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臣们乍一看见宁轻衣在,有些惊诧,心中暗暗琢磨,清河公主露脸所为何事。等听承天帝一说医籍的事,黄门侍郎、参知政事薛亨闻言,立马道了声“不妥”,紧接着又道:“我朝典章,太医署为军队、作役者、宫人、官奴婢以及外国酋长渠帅诊断,已十分忙碌,若腾出人校正书籍,恐怕人手不足。”总不能让尚药局的人出去吧?
顿了顿,薛亨又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事,圣贤不耻,非君子所为。秘书省中圣贤之典章尚未校成,同样难以腾出人手。”
宁轻衣抬眸看薛亨,他的看法其实是朝中士人中的主流。与其耗费心思修医籍,倒不如将时间都用在圣贤书上。朝野士庶,耻习医术,可这么大喇喇说出来,未免得罪人。心思转了转,宁轻衣道:“不用太医署之人,也不必国库出钱。”
她也不放心那帮酒囊饭袋。
清河公主愿意砸钱,那户部尚书是没话说了,唯一能够调动他神经的只有钱的事。况且他也不愿意得罪清河公主,毕竟在国库告急的时候,还得问清河公主要钱,有的公廨都是这位阔气的殿下砸钱修的。
薛亨眉头皱了皱,他考量的是背后事。虽然清河公主未曾与秦王交恶,但要论亲近,是不如其他兄弟的。清河公主做这些很容易博名,如果落到梁王手中,那秦王的处境就危险了。
宁轻衣又笑了声,从容道:“黎民茕鳏疾苦,圣人常心愍之。既为民父母,岂能不为黎民着想?薛侍郎轻医工,是一生无病耶?侍郎无病,便不见天下百姓之病耶?”
薛亨闻言,神色骤然一变,他只是认为让朝臣去修医籍有些不妥当,是本末倒置之事,怎么到了清河公主口中便是他无视生民之疾苦了?他察觉到了圣人的目光,顿如芒刺在背。
宁轻衣又说:“先帝在时,感天下经方浩博,曾令有司,集诸医工推篇寻简,取精要者三十余卷,令诸州县备写,立石于道,使得乡邑之人,知救患之事。陛下,儿自身病苦,不欲天下人步我后尘,愿出钱缮写医籍,立经方石,以济众生。”
都到这份上,谁会继续劝阻?没了理由,那不是阻碍圣人关心民生疾苦吗?朝中不出一文钱,不用一个人,就能省却一番事,除了担心清河给梁王造势的薛亨,朝臣哪能不应?立刻称赞清河公主拳拳之心,又高呼圣人爱民。
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后,宁轻衣又去拜见皇后,直到黄昏方出宫。
另一边,裴琢玉在集书馆中跟卢参玄商议医籍刻印的事,除此之外,裴琢玉还有另外的谋划。先前因为经络图稀缺,针灸其实不如艾灸流通。也就太医署那边要教,至于民间,还是艾灸大行其道。但如果要办学馆,那是不可能将针灸推到一边去的,如何验证针灸术,是件值得考量的事。
“造针灸铜人如何?”裴琢玉问道,没等卢参玄回答,又说,“铜人昂贵,如果要供学生日常使用的话,还是土木偶人更合适。”
卢参玄点头说是,在纸上潦草地涂涂画画,十分乐在其中。
裴琢玉这头才跟卢参玄说完,一转头就撞上了卢贞隐卢夫人。裴琢玉朝着卢贞隐一叉手,讪讪一笑道:“殿下的意思是要设立校正医书局,到时候还得夫人多费心。”医籍都在集书馆,纵然卢贞隐不通医术,可也绕不开她。
建议是裴琢玉提的,压力落到了别人的肩头,总得告罪一声。
卢贞隐意味深长地瞥了裴琢玉一眼,笑吟吟道:“就怕不忙。”先前通过考核在集书馆中校书的仕女们不通医术,不过她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在诗赋和策论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前代医籍众多,光靠一两人校检是完全不够的,裴琢玉的重心仍旧放在替宁轻衣治病上,不可能全心修订医籍。
在圣人那边同意后,宁轻衣直接派人在京中、京畿附近张榜了,大喇喇地写着“奉敕校正医书局”几个大字,挂上了朝堂的名号。医工轻贱,阎闾之间谋生而已,一听“校正医书局”的事,不管是名医还是庸医,都想来凑个热闹。
可校书不比行医,得要十分扎实的医理基础,能四处行医不代表着能校正前代的典籍。宁轻衣筛选人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考”,一考医理、二考经方,一下子便将一堆人挡在外头。其中当然也有些不平的阎闾医者,自认行医治愈者十之五六,已是中上。宁轻衣没有完全将这种长于理论的抛开,而是将人暂时安排到了惠民药局中做事,等之后开医学馆,兴许能够用得上。
考核的事不好假托旁人,裴琢玉得看着,好在府中养着的府医也能搭把手帮忙,不至于忙得找不着北。
可纵是如此,一回到若水院中,裴琢玉也只想放空脑袋瘫着了。本来嘛,是她给宁轻衣这个病人按摩,哪想着反过来让宁轻衣替她捶了捶肩颈。
“要致太平呢,这才哪到哪儿。”宁轻衣抿唇笑她。
裴琢玉叹气,双目无神:“就拿长安来说,人口百万,得要多少医工才能让患者得医呢?”
这个问题把宁轻衣难住了,反正她知道太医署几乎不可能医治贫民。
裴琢玉又道:“近来常听一句话,‘有病不治,常得中医’。”这是说给庸医治一治还不如不去治呢,想来阎闾之间的医者,医术不怎么高超。甚至还衍生出“福医”来,医术怎么样不重要,只要有福气,那就够了,真真是死生全靠命啊。
宁轻衣眸光柔和,温声道:“急不得。”
裴琢玉吐了一口浊气,是啊,她太心急了。
第38章 千金一诺
承天三十五年,七月。
校正医书局选人结束,一共二十五人入局中编书。二十五人中,从太医署中退出来的以及佛道中人居多,还有医道家传的。要知道医道之上保密之风尤其明显,民间行医无外这几类。
要编纂、整理、刊刻前代的医书,可不是按照月来计算的,而是积年累月的事,得有个章程。裴琢玉在集书馆中翻看医典,思来想去,决定先整理一部《千金要略》。医道与许多典籍相同,大部分医籍都有特定的对象,譬如说士大夫,如果照着这个思路下去,就有违裴琢玉初衷。
跟校正医书局的人商议后,裴琢玉确定了《千金要略》的方向,只择取有效的验方,不记载医理,注重实际效果。在明确任务后,校正医书局很快便进入运行,裴琢玉终于得了几分闲暇,不用再一直盯着那边做事。
不过这也没意味着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一切都着眼于未来,医籍有了,那也得培养医者,这就得将医学馆提上来了。裴琢玉原本打算歇一阵就去忙碌,不过又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那便是鲁王、梁王纳妃、九江公主出降。
鲁王宁居兴是圣人第四子,长梁王宁泰安数月,他与九江公主一道,都是杨贤妃所出,在诸王中存在感并不强。鲁王妃是弘农杨氏出身,中书舍人杨玄德之女。九江公主的驸马则是梁国公府宗子韦范的嫡子韦朔。韦家跟梁王走得近,鲁王兄妹的婚事透露出一个极为明显的讯息,那便是鲁王跟梁王走到一块去了。
至于梁王宁泰安自己,在韦承的劝说下放弃跟韦家亲上加亲,而是娶了代国公、兵部尚书窦道宗之女。
婚后的梁王有岳家的支持,又得了兄弟的帮助,势头极为猛烈,买通了圣人身边的亲信,时时刻刻以闲言诋毁黄门侍郎薛亨,成功地让圣人将薛亨改到外州当刺史了。
黄门侍郎空缺,可圣人也没安排梁王希冀的人顶上,而是任由它空缺。不过中书舍人杨玄德带上了宰相衔,参知政事,能够出入政事堂,梁王也算是满意。
梁王得意洋洋,可秦王府上就一片愁云惨淡了。
虽然因弟弟妹妹的婚事解除禁足,但先前因为圣人的态度,许多原本倾向王府的,也另栖他枝了。燕王在挖他的墙角,甚至盯上了王府的幕僚。而另一边,薛亨被贬,相当于断掉左膀右臂,秦王哪里能够心平?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虽然对那些不大感兴趣,但宁轻衣说了,她还是很愿意听的。在听到秦王气狠的时候,便忍不住发笑。她的视线一转,对上托腮看着她的宁轻衣,便问:“梁王和燕王联手,那秦王准备怎么做?”
宁轻衣哂笑一声,道:“朝臣那边无法用力,就只能从后宫着手了。圣人如今安逸了,只想在歌舞之中沉湎,秦王听从了他舅舅左卫将军赵德林的建议,从民间找了美人献给了圣人。”
秦王的生母赵淑妃是赵国公赵神通之女,勋贵出身。圣人登基后拉拢高门大族打压开国勋贵,赵国公同样被波及。他官衔是尚书左仆射,但如今不加知政事头衔的仆射,已不算宰相,不得过问政事堂事,只是官高而已。
裴琢玉:“……”她蹙了蹙眉,本能地厌恶秦王的行径。
宁轻衣垂着眼睫,她漫不经心道:“只要东宫一日缺位,我那几个兄弟斗争就不会停。过去是暗潮涌动,迟早会抬到明面来。圣人的身体也算不上强健,越是年老越力不从心,也越忌惮几个长成的儿子,所以——”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裴琢玉心中十分感慨,父不父,子不子,权力真的是个吃人的东西。
宁轻衣笑了笑,她还是很希望那几个兄弟打得激烈些的,毕竟依照他们可怜的脑子,除了两败俱伤几乎没有其它可能。有的事情她现在不必亲自去做,等兄弟争到最后,才适合登场。
裴琢玉沉默一会儿,渐渐舒展眉目。她不去提朝堂事,话锋一拐,便带出了崔萦的功课。
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被放到集书馆的崔萦进步迅速,哪里还是当初那认不得几个字的野孩子?
裴琢玉道:“她还是喜欢跟着钱娘子到处乱跑,倒是长公主后来送来的小孩崔景,更愿意跟着杜娘子她们一道学诗书。”
宁轻衣歪在榻上,慢悠悠道:“各自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事也好。”顿了顿,她又说,“等平阳大些,看看能不能将她也带出来。”
裴琢玉抬眸看宁轻衣。
宁轻衣又说:“跟着皇后也可,想当年,阿娘也是长安城中风流人物。”话锋一触即离,她提起了越王府找来的孤女。学馆的事早前就有计划了,可因为种种,一直没有着手去做。幽幽叹息一声,“每个人秉性不同,如果都是学医的料,那就都塞到医学馆去。”学馆和医学馆重叠交叉,也是计划未曾推行的原因之一。
“如果从孩童时代抓起,那不管未来从事什么,识文断字都是必须的。”裴琢玉琢磨一阵,道,“国子监下有国子学、四门学、律学等,那学馆也能如它们那般分置。”国子监虽有分科,可总体上是按照资荫的,出身不同,能学的也不同,毕竟这是一块及第登科的跳板。但学馆与国子监目的不同,有的可学,有的当弃。
宁轻衣:“比照国子监还得置学舍才是。”
裴琢玉莞尔一笑,说:“那样的话学馆落在南府就不妥当了。”南府有集书馆,有往来的士人,还有些走马看花的纨绔,不适合做学馆。
宁轻衣眸光一亮,问:“琢玉有主意么?”
裴琢玉也没卖关子,她道:“殿下觉得寺庙如何?”有些大点的寺庙有厢房数百近千间。寺庙做慈悲业,庙宇近乎旅舍,供往来旅人歇脚、贫困士人读书。有的也收拢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浪儿,单靠香火钱养活他们。庙宇可用,这些可怜人也可用。况且大德之人,一呼而百应。若是能与僧道交好,未来益处也是极多的。
宁轻衣领悟了裴琢玉话中的意思,她唇角笑意更甚,双手搭在裴琢玉的肩上,笑吟吟道:“校正医书局中有自道观寺庙来的人吧?琢玉这么说,是有目标了吗?”
裴琢玉扬眉问:“昭文寺怎么样?”
昭文寺在崇仁坊,是前朝昭文公主宅邸,昭文公主后来出家,舍宅为寺。前朝公主之宅寺,在本朝未曾被回收已算不错,就别想着跟新建的寺观一个待遇了。昭文寺主持心善,可寺中香火不够鼎盛,寺里过去产业丰盛,可又逐渐被当朝权贵侵占,日子过得便有些艰难。
“昭文寺在崇仁坊,离山阳长公主府以及咱们府上都近。”裴琢玉也是有私心的,崔萦到时候读书,总不能离平康、崇仁二坊太远。要是在长安郊野,那来来去去得多辛苦啊。
“颜娘子已经抵达长安了,这事情正好交托她去办。”宁轻衣道,总不好事事都压在裴琢玉身上。姑母介绍的人都是有本事,卢夫人能将集书馆管理得井井有条,而学馆呢,正好让颜娘子来主持。
言语间将未来要做的事情敲定,裴琢玉大松一口气。
她捉着宁轻衣的手,又道:“殿下近来身体大好。”
宁轻衣眉眼带笑:“多亏有琢玉在呢。”顿了顿,又说,“可总不好用这样的面貌示人。”毕竟她好了,对一些人来说,并不是好事。
裴琢玉眉头微微蹙起,控制不住想到一些恶事。想当年,殿下身体也是时好时坏,这其中谁在“用功”,都不用刻意挑出来了。为了以病态示人,公主会重蹈覆辙吗?裴琢玉警觉起来,薄唇一抿,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准备如何?”
如果要她跟裴治那样做,她不会愿意的。
她宁愿一走了之,再也不管此间事。
宁轻衣在裴琢玉的身上看到一丝审视、一点冷淡,她佯装不知,只是笑道:“只能大力投钱塑金身、抄经文祈福了。”她病得久,尚药局那边的人极少来,一些试探也消失了。
看裴琢玉神色缓和,宁轻衣才慢条斯理说:“长安不止一个‘昭文寺’。”若只选了昭文寺,恐怕一些人会生出怨怼。那帮人她就算不愿意用,但也不想将对方推到诸王那边,成为兄弟们的助力。
“岂不是很费钱?”裴琢玉道,没等宁轻衣应答,她又笑了笑说,“江山无价。”
宁轻衣笑道:“钱是最不缺的东西。”
贫困的裴琢玉语塞,伸手掂了掂自己的荷包,其中一些还是崔萦存放在她这的。
“缺钱?”宁轻衣问。
裴琢玉蹙眉。
说缺吧身上哪样东西能便宜了?说不缺吧,的确没几个钱能用,虽然她现在也不大有用处。
宁轻衣偏头:“不给。”
裴琢玉眨眼,问她:“为什么?”
宁轻衣漫不经心说:“怕你远走高飞啊。”
裴琢玉:“要走的话,身无分文也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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