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家?女儿?”宁轻衣神色骤变,眼神阴森冷沉。
嬷嬷没敢抬头看宁轻衣的神容,只讷讷道:“是啊。”
宁轻衣手指死死地压住轮椅把手,口中泛着一股血腥味。她额上的青筋跳动着,愤怒与郁气一并生出,仿佛存在着千万柄锋利的刀,在狠狠地剐蹭着她的肺腑。
“那孩子呢?”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嬷嬷不敢隐瞒:“在府中读书,夫人请了夫子来教她。在她这个年龄,再不启蒙便晚了。”
宁轻衣闻言一怔,年龄不对。
裴琢玉离开不过三年。
这人不是裴琢玉吗?那又是谁?还是说孩子是假的?
碧仙觑着宁轻衣变幻莫测的神色,心中也直打鼓,差点被那句“夫家”惊得魂飞魄散。此刻见宁轻衣眉眼舒缓,她才重又活过来,替宁轻衣出声询问:“那孩子几岁了?”
嬷嬷低头说:“七岁。”
宁轻衣沉着脸,知道这嬷嬷已经将裴琢玉的事情交待尽了,才挥了挥手让嬷嬷离去。
这一日情绪起伏得实在厉害,一颗心就像是吊桶,始终无法安稳落下。
“你觉得是她么?”宁轻衣问碧仙。
碧仙轻声道:“当年驸马不曾现身,许是遭遇了不测。”
她希望是驸马,但又怕是一个旁人暗中设计的针对殿下的陷阱。
镇远侯府只是幕后人的刀。
宁轻衣垂眸,神色幽暗:“将她安置在绿猗院中。”
碧仙一惊。
绿猗院是昔日府中驸马的院落。
驸马去后,院子依旧有人每日打扫,在等待着主人归来。
但这裴琢玉,还不知是不是驸马呢,就那样放到绿猗院中了吗?
碧仙藏起心中的疑惑,她没问。
公主打定主意的事,没那么容易更改。
她定了定神,又问:“要教裴娘子什么规矩?”
持了帖子上门的是客,被偷偷塞到府上的……可就不算是某家千金了。
那些权贵们心中都清楚,可还打着各种幌子来。
“随她吧。”宁轻衣唔一声,她先前也是随口一提,哪想真要她做些什么?顿了顿,宁轻衣又吩咐,“请府医去给她瞧瞧,我还需要确认她的身份。”
偌大的天地间,或许真有肖似裴琢玉之人。也有可能是其它手段,她还需要再确认。
另一边。
鱼贯而来的等奴婢们退下了,裴琢玉松了一口气,在这布置齐整的客房歇下。
没做什么活,可就是莫名疲惫。
然而还没等她躺多久,碧仙就带着府医来了。
望闻问切一通,府医也没避着裴琢玉,很直白地说:“没有生育过。”
裴琢玉面色瞬间泛红。
府医无视裴琢玉的羞恼,又蹙眉问:“裴娘子不记得前尘了?”
没等裴琢玉回答,又说,“这事儿棘手,恐怕不好医。”
裴琢玉还是有些恼,她道:“……我不想知道过去。”镇远侯府也有府医来了,但不似公主府看得那般仔细,只处理了她的外伤,将精力放在调养崔萦身体上。
这公主府的府医——
也管得太多了吧?
她来这做什么的?逗公主开心?可怎么个逗法?难不成要搭上自己?镇远侯府上也没说啊!
碧仙笑了笑,扫视了客房一圈,和气:“裴娘子是侯府千金,这院落不大适合娘子居住,请裴娘子随我来。”
裴琢玉:“?”
屋中摆设精致,炉中焚香仿若烧金银,是她负担不起的“贵”,哪里不合适了?
裴琢玉不想动。
可碧仙看着她,温声细语说:“是公主的吩咐,下人做事不妥帖,慢待了裴娘子,恐会惹得公主不快。”
裴琢玉:“……”
别当她听不出来这“道德绑架”。
她依然没动,一双眼如黑山白水分明。
她问:“我这算是在府上当差?还是做客?如果是当差月例几何?待遇怎么样?”
碧仙神色有些微妙。
听听这些,哪能是金昭玉粹的驸马能说出的话?
如果她是驸马,那不知所踪的三年,又是如何过的?
“裴娘子,这里是公主府。”碧仙提醒她。
她若不做威胁公主的事,哪能亏待她?
裴琢玉了然。
进入府中第一日,威胁就来了。
她不甘不愿地起身,左右看了看,辨不清自己莫名的情绪。
是她记性不好吗?明明也记得王照教她的规矩,可就是不想那么做。
碧仙带着乌泱泱一众婢女将裴琢玉送到了绿猗院。
院子里绿竹森森,种植十分浓密,只留有一条青石小径,在竹荫掩映下。风吹来,弄响绿竹,宛如鸣玉,衬得四面越发幽绝。
碧仙注意着裴琢玉神色变化,询问道:“裴娘子不喜欢这处?”
裴琢玉心想,可不是么?竹是君子居,但她只想晒太阳。所幸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长廊盘曲,雕栏玉砌,是一百个她都换不来的富贵地,最重要的是没东西挡阳光。
“喜欢。”裴琢玉说。
可她的回复有些晚,语调落在碧仙耳中,也有些假。
将人送到目的地后,碧仙的任务便算完成了,离去前,她叮嘱了一句“别乱跑”。
裴琢玉点头。
外头不少伺候的人,都是监视她的吧?她哪能在公主府撒欢呢?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睡上一觉。
醒来或许就回到了破败凋敝的庙里?
这段时间的富贵,只是一场梦吧?
碧仙的确留了人在监视裴琢玉。
镇远侯府上说是自家失踪的女儿,可过去不明,长相又酷似驸马,哪能放心?
于是,到了晚间用膳的时候,宁轻衣的跟前就多了一堆内容重复的起居条。
“未时正,睡觉。”
“申时初,吃糕点。”
“申时正,睡觉。”
“酉时初,睡觉。”
……
宁轻衣蹙眉:“她的身体没有问题么?”
碧仙摇头:“府医倒是没说嗜睡之事。”
宁轻衣托腮,她道:“请她来用膳。”
宁轻衣体弱多病,一直都胃口不佳,府上膳食经过几次减省,只余下寥寥几道菜肴。
先前驸马在的时候,倒是能多吃些,可现在——
碧仙心中暗自叹气,只将希望放在裴琢玉的身上。
长着一张跟驸马一样的脸,就算不是驸马回来,那也应该能有“开胃”之用吧?
裴琢玉是被人吵醒的,可差不多睡饱了,也便没有郁气。
她跟着引路的婢女走,直到看见题着“若水院”三个字的匾额,才停了停。
“是驸马题的。”引路的婢女多嘴说了一句。
裴琢玉“哦”一声。
清河公主死掉的“前夫”。
这字有风骨,但比她差些。
等等……她会书法吗?
裴琢玉乱七八糟想一堆,回神时候人已经到清河公主跟前了。
清河公主坐在上首,一抬手将连同碧仙在内的人都斥退。
裴琢玉一怔,想坐下吃饭,可又忍住了。
她应该做什么?拿起筷子给公主布菜?公主爱吃什么呢?不过这些菜肴都是公主府上的厨子做的,总不能是公主不吃的吧?
裴琢玉心思百转,很快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布菜婢女。
宁轻衣唇角含笑,面色比先前要好些。
她没说话,只是凝视着裴琢玉,等碗碟中装满了,她才慢条斯理道:“你吃。”
裴琢玉一怔,没有客套,干巴巴说了声多谢殿下赐食,便大大方方地吃上了。
宁轻衣面上不动声色,可心绪起伏得厉害,今日上桌的都是裴琢玉不吃的菜肴。
她那驸马其实很是挑食。
人失忆后难道连习性都大变样了吗?
宁轻衣问:“味道如何?”
裴琢玉道:“珠翠之珍,哪有差的?”
宁轻衣又说:“京中富贵人家出身的,在吃食上,都很是挑剔呢。尤其是世家大族,河东裴家百年世家,吃穿用度自有规制。崔氏族中有《食经》,想来裴氏也不差。”
裴琢玉摇头:“我不在裴家长大。”
宁轻衣凝视着裴琢玉,眼中充满探究:“那你的生活如何?”
裴琢玉道:“以前落崖一次,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
宁轻衣锲而不舍:“那近年呢?近月呢?”
裴琢玉:“水灾前,在镇上打些零工。后来——”她停顿数息,抬眸对上宁轻衣的视线,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沿街乞食。”
第6章 烫手山芋
纵然知道裴琢玉被“认回”侯府前过得不好,宁轻衣还是被她吐出的“沿街乞食”四个字惊了惊。
裴光卿将裴琢玉充作儿子养,是以培养“宗子”的路数去的,哪里能差?等裴琢玉尚公主后,在府中更是乌泱泱一堆人伺候,有人捧薰笼,提手炉,捧书卷……就算心中不称意,可金玉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吃穿用度上从来不差。
裴家“宗子”,又是驸马,为她鞍前马后的人很多。她皱个眉头都有无数人来猜度她的心思,主动替她排忧解难。她不怕吃苦,可也确实没有吃过那样的苦。
可现在呢?她平静地将过往缩在四个字里,云淡风轻的,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是她的驸马,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还未真正认定裴琢玉的身份,可宁轻衣一想到如此惨状,便开始心酸、焦灼。
裴琢玉敏锐地察觉到宁轻衣的情绪变化。
但她很自觉地闭嘴,优雅而快速地吃饭。
公主府中的厨子厨艺比侯府好很多,咸淡颇合口味,也不知道能蹭上几顿。
吃饱喝足后就想打盹,可一声轻笑将裴琢玉那沉滞如泥潭的思绪闹清醒了。
她飞快地瞥了宁轻衣一眼,很好,公主一筷子都没动。
裴琢玉面色微微泛红,升起一点责任心:“我……我给殿下布菜?”
“不必。”宁轻衣轻哂一声,随口道,“先前食了糕点,不饿。”
裴琢玉“哦”一声,也没去分辨宁轻衣话中真假。她坐得挺直,耳聪目明,清晰地感知到宁轻衣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没到芒刺在背的程度,可多少让她坐立难安。
不饿,那要干什么呢?
裴琢玉思绪转动,瞥了眼屋外亮起的灯火。
她吐了一口浊气,问:“殿下要就寝吗?”
宁轻衣面上挂着笑:“月色不错。”
裴琢玉:“……”乌云罩顶,哪有什么月色?但宁轻衣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反驳。侯府那边还说公主温润雅致,裴琢玉赶忙将这条划掉,补上一个“喜怒无常,捉摸不定”。
扛过米、乞过食、装过死……三年间,裴琢玉的生活很丰富多姿,可就是没有伺候过人。
她卡了一会儿,才说:“殿下要出去赏月么?”
宁轻衣不置可否,只是屈起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屋中伺候的人已经都退下了,她记得初见时候,清河公主坐着轮椅?如果想出去,得她来推?裴琢玉的眼神转动,瞥见摆放在一边的轮椅。她迟疑片刻,霍然站起身。
宁轻衣眉头蹙了蹙,她神色平静寂然,可内心深处早已经被焦躁不安填满。她的视线随着裴琢玉而动,那种不受掌控的失控感如影随形,化作心中深深的阴霾。
裴琢玉太疏离了。
如果是忘了……她怎么能忘记了?
宁轻衣思绪纷纷,她咬着唇,裴琢玉投落的身影将她笼罩。眼前暗了暗,连带着视野中清晰的面容也变得昏沉,像是笼上了轻烟。
可幽暗只持续了刹那。
宁轻衣惊讶地看着眼前放大的笑脸,视野忽地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裴琢玉抱起来了,慌乱中她忙揽住裴琢玉的脖颈,近距离地凝望着她。
抱起宁轻衣时,裴琢玉第一个念头是“太轻了”。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适应那近在咫尺的温热吐息。
脑子空白一瞬,她大步走向轮椅,将宁轻衣放了下去。
她弯腰去捣鼓那固定轮椅的装置,只听得咔哒一声响,滚轮微微地挪动。
裴琢玉很自然地绕到了后方。
低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宁轻衣转来的视线,她问:“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宁轻衣的心就像是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可春风无情,只会问她有事没。宁轻衣一会儿高兴,可一会儿心中冷得厉害,仿佛又踏入当年的煎熬中。
她不说话。
裴琢玉摸不清她的心绪,便推着她出去了。
她期待碧仙来接手,可碧仙只拿了件遮风的外衫,罩在宁轻衣的身上,又快速地退了下去。
宁轻衣抿唇:“没有月。”
“可不是么?”裴琢玉随口接道,等宁轻衣拿眼神刺她时,她又找补说,“有月的,只是这些植物挡眼。”
宁轻衣紧抓着把手,紧凝着裴琢玉:“那都砍了吧。”
裴琢玉一愣,差点以为是要砍了自己,等意识到宁轻衣说的是植物,她暗松了一口气。
她没说好还是不好,总之公主府的摆设不关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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