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陶芯,镇定自若地抿着杯子里的水,仿佛早就知道月韶会开口催促,早知道她们在什么方位,所以丝毫不稀奇。
被这么一打岔,鹿呦只能将话题暂时搁置,应了月韶一声,加快脚步走过去。
间隙,奶奶被司仪请到台上与儿子互动。
无人在意这里,月蕴溪便仍旧不紧不慢地。
鹿呦走到桌前,没直接入座,挪步到刘姨身旁,弯下腰商量说:“刘姨,我今天想挨着奶奶坐。”
刘姨笑说:“记得盯着她,别吃太咸太甜的。”
“放心吧。”鹿呦凑得更近,声音压得越低,“我还想挨着……月老师坐。”
刘姨就职住家保姆的前一天来家里面试,有提到,家里女儿曾跟月蕴溪学过一阵大提琴,现在能出国求学,也是多亏有月蕴溪的资助。
“月老师”这三个字,对于她而言,不止是一个称呼而已,还承载着她的敬重之意和感恩之情。
鹿呦撑在膝盖上的手蜷了蜷,一面腹诽自己利用老人家,心机深重,一面又在过浓的私心里,祈祷着刘姨别问太多,最好是直接如她所愿。
刘姨二话不说站起了身,拎着用过的杯子,越过旁边的空位,径直走到陶芯和月韶之间,一边说着:“您上回做的蛋黄酥,不腥不腻,老太太可喜欢吃了,是怎么做的呀?您能教教我不?”
一边拉开椅子,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言行举止都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奶奶被司仪请上台与儿子互动。
鹿怀安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有种用力过猛的感觉。
鹿呦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欣赏刘姨自然到无可挑剔的好戏,忍不住“啧”声摇头。
瞧瞧,都是普通人演戏,高下立见。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鹿呦没多想,目光迎上去。
是陶芯。
有段时间没见,有明显的陌生感侵袭着鹿呦对她的印象。
都说红气养人,真是一点不假。做旧的棕色圆领T恤,不惹眼,但定睛看又会被搭配的饰品吸引得挪不开眼,云朵帽歪戴,压了一侧烫卷的长发,脸上戴了眼镜,添了点文艺感。
她戴眼镜,与月蕴溪戴眼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后者要多几分师长般的禁欲肃穆。
“刘姨给你的。”陶芯手抓着刘姨刚交给她的玻璃杯,朝鹿呦那侧递了递。
她没有要将杯子放在桌面上的意思,摆明了是要鹿呦自己伸手过来接走。
奶奶的寿宴,鹿呦不想僵持不下将场面弄得难堪,已经准备伸手去接,耳边突地响起椅子脚蹭了下瓷砖地的声音,不太好听,刺激着她敏感的听力,一下就勾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随之,是月蕴溪身上的复古绿丝绒,几乎将她的视野完全占据。
荡在下面的裙摆,隐在桌布下,光泽黯淡许多,看着像是墨绿色。
鹿呦回忆那一抹飘如深巷的绿色。
大约是绿色看多了,竟是忽然想不起来,巷口的绿色裙摆具体是什么样的,甚至混乱地重叠起来。
她只能用逻辑去分析,应该不是同一个绿,月蕴溪没有理由往巷子里面走。
她想,幸好今天没发烧,不然又要将月蕴溪跟别人认错了。
有那么一瞬间,鹿呦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像拓印在老照片上,五官被岁月摩挲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她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鹿呦已经不记得,那副眼镜是什么款式,更不记得镜框是什么颜色。
只记得,那人戴眼镜,比别人都要温柔知性。
月蕴溪从她那侧入了座,左手将手机放到了两人中间的桌面上。
鹿呦下意识地扫了眼过去,胸腔一浮。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微信界面,联系人列表一目了然,只有五个聊天窗挂在上面。
群聊一直在跳消息,但她的头像始终排在首位。
台上不知是说了什么,逗得台下哄堂大笑。
笑声中,混杂着陶芯略显压抑的低音:“这是给呦呦的!”
鹿呦撩起眼睫,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只杯子,下半截被陶芯抓在手里,上半截被月蕴溪的手环着,被牢牢地按压在月蕴溪面前的桌面上。
这是……杯子的修罗场?
鹿呦想解救它都找不着下手的地方,她有点手足无措。
外套口袋里震动的手机,宛如一根招摇的救命稻草,鹿呦顾不上那只可怜的杯子了,悬在桌边的手探进口袋拿出了手机。
意外地发现,被系统提示的新消息来自月蕴溪。
月蕴溪:【不知道怎么了,我的PH值有点低。】
月蕴溪:【我现在坐下,会不会耽误你欣赏佳人?】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鹿呦像被什么击中,手机仿佛烫手,双手些微发麻,呼吸像被溢出屏幕的酸味侵略,不由地放轻。
还能把吃醋说得再委婉些么。
她抬起头,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扫了眼台上正往下踩台阶的奶奶,就是没敢往身侧看,怕在此刻对上月蕴溪的眼睛,她招架不住。
也怕继续见证一只水杯的修罗场。
可耳朵不受支配,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那侧的声音。
听见月蕴溪对陶芯说:“我知道这是呦呦的杯子,所以你应该放手,我会放到她面前的。”
还是那种柔和平静的语调,鹿呦熟悉,陶芯也熟悉,但她们都没有因为熟悉就对其免疫。
尤其是用在这样意有所指的话上。
鹿呦克制着,没去看两人僵持的画面,低头,在手机上输入了一行字发过去,想了想,又编辑了一行。
正要按发送,忽听有人说:“您好,请让一下,这里上个菜,小心不要烫到。”
大约是见奶奶座位空着,侍应生便从这处上菜,却不想座椅之间的空隙还是窄了。
鹿呦下意识地朝着月蕴溪那侧偏了偏身,指腹同时在手机上按下发送。
倏尔靠近的气息,再熟悉不过的,橘子味的香味,像甲板上等来的日出,烫在水面的金箔,掠过鼻尖的细风。
月蕴溪眼睫轻扇了扇,往下垂落,倏地松开抓着杯子的手,结束了这场无意义的僵持。
与此同时,鹿呦眸光不由自主地轻转到眼尾,刚好瞥见到这幕,眼尾不受控地一跳。
某种可以*称之为失落的心情如潮涨,压不下,似要将她淹没。
下一秒,她听见,月蕴溪的声音,很近地响在她耳边。
不知是离她太近,故意放柔了声调,还是对待陌生人会习惯性地让语气更加温和。
音色如风,拂过耳畔。
“请帮我再拿一只干净的杯子过来,谢谢。”
“好的,您稍等。”
鹿呦坐直身体,心思却没回来。
原来,月蕴溪不是不给她拿杯子了,也不是不和陶芯争了。
只是换了种方式。
一颗心,高高抛起,又稳稳落下,情绪如潮涨潮落,患得患失,全受这人影响。
这样的感觉很微妙。
如同一脚踩如泥沼,明知不好,却是身不由己地往下深陷。
到底是年长,真耍起手段来,做妹妹的根本接不住招。
无论是名义上的妹妹,还是她这个年纪上的妹妹。
鹿呦不知道陶芯被月蕴溪这么一弄,挂上了怎样的神色,也不知道她将那只经历修罗场的杯子放置在了哪里。
她没去关注,一眼都没看。
面前放置着侍应生拿来的新杯子,被月蕴溪灌满了她喜欢的橘子味汽水。
杯面的橙色在灯光下晃漾,跳跃着无数欢腾的小气泡。
这地方的信号确实不太好。
她发出去的消息,在此时才被接受到。
放在中间的手机亮起来,月蕴溪没将它拿起,就这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输入了开屏密码。
5、4、0、8。
鹿呦:“……”
忽又觉得好笑,唇角扬起,她侧目看了眼月蕴溪,头靠过去,拉近了距离。
月蕴溪秒懂她的意图,附耳过来。
鹿呦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这锁屏密码真适合你。”
“你又知道了?”月蕴溪朝向她这侧的眉梢轻轻一挑。
像是挑到她的心尖上,刺得她笑不出来了。
还真不知道。
月蕴溪瓷玉雕琢般的手还在点着屏幕,切进了微信,打开了聊天框。
上面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内容。
【可能是放下了吧,我看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特别平静,所以,赏衣没赏人】
【还有,佳人在身侧】
就这么明晃晃地敞在两人的视线范围内。
鹿呦耷拉下脑袋,越垂越低,她恨不得变异成鸵鸟,把头都埋到地里去。
不是,打这两行字的时候,她还觉得解释得很真诚呢。
怎么现在看,略显油腻呢。
月蕴溪低低一声笑,染着愉悦底色的气音。
鹿呦抬起头,原是想瞪她一眼,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手机屏幕,倏然一顿,又投落回聊天框的上方。
中央显示着三个字,是月蕴溪给她的备注——
胆小鬼。
鹿呦:“……?”
第61章
台上的仪式结束,月蕴溪的手机熄了屏,午宴正式开始,鹿呦只好把这笔账记在心里,想着日后再算。
用餐之前,鹿怀安拎着杯子敬酒,先是祈福母亲寿比南山,再来祝愿兄弟财源滚滚,满上酒,继续道:“祝嫂子生活美满,跟我陶哥恩爱长久,桃桃呢,星途顺畅、大红大紫!”
又添了一杯酒,鹿怀安转向月蕴溪,卡壳顿住,忽觉有哪里不对劲,目光在三个小辈身上来来回回转了两轮,才发现固定座位发生了变化。
他只当鹿呦作怪,与陶芯为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闹别扭,没多说什么。
思绪被这么一岔,鹿怀安直接略过了月蕴溪,将手里的杯子对准鹿呦,说:“你嘛……少惹些麻烦就万事大吉了!”
给别人都是祝福,到自己女儿这里却成了提醒。
在座的长辈都笑了起来,也不知是深有同感,还是为了缓解气氛。
鹿呦低头不语,连白眼都懒得翻给他。
敬酒之后,大家才开始动筷。
鹿呦她们这桌基本都是女性,只吃菜不喝酒,聊的话题里满是家长里短的烟火气,对于连家都不怎么回的男人们来说,属实无趣。
没多久,鹿怀安和陶明远就坐不住了,寻了个借口,去了“老总”齐聚的那桌。
奶奶追着鹿怀安的背影看了许久,依依不舍地收回眼,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鹿呦看了过去。
老太太挺了一早上的脊背顷刻间就塌了下去,盘起来的发髻松了些,鬓角的白发垂了一绺,划出失落的弧度。
难得有机会一家人坐一起吃饭,却是菜都还没吃几口就散了。
鹿呦用公筷夹了菜放进奶奶的碗里说:“回头我教育他!晚上给他钉在这里,一定让他陪您好好吃完一顿饭。”
奶奶无声笑了笑,没所谓地说:“算了,随他吧。”
“那咱晚上去老邻居桌。或者,去陈菲菲她们那桌,黎璨外婆还有钟阿婆都在那边~给你儿子看看,咱也好多朋友闺蜜要维系感情呢!”
“哈哈哈,好好好。”奶奶笑着笑着注意到她左手腕上戴了表,新奇地多看了两眼,“嗯?这个手表好看,什么时候买的?”
话音刚落,席面上的几双眼齐刷刷地朝鹿呦望了过来。
视线里蕴含着她们各自的情绪,以不同的温度,烫在她的手腕上。
鹿呦将手缩到了桌下。
“嗯……”她拖着音,思考该怎么回,右手拿着筷子就近夹了一箸菜,送到嘴里被腥味冲得直犯恶心,才发现是鱼肉。
刚放下筷子,面前就被人贴心地递来了纸巾。
她不用看,都知道是月蕴溪,一把接到手里,将鱼肉吐了出来。
奶奶往她杯里倒了果汁,推近了点说:“本来就吃不了,这鱼还烧得不入味,怎么突然想起来来这一口了,犯恶心了吧。”
鹿呦拎起杯子,以为上一个话题结束了。
却听陶芯忽然开口说:“我记得,姐姐也有块那样的手表,用第一笔比赛奖金买的,可宝贝了,欸?怎么今天没戴?”
鹿呦手顿了顿,心情像落在杯子里,浮浮沉沉。
一下紧张,不知道月蕴溪会如何回答,一下又稳当,相信月蕴溪能把这个话题彻底揭过去。
“早上看呦呦手腕有点空,给她配衣服了,也方便她看时间。”月蕴溪平声说。
坦坦荡荡,让人听不出一点私心。
杯子递到嘴边,鹿呦啜饮了几口。
残留在嘴里的鱼腥味,很快被柑橘的清香覆盖。
奶奶笑说:“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还是蕴溪周到。”
转头提醒鹿呦说:“可别给人的手表弄坏了、搞丢了。”
鹿呦“喔”了声:“我会特别注意的。”
陶芯没再出声,捏着筷子用力地去夹碗里的青豆,一颗夹不起来,换另一颗。
可是都一样,她越用力,就越是夹不起来。
最后那两颗青豆,都被她手中的筷尖赶到了盘外。
其中一颗滚落到了月韶的视线里,慢慢停住。
月韶抵着太阳穴揉了揉按的手也跟着停下来。
其实那块表,还是她带月蕴溪去买的。本该是做妈妈的她出钱,但月蕴溪孝顺懂事,用了自己的奖金。
她想,还是弄点仪式感,弄了个礼盒,铺了拉菲草,撒了些珍珠。
回家后,月蕴溪拿在手里,还没舍得戴,就被陶芯看到抢了过去。礼盒被带翻到地上,里面珍珠滚落了一地。
其中一颗直滚到楼梯口,停在她脚下。
而后,她便听见陶芯闷声闷气地说:“看看都不行呀,又没戴,小气鬼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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