纳了闷,“可我记得,李致远也是个瘦长脸,你像奶奶?”
“我不是亲生的。”天热雪糕化得快,江启明眼神示意,“快滴你手上了。”
她把玉米雪糕外面那层皮全吃完,“我是我妈在河边芦苇荡里捡的,她说捡我的时候我身上全是虫子咬的包,甚至脐带都没塞回去。”
“她看到生我那个女的了,就在不远处蹲着,但她没喊。”江启明很平静讲述这些,一点不伤心,“我妈只问了一句,问那个女的,你还要不要,那女的摇头,她就把我抱回家了。”
雪糕融化的奶油裹着巧克力碎片,滴得沈新月满手。
“我连李致远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太奶恨他,他自杀以后就把他照片全烧了,我的亲人只有太奶,妈妈,还有太婆。”江启明把沈新月手里的雪糕接过来,说“你不吃我吃”。
沈新月站路边顶着大太阳看她,想象当时那个场景,那个满身是血,脐带挂在外面的小婴儿。
一晃十几年过去,长这么大了,黑亮柔顺的长发,一双会说话的,狡黠的,漂亮的大眼睛,正专心致志舔着手里的雪糕。
沈新月横臂擦了把眼泪。
江启明“哎呀”一声,“你怎么哭了,我都没哭。”
她穿白色连衣裙,斜挎个彩虹颜色的毛线小包,像是家里太奶给织的。她从包里翻出纸巾,抿着嘴小大人模样,给沈新月擦眼泪,又牵她去了一户人家院子里借水洗手。
回到小院,沈新月眼睛还红红的,江启明把她按在板凳上坐,拍拍她肩膀,“我说这个,也是担心你嫌弃我妈,但我确实是捡的,李致远是个残废,咋生啊,而且就是因为我来了,他才下定决心去死的。他大半夜推着轮椅出去,把只剩半截的自己横在铁轨上。”
江启明鼓起腮帮给沈新月吹了吹眼睛。
“你要是真心跟我妈好,我的亲人可以再多算你一个。”
手机响,沈新月吸吸鼻子,拿出来看。
江有盈给她发消息了。
[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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