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林歇开始顺着一条道路奔跑,摄像机几乎架在他的正前方,在长焦镜头的作用下,林歇接近全力的奔跑如同是在原地踏步。
这段戏对演员来说并不累,但是缪冬寄盯得快要虚脱,最后好不容易宣布这镜过了全组收工,侧身一躲就跑到了角落里面哆嗦着点了根烟。他被自己吐出的一口烟雾迷住了眼,蹲下身去捂着眼,忍着眼泪勉强深深呼吸。
江季恒帮忙整了一些重要道具,然后才快步走过来,伸手拿走缪冬寄的烟,伸手递给他一根细的:“薄荷加陈皮,挺提神,也没那么呛。”他伸手帮缪冬寄点了烟,没有烟瘾的自己却把缪冬寄抽了一口的烟放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缪冬寄哆嗦着手,吸了好几口才勉强说出话来:“救赎开始了。”
江季恒说:“爱情也开始了。”开始于一段象征着青春年少诚挚热恋的奔跑,但他们却人为地将这段奔跑变成囹圄之中无谓的踏步——用上他们的电影拍摄手法和镜头,真的轻而易举,仿佛生活本身那般轻易。
结局一旦在旁观者眼中被确定,看着的众人便不会觉得他们还有别的结局。
这场戏是一段过渡戏,象征着两个人终于从试探和追逐,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契合与“相爱”,象征着他们终于开始互相压迫、互相牵扯、互相牵制、互相伤害。
他们本想阴险地将痛苦留给观众。
他们本想用极其梦幻的方试拍摄这段奔跑——煽情的升格慢放镜头,温暖的滤镜和让人感觉快乐自由的BGM,再加一些漂亮的意向,这些东西足以将之渲染成一场使人看见便感觉快乐的奔跑镜头。然后他们会在这个镜头之后,瞬间转换到二人彼此喜爱后的痛楚——气氛倾向到压抑和沉默,用这种鲜明的反差而让观众痛苦和不舒服。
但这场戏被缪冬寄和江季恒给临时改掉了。
他们二人前一天晚上在阁楼里面看维泽尔·多兰的《妈咪》。而缪冬寄说自己以前在大学上视听语言课的时候,老师播放过这片子里的一点非常重要的片段,给他留下了一定程度的阴影,所以他一直不太肯去看这位年纪轻轻才华横溢的导演的电影——而且大学时期的缪导本就看更多看一些舞台剧作品。
而这部片子给缪冬寄留下心理阴影的片子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他看得差点没哭死过去。
缪冬寄哭的时候很少出声,实在没忍住抽噎了一下之后才惊动了江季恒。
缪美人平常看片子就总哭,江季恒本也以为只是跟往常一样的哭一哭,打开桌上的台灯看了一眼才发觉不对,连忙暂停了放映凑去缪冬寄身边,递纸巾倒水、安抚了好一会儿。
江季恒是一个非常专业的电影人,煽情的拍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无法非常触动他。而《妈咪》这部电影在煽情方面毫不克制,江季恒相比于导演这种煽情的功力,其实更喜欢电影导演的才华横溢和任意妄为的拍摄概念。他如今看的时候依然会被导演的才华触动,但已经不怎么注重片中的情感了。
但是缪冬寄本人其实对拍摄技巧并没那么感冒,他拥有很强大的共情能力,这种能力让他在片中几人的痛苦情感之中摇摆不定,所以干脆全都感受了个便。当他无法像片中的人一样去责怪别人时,生活的狠毒便在他的痛苦中淋漓尽致。他勉强在江季恒的安抚下冷静下来,打着哭嗝抽江季恒手上的一根烟,他说:“生活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了。”
江季恒赞同道:“对。”
于是缪冬寄又说:“那我们把明天的戏改了吧。”
江季恒:“???”
缪冬寄说:“生活已经够苦了,我以后想拍喜剧了。”
江季恒太清楚他前两部片子有多悲剧了:“你的第三部片子会是个喜剧么?”
哭到两眼通红的缪美人委屈又坚定:“不会。”
“……”江季恒心想,“行吧我的小导演啊……”
于是他们俩大半夜视频连线叫醒了柳阕花途开始改分镜,一直改到凌晨三四点,整个阁楼被这俩靠烟酒提神的人搞得烟雾弥漫,最后总算是搞完了今天这场简单却压抑的奔跑戏。这算是他们冷酷无情的缪大导演给粉丝的一点点温柔——一开始就告诉你事情的艰难,总比强烈的对比让人更容易接受。
缪冬寄在搞完之后的下一分钟就摔了笔趴桌子上睡了,江季恒打量了一下阁楼迟迟不肯散去的烟气,起身想把缪冬寄抱到下面客房去睡。
缪冬寄虽然瞬间睡死,但还是在放在床上时醒了过来,他拽了下江季恒的袖子:“让Power进来……”
他声音含糊不清又轻又软,一半身躯还在江季恒的臂弯里,嘴里面却说要Power那只狗子进来陪他。江季恒无可奈何可还能咋办,只能对着瞌睡着的缪冬寄说:“好,我把它抱进来。”
他们几个人都没能睡几个小时,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又得爬起来重新开会和布置场景。江季恒时常在工作间隙看一眼缪冬寄,看见他昨晚哭得太惨而肿起来的眼睛,看着他愣愣在角落里面发呆的样子,感觉他好像还是没有从昨天那汹涌的悲伤里面脱离出来。缪冬寄这个小孩儿对于痛苦好像格外敏感,不过也多亏于此,他似乎更被艺术垂青。
干他们这一行的需要天赋,所以他们往往都更爱天才。
他喜欢缪冬寄,喜欢他身上的才华横溢,喜欢他身上的天赋异禀,喜欢他的敏锐和与众不同,喜欢他的因为敏慧而置许多规则于不顾。他如此喜欢着这样的缪冬寄,却又偶尔希望缪冬寄放弃自我消耗。
天才最是光鲜亮丽,天才最容易让自己悄悄腐朽。
江季恒慢慢平静下心情,伸手递给缪冬寄第二根烟。他凑近了帮忙点烟,又似乎离得太近了,能看见缪冬寄的嘴唇都在轻微的颤抖,烟雾从他颤抖的嘴唇中间吐出来,固执地去惹湿他的眼。江季恒忽然很困惑,因为很多时候他不知道竟然该如何去对缪冬寄好。
缪冬寄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家,外面看起来似乎有点柔弱的样子,但其实内里又刚又虎又狂又傲。他对生活的痛感极其敏锐,似乎为了幸福快乐更应该被守护着生活。但是他却始终在试探自己的弱点和伤处,生活中一半的时间都在用来自我燃烧。你不能阻止他自我燃烧,因为那会阻断他在艺术上踉跄而执着的奔走,也会停止他所认定的生命的意义。
江季恒也是一个艺术家。尽管他没有像许多艺术家一样放弃物质的追求,继而活成了花途他们眼中不伦不类的模样,但他依然有着对于艺术的信仰。
艺术家拥有自己的信仰,是自由,或人迹罕见的路,是自己所追求的美,或孤独。
这世间唯有艺术束缚他们,也唯有艺术使他们在别处解放。
江季恒其实从没想爱上过一个艺术家。
他之前似乎更想要一个笨些的小孩儿,性子闹腾,阳光善良。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遇见缪冬寄,缪冬寄从不闹腾,也不阳光,疏离冷漠,自我而绝望。
缪冬寄当天晚上回去又犯了胃病,没有上次那么严重,应该只是白天心情起伏太大又灌了凉水造成的。他蜷在江季恒阁楼上抱着Power睡觉,睡死过去之前提醒江季恒去他公寓那边喂妙可。
江季恒去后街买完药,去缪冬寄公寓里面喂妙可,富态高傲的妙可却一反常态,吃也不吃就叼着他的裤脚喵喵叫。
妙可这样哼哼唧唧的时候终于显出来几□□为小猫咪的可爱,江季恒蹲下身去:“要找你家缪缪吗?你家缪缪睡啦。”
妙可这一辈子可能也就把心操在他家缪导身上了,哼哧哼哧地相往江季恒的膝盖上爬,但是奈何太胖了,怎么也跳不上去。
江季恒好歹也是能抱动缪导一个大男人的人,虽然妙可肉真的很多,但好歹也是一个只有十几斤的小可爱(……)。他伸手把他捞起来,转身把它抱回自己的公寓,把它放到了阁楼上,然后又回去把猫粮拿了过来。
估计因为只是走了没两步,或者因为这个公寓里面缪冬寄的气息反而更重,妙可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当将几行再回来的时候,阁楼的一猫一狗已经开始玩上了。
他家Power其实真的很有金毛狗子大暖男的气质,估计所有的脾气和小性子都使江季恒本人身上了,如今看着一脸冷漠的妙可格外温柔,还去角落里面拎了自己的小被子给妙可盖。没有人能拒绝金毛大暖男,性冷淡石锤的妙可也不可以,几分钟之后还是同意了Power和他腻在了一起。
Power这个松花皮蛋其实很少对别人展现这种好感,但是它却能在和缪冬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死皮赖脸地想把自己的牵引绳放在缪导手里。一开始的江季恒总觉得是巧合,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松花就好像是个孩子,更容易感受到每个人藏在外貌皮囊之下的温柔。
缪冬寄是温柔的啊,哪怕他烟酒不忌,哪怕他拎着剧本打人,哪怕他身上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秘密,但他是温柔的。
昨天他看着电影哭,是温柔的。今天他躲在角落里抽烟,是温柔的。他曾经坚定地朝着沈颂小演员伸出手,是强大而温柔的。他曾经在繁星下醉醺醺地念自己写的诗,是浪漫而温柔的。他这几天遇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所以不愿意独处,总是缠着江季恒,小心翼翼装得仿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可爱而温柔的。他学表演,演过各种各样和他相像或者不相像的角色和情景,甚至演过床、戏,带着绝顶的纯净和绝对的色气,也是神圣而温柔的……
操,江季恒想不下去了……
他坐在睡着的缪冬寄旁边,这个让人操心的小孩儿睡着了看起来好多了,眉眼宁静,应该在睡梦中没有病痛。
江季恒喜欢缪冬寄好多年,从两个人还是师生的时候就开始喜欢。
那个时候的江季恒还写日记,他曾经在日记本里面写过:“每当我觉得自己不喜欢他了,只要在看见他一眼,都会觉得自己的爱澎湃炙热。”
后来江季恒好几年都没有再见过缪冬寄,当缪冬寄重新回到印艺,他以为这个诅咒一样的规律终于被快三十岁的成熟而擅长孤独的江季恒打破。他说自己相比于缪美人更喜欢缪导,开始注意这个小孩儿的强大和灵魂,他说自己爱艺术上的交流胜过肉、体。
但是他忘了,他的确也是个艺术家,缪冬寄是他美学追求上坠落他在面前的星星。
让他每一次遇见他就要爱上他,看到他就忍不住变得快乐。
江季恒把头低下去,轻声呢喃:“你吞并一切……”他可能是有点想凑上去亲亲他,但是没敢,剩下的话语也沉默在喉咙里,最后只吐出一声叹息般的情话,“一切在你那里遇难……”
第 30 章
谈恋爱的戏码不过刚风平浪静地拍摄了两天,缪冬寄就在拍摄的第三天忽然无缘无故摔了剧本。他暴躁地离开了摄像机,又跑到角落里面点烟了。
整个剧组欢脱平和的气氛忽然一窒,然后陷入紧张和疑惑的沉默里。然后平时最温和顶半个副导演用的美术指导江季恒也并没有安抚他们的情绪,反而直接拍板收工,自己拎着拍摄剧本快步走向了缪冬寄。
整个剧组没有人敢动作,直到花途和柳阕也站了起来。
“让大家先回去吧。”花途对着副导演说完,然后转身朝众人鞠躬,“辛苦大家啦!开工时间我们这边再通知大家。”
众人顿了一顿,这才敢收拾东西收工。
柳阕收拾着那些庞大的摄影器材,对着花途抱怨:“我说什么来着,阿寄哪能拍出来他想要的那种感觉的爱情戏。”他叹了口气,“缪导心里的爱情片是王家卫、《卡萨布兰卡》、《断背山》和《卡罗尔》,那种电影哪能随随便便通过镜头和剪辑整出来。“
“慌什么?”刚刚还大方得体的花途倚在他旁边的架子上,也有点烦躁和无奈,但更多的却是不以为然,“现学。我们家阿寄学东西快着呢。”她转头看向缪冬寄和江季恒两人,“而且还有个好老师。”
拍摄核心四人组很快便出现在了后街的一家咖啡店里面,面对着桌上的剧本,四个人都是一脸的苦大仇深。
《残霜天》这个片子,可以被冠以各种各样的标签。可追根溯源,《残霜天》的故事和本质,依然是依靠一种可能不一样可能过于强烈,但依然无比纯粹真挚的“爱”来表达和展现的。
这件事情缪冬寄在确定剧本之时就已经很清楚了,但是他未曾在意。他从未感觉“爱”是一种比其他感情复杂或者独特的情感,于是只是如同拍《广寒月》一样,认真又专业的抠好了每个每个镜头与细节,蒙太奇和剪辑亦然。这部电影乖巧地在他的脑海里面逐渐成型,但缪冬寄却在一遍遍的镜头回放之中日益暴躁。
“你先别发火。”江季恒把缪冬寄快要划烂的分镜头剧本夺过来,“耐心一点,我们好好讨论一下。”
拍摄核心组的四人都纠结在咖啡店里面。拍文艺电影,其实有时真的就讲究一个过瘾,要是拍到点子上了,即使再苦再累那也一样酣畅淋漓,可现在每一个镜头拍下来都感觉不顺,好似如鲠在喉。
缪冬寄心情焦躁而急迫,在人家店里面不能抽烟,被没收了剧本之后便焦躁不安地掰了一会儿笔,掰得手上好几个地方一会通红一会儿泛白。江季恒皱了皱眉,又伸手把他地笔给收走了,然后虎着脸近乎严厉地说了一句:“你耐心一点。”
缪冬寄吓得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想要努力表达的样子:“不对……”
江季恒翻开本子,慢慢引导:“你觉得哪里不对,把你的想法说给我们听一听。”他顿了一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缪冬寄却在江季恒的哄诱之下越发暴躁:“我不知道哪不对!但就是不对!”
江季恒不由皱了眉,刚要再说话,花途却忽然出言打断了他:“江季恒!”她说,“我头疼,柳阕要送我去医院。”
“啊?”柳阕愣了一下,然后立马反应过来,“啊对,我送花途去医院!”
“缪导今天中午趁着你置景把他的午饭给林歇吃了。”说自己头疼的花途装都不带装一下的,面不改色道,“现在也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你快点带着阿寄去后街吃点东西吧。他反应迟钝,他的胃可受不了。”
江季恒果然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转过头瞪了正全神贯注想剧本的缪冬寄一眼——这家伙的小动作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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