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非常温柔非常认真又非常难过地,看着他落泪。
缪冬寄彻底怔住了。
他其实是适应有一个人在他很难受的时候呆在身边的,但是从来没有人坐在他旁边哭过。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他茫然震惊到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帮他擦,却无意识地牵动到了手腕的伤口,一瞬间疼到也快落下泪来。
江季恒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将头埋在他的肩膀处,实现了一个不敢过多触碰但非常亲密的拥抱。
“我一开始非常害怕,阿寄。”他轻声说,“我平生最恨自己的无力,我很清楚自己做不到想做的所有事情,但是当事情脱离我的掌控时,我便害怕到仿佛成为了年少时一无所有的自己。”
缪冬寄不敢说话,他甚至不敢稍稍用力地呼吸。他在恍惚中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死亡时会给别人带来影响的。
而且这个人是江季恒。
他那么认真真诚地,想要让他开心的江季恒。
“然后呢,你醒过来了,我不害怕了,但是我很难过。”江季恒在他的耳边说,“阿寄啊,你知道什么叫难过吗?”
缪冬寄想了一想,然后回道:“我知道。”
但其实他并不很了解这种情绪,小的时候只顾着恐惧和挣扎,之后有愤怒,有绝望,也有迷茫。唯独没怎么体验过这种听起来绵长而犹如钝刀割心的情绪。
“我很难过阿寄。”江季恒重复了很多遍,“我真的很难过啊阿寄……”他又在他的耳边流泪了,声音也在颤抖。
他其实有想过缪冬寄醒之后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如何认真地同他交流说话。但当拥抱发生的瞬间,江季恒麻木沉默许久的痛苦忽然汹涌而出,他趴在缪冬寄的颈窝中几乎痉挛,一时分不清重伤的人究竟是谁。
江季恒这个人,钻了一个非常漫长的牛角尖,他痛恨自己的无能和弱小,痛恨的方式是不动声色地越来越强,现在却终于能为自己的痛苦痛哭一场。
他溺水在缪冬寄的肩颈之间,仿佛在做一场没办法逃脱的噩梦。
而缪冬寄也完全愣住了,他的大脑大概还没来得及完全苏醒过来,此时更是被这罕见的一幕搞得木得像块石头。
缪冬寄这一辈子虽然连死亡都感觉应是归宿,真的是辛苦透顶了,但是几乎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也没有对自己的什么行为郑重地说过抱歉。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要是没割那几下就好了。
他怎么可能舍得江季恒难过啊?
缪冬寄不是没有心的,他平时有多费心想让江季恒开心啊,但是在割腕之前却一点没有想到江季恒会不会难过。
“对不起。”他终于在江季恒的哽咽之中轻声开口。
医生马上到了,检查时候确认缪冬寄已经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碍。而后者虽然醒了,但身体还是较为虚弱,医生没走多久便重新睡了过去。
江季恒又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放在站起身来,走去走廊给花途打电话。
花途虽然没办法赶过来,但显然好几天来都在愁这件事,听到缪冬寄醒了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没过一会儿,她还是头疼地叹了口气:“商巍然说的对也不对,缪冬寄虽然并不像我们这样看待死亡,但其实在电影制作周期里面绝对不会闲着没事玩着自杀。甚至这段时间来他的精神状态已经趋于稳定,他肯定是在自杀前受到了刺激。”
“受到了刺激?”江季恒想了想,“那天发生了什么呢……”
“可能是潜意识里的,这个说不定,我受了什么刺激我们想个大概,但肯定也猜不过来。”花途顿了顿说,“我明天就赶回去看看他。”
“他知道你其实一直再给他做心理治疗么?”江季恒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所以也意外在意这个问题,所以可能反而是意识不到我也非常在意了。”
江季恒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你能把缪冬寄的事情告诉我么?”
“这……我也不知道。”花途顿了一顿:“因为你时刻可能弃缪冬寄如敝履,就像商巍然一样。缪冬寄表面上的确是毫无影响的,因为他内心确定你们都会一个个离开,你们的行为只是在一遍遍认证他的猜想。而你,你其实因为潜意识里的无力感而追求稳定,也正以如此才会喜欢上表面上看起来很有趣,但又很稳定的之前的缪冬寄。而知道了他的事之后,你对这个真实的但是不稳定的缪冬寄就有了责任,把这份责任丢给你实在不公平,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吧。”
江季恒闻言没立即说话,当真非常认真地想了一想。
他想起来商巍然告诉他:缪冬寄享受着那种慢慢靠近死亡的绝望。
放下潜意识里那坨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执念不谈,江季恒这快三十年的人生实在是太逍遥自在了,以至于很自然地将“为什么活着”这种疑惑归入了“送分题”的范围里面。什么亲人啊朋友啊喜欢的事情啊,总有理由活下去的吧!可偏偏有的人就是什么都没有,这个人在茫然之中恍惚了太久,然后开始察觉和痛恨自己的古怪。
缪冬寄自杀绝对不止是在“享受”,他是真的讨厌自己。可是江季恒都不知道缪冬寄讨厌的是经历过什么的自己
江季恒思考过之后重新开了口:“我不知道我是否会一直爱着这个不稳定的缪冬寄,但是我不会像商巍然一样离开。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做过什么事情,过去的事情塑造了我喜欢的他,那么我何必对他的过去心怀畏惧呢?”
江季恒看着紧闭的病房门,轻声却又坚定地说,“花途,我可以对我说的话负责。”
花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好,我全都告诉你。”
第 48 章
江季恒两天没能合眼,刚和花途聊了会儿之后回去,看到缪冬寄又微微转醒,便开始喂缪冬寄吃营养餐。
失血性休克造成的后遗症不是很严重,但也的确挺要命,饮食上也需要多注意。
缪冬寄对这种别人设计管制的饮食都兴致缺缺,但看在江季恒的面子上吃得还算可以。
缪冬寄显然是想要哄他,哪怕没有几分气力也强打起几分来,着急地想要想出点话题和江季恒说说好哄哄他。
可江季恒又哪里舍得,只能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我不生气了。你先休息一会儿,要看电视吗?我帮你打开。”
缪冬寄听话地去看电视了,但还是忍不住往江季恒这边看。
江季恒也不说话,从营养师帮忙带来的东西里面找到了笔记本电脑——营养师还帮忙联系了清理房间的人,甚至还伺候了家里面的两个主子。
营养师:“没有姓名的我也太难了。”
江季恒打开电脑,给手机插上了耳机,然后给花途打了电话。
缪冬寄大概出生在韵城,自然也有可能不是,但他在那个处于我国边境的地方长大,这个倒是不用质疑。
江季恒之前就有听到过缪冬寄说韵城话,所以对这个信息并未感觉到过分惊疑。
这小孩儿在韵城是在某种不太干净的环境下长大的,家里也没什么人用心爱他。他待在所谓的“帮派”里讨一口饭过活,过早见识了这个世界上最肮脏龌龊的那些东西——滥交、吸毒、权钱交易,各种各样的犯罪,甚至是杀人。
他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不懂善恶,不明是非,混在街头当了不少年的混混,连字都不认识,唯一掌握的技能大概就是从小耳濡目染学会的打架。
江季恒现在就守在缪冬寄的病床边上。小孩儿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重播的花样滑冰比赛。
江季恒带着耳机坐在一边,一边听花途说话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面做记录,顺手还能喂缪冬寄几口水果吃。
只要除去电话里面正在谈的东西不说,这个画面其实还真的挺岁月静好。
而那个在街头咬着一嘴血打架的小孩儿啊,是否也有一双虽然茫然无知但是真诚又好奇的眼。
江季恒忽然依稀之间想到了什么,只可惜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他想清楚,花途依然在讲着那些过去的事情。
后来缪冬寄他爸就出了事,人生的轨迹总是能在某一个瞬间就开始风云变化,偌大的“帮派”不过顷刻之间就被几乎端了个彻底,只有几个运气好的“老狐狸”逃过了一劫。
干这行的老狐狸啊,谁那个时候都恨不得自己一无所有身轻如燕好溜得干干净净,不可能为了什么兄弟义气去管一个自己老大都没怎么在意过的小孩儿。
缪冬寄一直没有身份可言,连警察那边放在这儿的卧底都不记得有一个小孩儿是老大的儿子。缪冬寄不过是闲着没事儿出去玩了两天,回来却连个所谓的吃饭睡觉的“家”都没有了。
“我曾经被全世界遗忘过。”
江季恒忽然就想起来缪冬寄说的这句话,只不过当时听闻的时候很难以想象。
缪冬寄从不撒谎,他一个艺术家竟然也没有学会过夸张。
是啊那谁能想象呢?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忽然之间一无所有。而且他向来独来独往如天上孤独的云,没有朋友也没有喜欢的少年或者姑娘,这个世界上大概真的没几个人能想起来他。
从来没有人用心教过他什么知识什么道理,但是这世间又过早让他知道人生的无常。
虽然那时候的缪冬寄压根不会什么电影文学共情,但是他天生敏感,怎么可能不害怕和悲伤呢?遑论这份感情还汹涌而不知所谓。
茫然无措的缪冬寄被命运裹挟着一路到了印城。
他一路上风雨飘摇,没有身份证和钱也买不到什么正规的票,一路上坐着私家运货车和三轮车兜兜转转,车费则靠着给车主干活抵——他实在是太疲惫了,连最熟悉的偷和抢都不愿意做。
一路上真的太难了,他没有归属感,每一个地方都是一样的陌生。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悲伤,又从来没有学过什么是希望。
十四岁的缪冬寄活得那么痛苦,而那时的江季恒大概刚刚出国。他在国外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中嘲笑着艺术的扯淡和人生的荒谬,习惯宿醉、抽烟和逃课,喜欢品鉴、批评和自我骄傲。
而缪冬寄躺在摇晃剧烈的三轮车上,那么认真专注地仰望着神秘而浩瀚的星空。
江季恒大醉之后看的应该与他是同一轮明月,他看了一晚上夜空,设计出来一套叫作“迢迢”的礼服,对所有人说这套衣服设计给他未来的“神”,只有他圣洁真诚的心才配让这样的衣服作配饰。
谁知道当年的缪冬寄会穿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他的眼睛里面同样有着迢迢星河。
然后缪冬寄在那时候遇见了一个农民。
农民是过了大半生的人,早已被人生教导成为了一个智者。
他第一天教这个小孩儿知道了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不好”。
第二天则发现他烟瘾太大,说:“可能是烟里面有毒、品。”
这种事情在缪冬寄那个圈子里面并不罕见,他告诉他要去戒毒所检查一下,如果有毒瘾的话要尽管戒掉。
这是老年人最质朴最智慧的善意,但是善良的人有时可能一辈子都分外单纯,对这个世界如此信任。
缪冬寄第一次听到“好”“不好”的论调,他深信不疑,他毫不迟疑地照做,又是不聪明地一路兜兜转转,他终于在印城找到了一个“戒、毒所”。
他懂什么呢?他只知道这个地方可以帮他改掉不好的地方啊。这个始终身处在混乱之中的小孩儿哪里知道什么危险,这个始终恐惧的少年哪里知道如何克服恐惧。他被人善意相待,他的悲伤、茫然和恐惧一厢情愿地销声匿迹,然后他满心希望地坠入了地狱——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拖拽进了地狱。
第 49 章
江季恒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和花途已经聊够久了,缪冬寄已经睡了一觉起来,又重新有了点精神,眼看着江季恒还在通电话,情不自禁撇了撇嘴,眼神都变得委屈。
江季恒无奈挂了电话,对着缪冬寄说:“你要不要上厕所?”
缪冬寄点了点头。
“我找了护工,我让她过来。”江季恒解释道,“绝对卧床的这十天,你必须一直待在床上。”
其实缪冬寄不大在意,非常坦然,毕竟他从来就没有有过羞耻心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从未有过,还是在他前段悲惨人生的某个阶段被磨掉了。
但是江季恒很愁——并非是出于吃醋什么的幼稚心里,这毕竟是医疗范畴的正常东西。但他的心里说出来也没比吃醋成熟到哪去。
缪冬寄这个人太隐晦了,连带着他的身体都无比神秘——身上的纹身和疤痕。他不愿别人去如此直接地窥探缪冬寄的秘密,更甚至于当做奇谈怪谈再同旁人津津乐道。
不过这些都是应该以后再说的事情,江季恒还是马上打电话叫来了护工。
他肯定是不放心了,不会“守礼”地退到外面或者站在房间帘子后面,就站在缪冬寄旁边看着护工的一举一动。
护工处理完了之后问江季恒要不要给缪冬寄擦身。
“不用了。”江季恒说,“这个我还是会的。”
护工点点头离开了。
缪冬寄本来一直在盯着电视节目发呆,这时才回了一点神,看着江季恒问:“你要做啊?”
“对啊。”江季恒研究了好久如何照顾绝对卧床的病人,如今终于要动手做了,竟然还有点紧张。
其实缪冬寄虽然是因为伤到了动脉所以需要绝对卧床,可是除了左手以外别的地方的活动都没有问题,实在不需要帮忙全身擦身之类的工作。但是江季恒现在简直操了八辈子心,连饭都是一口口喂的,恨不得缪冬寄连个胳膊都不抬。
这种情况下双方也都动不了什么绮丽的心思了,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把缪冬寄的力气和精神又重新折腾没了,一收拾完就想继续睡觉。
“等会儿,再喂你吃点东西。”江季恒说。
“不想吃。”缪冬寄哼唧撒娇不听话的精神头又回来了。他但凡有点身体问题,胃都不能独自健康,连带着食欲肯定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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