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轻衣“唔”了声,说:“都留下了,虽然不像杜佩兰、郑澹容那般出色,可都是可塑之才。”虽然说以经史为主,可后来她还是听了卢贞隐的主意,在后头加上了其它类型的论题,看看小娘子们的本事。
接下来的事情她不用管,只管在有需要的时候扔钱,姑母介绍来的人的确很厉害。目前集书馆那边光崔萦一个呢,她已经想到对标太子宫的崇文馆,准备招收新的“学生”了。反正不要朝廷的钱,又跟士人们没关系,那些人只会当儿戏,压根不在意她做什么。
裴琢玉点点头,她凝视着宁轻衣,认真道:“殿下更应该好好调养身体才是。”
宁轻衣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在三年前,她的确有万念俱灰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大撑得下去了。她其实很茫然,曾经跟裴琢玉许诺一道看长安灯火的,可裴琢玉消失了,那些诺言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将她淹没。
如果同行的人不在了,那她一个人走上那条孤绝的路,有什么意义?
深陷迷茫中的她,不知道做的一切到底为了谁。
可偶尔也会泛起些不甘心,不想母亲伤心,不愿意自己经营的东西落到圣人或者那几个兄弟手里,她其实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三年来只依照惯性推动着。
可现在么,枯涸的心湖中注入甘泉,精气神终于开始活泛起来。
“琢玉说得是。”宁轻衣从回忆中抽离,她扬起了笑容,身前向前一倾,抓住了裴琢玉垂下的手。她又问,“琢玉会陪我的,对不对?”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裴琢玉心中想。
可对上宁轻衣的眼神,她不忍她伤心,于是一点头说了“好”。
只是看着宁轻衣灿烂的笑容,裴琢玉的心骤然一缩,她没来由地想,承诺这种事情,是不是没做到的多了,就不当一回事了?
“怎么了?”宁轻衣问。
裴琢玉眉头微蹙,她摇了摇头。
说不清道不明,那就别想。
跟宁轻衣说了要去西市,裴琢玉就不拖延,第二天就出门了。
集书馆开张,崔萦要去读书习武,难得休息。就算有空,也不知道是往哪个府邸去。
裴琢玉惆怅的同时,又感到周身轻快,这样她就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唔,她有喜欢的吗?
现在好像是有的,比如说,医术。
驸马留下的笔记很全面,裴琢玉无形中起了攀比之心,想要做得更好。
驸马只能停留在这里,而她可以继续往前,做到驸马没能做到的事。
沸腾的思绪也有如止水般停滞的刹那,回顾自己想了什么的裴琢玉面色有些发僵。
她怎么开始跟一个死人计较了?真是莫名其妙啊。
西市的惠民药局,虽然有大夫坐堂,可来看病的人依旧不多,毕竟药物价值昂贵,贫穷的家庭无法承担,宁愿求神拜佛,请巫上门。至于富人家,完全可花钱延请名医入宅,要是有面子的权贵,甚至能请到尚药局的“国医”。
惠民药局的人知道背后的主顾是谁,见了裴琢玉过来,也没敢多问。
裴琢玉打听了惠民药局的状况,知道目前的状态与她期待得相去甚远。虽然打着“惠民”的旗号,可不是官办的,很少人会相信。还有就是没钱买药的,就算是便宜些也支付不起。
除此之外,一些“太机灵”的直接从药局买药然后高价倒卖。药局这边采取了登名造册的办法,那些机灵鬼少了些,但一些客人也不大乐意来了。主要是,这惠民药局没让人看到价值,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裴琢玉暗暗叹气,她道:“挂牌义诊,先打出名号来。”她的确是想做些实事,但就眼前这情况,不知道实惠了哪个。算了,还是积累行医经验重要。
免费的旗号打出去,来的人就多些。
当然也不乏那些偷奸耍滑的,取了药就拿去卖。
不过药局中的掌柜得了裴琢玉的吩咐,只在惠民药局煎。至于第二日的药……那就第二日再来。
在西市折腾了一天,裴琢玉累得不行。
她还以为就是诊病开药呢,哪想到耳朵都要被吵炸了,像是一万只鸭子在嘎嘎叫。
有的人还请她画符咒,准备拿回家拜灶王。
裴琢玉不行,但请来的大夫是会的。一听人祈求,他立马拿出笔墨朱砂,奋笔疾书:“疟小儿父字石拔,母字石锤,某甲姓唐名穿患疟,人窃读之曰,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灶君,今有一疟鬼小儿骂灶君作黑面奴,若当不信,看文书急急如律令!”①
这是《千金要方》中的治疟符。
就是编瞎话说疟鬼大骂灶君,请灶君赶紧来收拾疟鬼呢。
这一通流程下来病是好不了的,但没关系,还有禳疟法,实在不行了再吃药。
裴琢玉不信神鬼,这次是大开了眼界。
她翻看驸马留下的笔记,京中小儿多疟疾,扒掉了一些疟鬼作祟的神神叨叨话来,留下的就是“卑湿”“肮脏”“沟渠死水”等词眼了。驸马追溯过疟疾之源,可不知怎么就没有后续了。
虽然是累得恨不得就地躺倒,可裴琢玉还是撑着沐浴后,才迈步朝着若水院去。
她到的时候,府医们也在,问了碧仙才知道,不久前尚药局奉御来过,替公主把脉诊断。
府医们知道裴琢玉在钻研医术,忙将脉案转给裴琢玉看。裴琢玉认真地浏览,心中有些数,至少比她先前见到的状况要好些。
宁轻衣没睡,她窝在榻上,一转动钗头如蝶翼轻轻震颤。
“琢玉回来啦?”宁轻衣语调轻快。
裴琢玉嗯了一声,自发地走到宁轻衣的跟前,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想替她把脉。
宁轻衣任由裴琢玉折腾,坦然而直率的目光在裴琢玉脸上流连。
裴琢玉松开手,没多说什么。依照她现在的水平,不如尚药局的奉御,要知道奉御可是尚药局的长官,也有五品呢,差不多是国中医术最好的了。可惜奉御是侍奉天子的,不可能常来公主府中。
“遇见了什么?”宁轻衣问。
裴琢玉也不隐瞒,倒豆子似的将这一日的经历都说了出来,末了还咋舌道:“我也是长见识了。”
宁轻衣笑了一声,说:“这哪算什么?尚药局中不还是有咒禁师么?”
裴琢玉哑口无言。
一会儿后,又道:“惠民药局中的大夫也被称为明医了,只是他诊断也很保守,用的都是艾灸。”
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鬼哭狼嚎,比以前杀猪时候听到的猪叫还响亮。点着的艾绒往穴位上烫烤,听着都疼啊。
这样的手段,不会是公主府上的医者也用吧?裴琢玉吓了一跳,眼风只往府医身上扫。
宁轻衣抬手示意屋中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她朝着裴琢玉靠了靠道:“穴位经脉图传抄容易出错,民间的医者也没人偶来用,针灸自然就被搁置了。”
裴琢玉明白这个道理,针灸难,但艾灸……那面积大啊,哪里疼了就朝着哪里烫,要是感知不到最初的疼痛,就是起效了吧。不过大部分时候是治不好的,这也算是病患不来看病的原因之一,能好的都是轻微的,熬一熬就过去了。
裴琢玉说:“难道就没有办法让穴位经络图准确些?”
宁轻衣哂笑一声:“这哪里能强求的?每个人认知不一样。况且医道这种东西,都是家传之学,哪能轻易授人?朝中也做过些实事吧,立石刻药方、经络图,但起效寥寥。”说起来宁轻衣原先也不关注这些,也是当初驸马对医道感兴趣,她才关心些许。
裴琢玉叹气,脸都快皱成一团。
宁轻衣抬起手指在她眉心一点:“你不是就去看一眼么?怎么想这么多?”刚来公主府的时候,几乎空闲时间都在睡觉呢,不是要轻松自在吗?
裴琢玉:“……”
她不知道啊。
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就像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宁轻衣的腰上。
裴琢玉的思绪一下子就被带走了,她垂眸看着手。
原本宁轻衣靠在枕上。可慢慢的,蹭到了她的怀中,她无知无觉的,就这样将人抱住了。
心脏发胀,不知道堵塞着什么情*绪。
一会儿后,裴琢玉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随便想想。”
宁轻衣抬眸,她察觉到裴琢玉情绪中的一抹沉闷不快。
这是怎么了?
问也不会有答案吧?可宁轻衣还是问了:“怎么不高兴了?”她的语调很轻柔,像是哄小孩似的,说,“要精细的穴位图吗?我会想办法。”
裴琢玉一听宁轻衣的软语,不知道怎么就笑了出来。她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也不没想强求公主为她做什么。她问:“殿下准备怎么做?”
郁气还是有些的,她分辨不清,隐约捕捉到一丝矛盾。
她好像,不是自己过去以为的散漫自在、无拘无束呢,她以前是个很矛盾的人吗?
“集思广益。”宁轻衣不假思索道,她想不到的那就让别人想,大笔的钱扔下去,总能听到动静的。
裴琢玉点头,她还怕宁轻衣自个儿瞎琢磨呢,多愁多思到底不好。才准备腾空的脑子又动了起来,她说:“那不如将它变成常态?”
宁轻衣问:“怎么说?”
裴琢玉说:“就是在集书馆中张帖,看看有没有人来揭吧?帖子里也不必是经络图的事,还可以是游戏。”她细细思量,集书馆既然要办,那就得将它充分利用起来。“几日一帖,酬金据内容而定。”
就是要让集书馆形成一个圈子,有些用处的人自发靠过来,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想博取名望的人大约也不会放过这个利用帖子的机会,到时候天然打上公主府的烙印。至于诸王那边……寻常时候他们会跟风,但秦王才被圣人骂呢,不敢做这笼络人心的事。
“将集书馆变成京中的一景么?”宁轻衣若有所思。
翌日。
宁轻衣就将卢贞隐请到了府中来商议“金帖”一事。
卢贞隐一琢磨,觉得事情大有可为。
第一份金花帖就是裴琢玉愁的经络图事,酬金百两。
集书馆在公主府的南府,建成后便对外开放。那些喜欢斗鸡走马的权贵少年时不时来蹭个马球场,娘子们也会结伴来游玩,至于那些士人,大多是家贫的,很遗憾没被选为“校书”,但集书馆中的藏书库极为丰富,不看白不看,况且清河公主也大方,不仅让他们抄书,偶尔也会命人奉上有茶水糕点。
人多了热闹,金花帖的消息便也传得快,可这头一次送下的金花帖,大多数人还没打探清楚里头的内容呢,就被人揭去了。
揭帖的不是别人,是卢贞隐的女儿卢参玄。
“你拿那帖子做什么?”卢贞隐有些纳闷。
卢参玄近水楼台先得月,心中高兴着,将帖子翻了又翻,说:“阿娘,我有办法,但是需要人帮助。”
卢贞隐瞪她:“你有什么办法?”她这女儿不喜欢读经史,倒是爱折腾一些小玩意儿。
“佛像能刻,经络图难道不成么?”卢参玄扬眉,民间对佛像历书需求量极大,匠人们早就不亲手抄画了,而是直接板印。不过这风气才开始,还没蔓延到书上来。达官贵人还是喜欢手抄,有收藏价值。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们瞧不起那些“下流人物”。
“不过得要底版。”卢参玄又自言自语,她将金花帖翻来覆去地看,“裴娘子在钻研医书,兴许有主意?”还没等卢贞隐答话,她又咯咯笑着留下一句“阿娘我走了”,就快速地跑走了。卢参玄抚了抚额,拿她没办法。范阳卢氏诗礼传家,她夫家也是簪缨之家。只是夫婿儿子都早死,只留下这么个女儿随她姓,往常的确惯着些,跟别人家的小娘子比起来,真就没个正行了。
卢参玄直奔北府,等得到消息知道裴琢玉不在府邸,而是在西市惠民药局后,赶紧坐车去找裴琢玉,准备跟她合计印刷的事。
裴琢玉跟卢参玄讨论得起兴,中途还被热情的卢参玄拽去吃了酒食,等到闭门鼓敲了百来下,才回到公主府中。
夕晖斜照,倦鸟归巢。
宁轻衣垂着眼睫,坐在厅中喝茶。
裴琢玉脚步一顿,理了理衣襟、袖口,面上挂着讪讪的笑。
瞧着没什么表情的宁轻衣,莫名心虚起来。
第29章 同床共枕
是比平日归来晚些些,但闭门鼓还是没敲完吗?坊门也没彻底关闭,没被巡街的卫兵抓着,不算太晚吧?
好吧,是她不好,没有让人回府上送信。
但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公主应该不在意?
裴琢玉在心中嘀咕。
她整了整衣冠,想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可瞧着宁轻衣越发肃穆的神色,一低头说:“有些事情耽搁了。”
宁轻衣一直让暗卫跟着裴琢玉,所以知道她见了什么人,也知道她还吃了些酒。她扶着椅子站起身,眼神终于不再是凉凉的了。她走向裴琢玉,温声问她:“吃了酒么?”
裴琢玉“嗯”一声,叹气说:“盛情难却啊。”她不太喜欢饮酒的,但跟卢参玄讨论得兴起时,抿上了一小口。喝都喝了,就不好拿不会吃酒来搪塞了。她揉了揉眉心,又说,“没醉。殿下闻到酒气了吗?我先去沐浴?”
“回来。”宁轻衣拽她,其实晚些说话也无妨,但她现在就想看着裴琢玉。
裴琢玉扶住宁轻衣,怕她摔到。她偏着头嗅了嗅身上,嗯,酒味并不浓郁。
宁轻衣直勾勾地望着她不说话,就只能她来挑话题了。她琢磨一阵,说:“我见了卢参玄卢娘子,她揭了送到集书馆中的金花帖。我还以为要过上几日才有人揭呢。”
“她出了什么主意?”宁轻衣问。
裴琢玉道:“跟佛经一样印刻,不过得要份精准的底版,这样印刻出来的才能准确。卢娘子说她看过那雕版印刷,不过觉得不大适合,正琢磨着将它改得好用些。要是卢娘子做成功了,那可是一件大事情。刻印经络图方便了,那其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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