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下阶相迎,“下官失礼,不知二位上仙来这阴司有何贵干。”
姜邑尘手上玉笛一收,“啊,说来惭愧,鄙人久居江南最喜烟雨朦胧之地,但今日却发现水汽不似往常飘逸,一查果然水中有异样,长江中无端溢出瘦水……”
姜邑尘故意停顿好一阵,二人一齐看这鬼使脸色青白。
“相必是九渊出了异动,我担心哪些茹毛饮血的怪物会因此重新降世,于是寻遍地上却皆不见瘦水来处,思来想去或许是因为阴司间隔在人间与九渊之中,被人利用将瘦水偷渡上来的吧。”
罔悬在一旁听了半晌,忍不住出口低声道:“你话太密了。”
姜邑尘:“……那您请?”
面前鬼使越听这话身体越是抖得厉害,跟筛糠似的,抖了一阵又自己停下来了,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开口。
“徽南君说笑了,阴司乃是判别凡人生死的重地,再不济也绝非全是等闲辈,谁有能在此处不动声色渡瘦水的本事。若是二位不信,大可查遍阴司就是了。”
罔悬冷笑一声,“来此不过知会一声,当然要查。”
短短一句让这鬼使汗毛竖立。
手里掐了个诀二人消失不见,只留鬼使愣在原地。
再当看清他们去的方向后简直要哭出来。
“那是轮回处啊!二位上仙去不得,去不得!”
阴司往下,是轮回。他们二人当然还没有蠢到去把阴曹司翻来覆去找一遍。
面前轮回似是无垠海,荧光点点,明灭有序坠入海中,这都是将要入轮回的人。
二人前脚刚到,那鬼使后脚跟着来了,被累得气喘吁吁,嘴里还不断喃喃。“去不得,去不得啊。”
罔悬瞥他一眼开口,“为什么去不得,我还没死呢,你怕我擅自入轮回求永生么?”
“不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鬼使拿袖角擦额汗。
“那您是什么意思?”罔悬皮笑肉不笑,继而看向轮回。
“这里入轮回的人似乎比预想中的多的多啊。”
鬼使身子一僵。
姜邑尘附和,“啧,人间一日殒命者能超过千已经罕见,看这荧荧鬼火,莫约能上万吧?”
鬼使牙齿打颤,神情扭曲,硬着头皮道:“也有许多鸟兽蚁虫不慎误闯,届时会把它们择出来的。”
姜邑尘嗤笑出声:“哈哈,鸟兽蚁虫都能不慎误闯轮回,还说不是等闲辈?”
罔悬拔出拓银剑,“我倒要看看是哪里误闯来的东西,胆敢不敬阴司的规矩。”
“司主且慢。”鬼使收敛了逢迎的笑意。
“轮回是我阴司所属,还轮不到地上神仙管束,司主如此行径,未免僭越。”
有些不确定,周遭似乎凝滞了一瞬。
罔悬转过身来正对上他阴郁神情,音色低沉,“我且问你,我这司主司的是什么?”
鬼使唇色青白。
“地降神子,旻委空圮。”
旻苍予以空圮,赐神子临世以御之。
“可僭越否?”
“不,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然而话没说尽,急匆匆逃回阴司,临走甚至不忘对二人揖礼。
姜邑尘重新掏出那笛子在手上翻飞转着,“司主越发会拿捏人了。”
罔悬听出他语气略带嘲讽,“哪里哪里,不过是开门见山莽撞之举,不比徽南君做事含蓄,喜欲扬先抑。”
姜邑尘:“……”
这些话被拓银剑里的攸里听得一清二楚,只恨自己嘴没长在外面,不能再说一声“真是够了。”
“你看,是妖。”罔悬收了话头,指向轮回里荧光与别处不同的地。
红得发紫,仔细可辨,轮回中这样的荧光不止一处。
姜邑尘深叹一口气,继而对罔悬说:“方才这鬼使走得这般快,估摸着寻人去了,你且去阴司拦着,我在此处将轮回中人与妖的魂魄择开。”
罔悬应声离开轮回,朝着那鬼使奔走的地方去了。
淮水之畔。
本是清光遍布的三月晴天。蓦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轰隆轰隆,一声又一声闷雷打下,闪电似千万缕银丝将天空分割得四分五裂。
近水边有人家抢着收未晾干的衣裳,嘴里自言自语,“怪事怪事,以往降雷雨都要等到清明以后,怎么今年这般早。”
白绫鱼妖守在水边,慢慢掬起一捧水。
水虽清,但在晦暗天色下,能清楚看到自己倒影。
“无灵水……”
岸上毋厘从淮水里赶过来,“是瘦水,眼下天生异象,姑娘快回院子里去吧,我去将此事禀明司主。”
还不等白绫鱼妖答应,毋厘腾空而起,手上阵法起,无数蓝光如针一般扎入淮水中。
阵法已成,勉强隔开淮水与地下联系。
常说水是命之根本,时间长了必会酿成大祸。
毋厘知道耽搁不得,旋即往南去。
白绫鱼妖守在原地,看着平静淮水渐渐暴躁起来,浪潮拍打着两岸搅得水体浑浊不已。
方才长在岸边的柳木被狂风从根部卷起,卷入淮水浪潮中去,白绫鱼妖下意识去牵那柳枝,可是水流冲劲太大,握住的只是虚无缥缈。
素湍激流,裹挟着柳木顺势而下,过程中柳木在淮水里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立地可参天。
直至被入海口处卡住,偌大柳木横向截住淮水水流,完全隔断北海和淮水。两侧浪花不断拍打在柳木上,凝成冰凌,渐垒渐高成为一座冰山。
白绫鱼妖心中忽而沉闷刺痛,像是被一根钢针重重扎过。她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胸口,呼吸急促。
天上大雨倾盆,似有巨龙吐水一般,黑云之间摩擦生出雷电,恍惚如同混沌开元。
有过路妇人看见她站在暴雨中的模样,好心过来为她撑伞,“小姑娘,这雨太大就不要在水边多停留了,我送你回去吧。”
白绫鱼妖脸色惨白终于撑不住跌倒在地,瞳孔骤缩,毫无血色的脖颈上原形鳞片时隐时现。
“你,你……”
妇人刚要伸手扶她却看见如此骇人一幕,惊叫一声弃伞而逃。
白绫鱼妖无暇去顾及她,她把双手伸进水中,面前淮水竟出人意料的停止嘶吼呻吟,迅速归于平静。
不,甚至不能称之为平静,这是前所未有的死寂。
但上游来水似乎很急,水面死寂之余,因入海口被冰山堵死,淮水不得流通,水位一寸一寸的涨过来,顷刻漫过岸边人的脚踝。
气温骤降,方才浪□□洒在空中来不及落下的水汽正肉眼可见凝结成冰霜,重重砸在水面上。
水冷得扎手,白绫鱼妖忍着疼将手从淮水里抽离开。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尽了全力站直身子。天者兼风又雨,在腥雨暝色里,白绫鱼妖褪去外衣鞋袜,赤脚纵身跃入淮水中。
第36章 淮水曲(八)
世人百年,溯洄往生。
轮回里因果,善恶之间相互交织,纵横构造成他们一生又一生。
恍如棋盘上黑白棋子次第而落。
阴司殿前死寂,悉数鬼仙,鬼差都在此处。方才局势那鬼使根本招架不住,果不其然急忙跑回阴司尽数汇报给鬼判官听。
罔悬在一众鬼神下显得单薄。
“诸位是来请罪的么?”,罔悬提着剑在偌大殿中开口。
鬼判官借一步上前,恭敬开口,“轮回管束不当,确实阴司的罪责。但请司主念在天下苍生皆可怜,放他们生路吧。”
“地上律法,地下阴律,天地明理。事事物物都说得出其可怜的道理,可这所谓‘道理’,天地容得吗?”她眉宇间暗含肃杀气。
“尔等肆意放任妖族入轮回,是枉顾律法。”
两百年前那场浩劫过后,鬼族涌入人间冲撞了轮回,导致轮回受损,至今依旧无法恢复完全。
自那时起,轮回常常不辨人、妖、鬼、神,但无论是哪种进到轮回都会投胎成人。
于是分辨来者是否为人变得耗时耗力还吃力不讨好,常常有其他在生前贿赂好阴司这干鬼差,以便自己能顺利往生。
而除人以外入轮回者,等同于乱了世间秩序,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大多投胎成生而有疾之人,或是命途坎坷万分,尽数命短。
是故许多生灵会怨恨苍天不公,凭什么只有人得以入轮回?凭什么等待它们只会是魂飞魄散,身消神殒?
实则不然,上苍将万事万物的往生之道都藏在眼前。
万物消长于天地,是凝灵而成,散灵而去的活法。永世都是在画一个反反复复的圆,而轮回对其来说反而多此一举。
不过世间多数目光短浅者,只看见轮回表象是个循环往复,能死而复生的路。不知道自己会在消亡过后的某一刻,又重新在某一处生长出来。
鬼判官猛然回神,将头埋得更低。“是是是,下官思虑不周,请司主降罪。”
“思虑不周?”罔悬轻笑一声,周遭肃杀气愈发浓重。
“诸位悖逆天理,将轮回中多余魂魄抛弃于地上各水系中,也是因为思虑不周吗?”
这话说的极缓极轻,将好令所有在此的鬼神都听得见,每个字说出来都似蘸了血。
鬼判官僵在原地,全身发麻如天雷击中。心中不可置信,想不明白隔着天南地北的北海司主究竟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硬着头皮道:“司主何出此言……”
“我向来不是没事找事的性子,我因寻瘦水源处而来,如今是时候回到这问题上去。”
轮回体系,是有边界的。每日每时每刻都有其承载范围,承载魂魄过量就会面临崩溃。而阴司地府私自将所有归纳入轮回,必定会使其不堪重负。
为了将这事隐瞒下来,他们把这多余出来棘手的魂魄偷偷溺入江河,反正三魂六魄不能言语,这些魂魄虽无辜但也奈何不得。
魂魄大多是生者散灵之后的产物,而人间水却有灵,二者之间相互冲突,水里灵气过渡到魂魄上,造成了所谓瘦水。
魂魄承载不住水里灵气,在凡间魂飞魄散。
淮水刺骨。
平静之余水下仍是暗流涌动,白绫鱼妖在其中鱼尾摆动,向东而去。
待入水后,淮水似是得了谁的令一般,在水面凝结出长近千里的冰层。
她在水下伸手去触碰那冰层,不算厚实,但也不是能在瞬间结成的。她收了心思,也罢,当前最重要的是先找到那根柳木。
外面雷雨声不停,上天轰鸣之语响彻云霄,混着砸在冰层上的鼓雨一齐穿到水底,压抑着本就窒息的淮水。
水底漆黑难以视物,尤其冰层隔开本就暗淡的天光,白绫鱼妖只能靠着流水辨别方向。
越靠近入海口处水面冰层越厚实,淮水愈加寒冷。她伸出双手召出一寸荧光,在水底流光溢彩照清前方。
终于,面前出现是那座以柳木为础的冰山。
雷声暂歇,雨势稍减。岸边人们大着胆子出门,好奇天地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
黑云压境仍不肯放晴,像是在眼前遮了散不开的雾霾。
大家窃窃私语,试探着走近淮水,见到那层寒冰时大吃一惊,这究竟何天象?又在昭示什么呢?
凡人心愚,听不清淮水冷瑟,冰下泉流幽咽。
前方冰山障路,自西而来的流水又源源不绝,水底被施了阵法沉不下去,冰封水面水位也涨不上来,像是在溢满的罐子里不住灌水,真真“四面楚歌”。
可这不断多出来的淮水又该往哪里搁置呢?
淮水愈积愈多,愈积愈深,冰层底下水压越积越大,这囹圄又撑得住几时?
在大灾难降临之前,会以最平静的样貌出现,这恰恰也是预示和警告。
岸边看热闹人群还在不断增加,浑然不知自己身处险境。
“铮”,冰裂如弦断,冰层终于忍受不住这般大的水压,水面四分五裂不断炸开。
岸边离得近的人被迸发出密密麻麻的冰凌碎碴割伤,甚至许多人伤到要害处当场没了性命。
猩红的血左一滩右一片淌了满地,人群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惊叫着四散开逃。
水上冰碴仍在不断飞溅出来,像是天空射来千万支羽箭,的毫不怜悯地刺向岸上众人。
那片碎开的冰层是给淮水开了个口,水压推动水流不断向上溢出,水势水位淹过岸边尸身仍然往上涨,不消半刻钟,冲垮岸边房屋无数。
近海口处。
白绫鱼妖身体僵硬,方才被水压压制地喘不过气,突然间感觉到心口一轻,缓流了许久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向四肢百骸。
可惜这并不是什么好征兆,她是知道的。
没有给她留下多余遐想的时间,当务之急是要除掉这座冰山。
方法都试过,这冰山被有心之人下了咒术,化不开融不掉。
身上法力已到油尽灯枯之际,自己别无它法,真的尽力了……
身后暗流涌过,她无力去避,水流霎时裹挟着疲惫不堪的白绫鱼妖往冰山上撞去,撞得太狠似乎肋骨和手骨处都折断了,鱼尾擦落下多片白鳞。
她呕出大口大口血,眼睁睁看见血气被流水冲淡,随后没了意识昏厥倒在水底。
轮回处。
人与妖的魂魄都被姜邑尘清理妥当,该入轮回的入轮回,该回归天地的也都回归天地了,依着天地规律恢复成应有的秩序。
姜邑尘重返阴司时,还是被这颇有冲击力的画面震惊到了。
大殿上密密麻麻跪了一片,连个过路的道都腾不出来。罔悬站在中央,目光冷冷看向跪伏在地上的鬼判官。
姜邑尘信手掐了个诀到罔悬一侧去。
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与罔悬有别,司主罔悬可鉴万司,而自己只当个地上神仙,理应无权过问阴司诸事。
但有此次阴司涉及地上瘦水之事,这并不是该避嫌的时候,也不好让罔悬全权开口替自己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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