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小鱼妖,是我。”云雁翅膀扇动地上碎雪,吃力飞落在梨木枝上。
“云雁仙!”白绫鱼妖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云雁,简直不可置信,“你能看见我!”
云雁抖落身上沾附的雪泥,“当然,我可是世间独一的云雁仙。”
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这是自醒来以后第一个和她说话的,即便二者只有一面之缘,心中仍盘算了千百句话要和它讲。
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下,看它翅膀上刚落的新雪似乎被洇红。
皱眉问它:“你怎么受伤了?”
云雁精神并不好,仍嘴硬嗤道:“小伤罢了,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是……”
是因何而死?
它这话没说全,“有人待你不好了……”
白绫鱼妖摇摇头,“我在这里很好,就是无聊些。”
她又伸手指了指神祠里,“你看那里面水神像和我一模一样,我猜这淮水神祠一定是为我建的。”
云雁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语气复杂,“你想离开这里吗?”
白绫鱼妖神情滞了一瞬,而后认真回答道:“我想出去,但我不能。”
“我有方法送你出去。”
“送我去哪?”
“轮回。”
“轮回?”白绫鱼妖眨眨眼,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云雁嗯一声,低沉着说:“妖死后往往魂魄归于天地,你滞留在此是否是因为心中有怨气或者执念。”
“我不怨的……”但要说执念,确有一桩。
“那便是有物故意将你束缚在此,我说不大清……你需要记住今夜子时屏气凝神就可以从正门出去。”
白绫鱼妖不明就里,“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我来时看见淮水边村户里大办丧事,恐怕是死了好多人,不出意外今夜便是百鬼夜行。”
云雁刻意压低音调,“死人魂魄能掩盖你的气息,届时你紧紧跟在百鬼后面,进了阴司就能入轮回。”
“我只想出去,不想入什么轮回。”她纵身跃下梨木,轻盈好似空中落雪。
“可是天地不会悲悯在一个游魂身上,你如此形态存于世间若虚无,难道要一直这样吗,入轮回吧,入轮回得往生。”
她心想这云雁仙说的很对,天地不会悲悯我,神明也应不会。执念落在淮水,落在院里梅花,大不了自己从头来过……
她不知道除凡人外入轮回者皆得命苦短,云雁仙也不知道。
“好,我入轮回。”她转头看向树上云雁,“那你呢?”
“我怎么了?”
“现在都入冬了,你为什么还没有南迁去鄱阳?”
“说来话长,我本是要化人形的,但是……算了,你不懂。”
云雁仙僵硬扯开话题,“现在南迁已经来不及了,我先在你这借住一晚,明日我回你那北冥天池过冬去。”
夜来重雪无更声。
淮水神祠外窸窸窣窣动静不小,细碎铜铃声由远及近,通过虚掩的门缝可以看清楚。
外面一行人步履参差,却无踩雪声。面容呆滞,魂若无主。
躲在门后二人悄悄观察着这动静。
云雁轻轻将门缝拨大了些,“快试试你现在出不出得去。”
白绫鱼妖闻言小心翼翼将手探出门去,大喜道:“能。”
一行人陆陆续续从神祠前经过,白绫鱼妖能感觉到她身上这股束缚的力量越来越弱。
“现在正是时候,快去吧!”云雁算准了时间,伸颈与她示意,“不要怕。”
终于,白绫鱼妖一鼓作气,冲破这间锁住她许久的囹圄地。她跟在队伍末尾不敢出声,只能回头望它以作别。
次日晨光依旧暗淡,无力收敛新雪。
云雁仙在水神像前供桌下眠了一夜,等到清光浅浅撒过来,它才缓缓醒来。
它伤势未愈。
想起昨夜墙外,自己几枚果子不慎落在那里,于是赶忙把果子从积如棉厚的雪里翻出。
都是些个头不大的野果子,因为放的时间长而失了水分,显得皱巴巴的不好看。
云雁仔细用喙将心里有数的果子一粒一粒衔到供台上,恭敬摆放整齐。
凝视神像半晌,随后扇动翅膀逆着风雪往北飞去了。
阴司下轮回处。
鬼差见面前这人三魂七魄俱全,不像妖物会少一魄,也不似他们会在死后现出原形。于是没起疑心。
“报上名姓,你的死期还有死因。”
这鬼差头也不抬,埋头苦写自己手底下巴掌厚的册子,同样的册子身旁摆了有几人高。
自从司主罔悬来阴司整顿风气后,阴司上下全都和洗血了似的,换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严格制度。
阴司众鬼差鬼吏苦不堪言。
白绫鱼妖如实答道:“我没名姓。”
鬼差顿笔抬头,皱眉望她,“没名姓?”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好一通上下打量。这女子穿着干净整齐,不像是无名之辈。
“有父母么?家住何处?”
她摇摇头,“都没有。”
这鬼差心道也罢,死时被伤了脑子忘事的也不在少数。只求她还记得她的死因,再不济胡乱编两句也行,好方便自己在这册子上写上两笔交差。
于是继续问道:“罢了罢了,那还记得你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白绫鱼妖诚实着对他说:“这我记得。”
鬼差松下半口气,重新捏了笔要开始写。
“我是今年二月廿三在淮水里以身撞冰山死的。”
“哐当”一声,笔杆子砸在地上,鬼差那松了的半口气重新被吊起来。
这日子听得耳熟,这事迹也听得耳熟。
淮水……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鬼差猛地从椅凳上爬起来,动作幅度太大不慎碰落一桌的册案。
白绫鱼妖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略带吃惊地说:“我不是人,我是白绫鱼妖。”
很好,这下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能对应上了。
更骇人了。
“水,水神?”这鬼差试探性的问道。
“嗯?”白绫鱼妖轻应了一声。
当时是北海司主亲封的水神,将其事迹公之于众,载入史册。明明该是身消道殒的人了,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还是说,这只是司主故意派来试探阴司的?
鬼差不敢细想,“不知水神来此有何指教?”
“没什么指教,我来入轮回的。”
她不太能理解这鬼差身上在抖什么,自己难不成比鬼还可怖么?
“水神,这万万不能啊!”
“为什么不能?”
这鬼差一紧张说话就乱了条理,控制不住咬了舌头:“本来是能的但现在不能……哎不对,本来也不能。”
她小声嘀咕,“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绫鱼妖实在没耐性听他念,打算挑个时机跑了,反正轮回海就在自己面前,算算距离这鬼差应该是抓不住的。
“原本阴司对轮回疏于管理,导致无论人妖鬼神都入得轮回,后来司主……哎,水神!水神不可!”
那边岸上还在念着,这边人已经趁其不备跳入这荧荧碧海了。
“快,快来人拦住她!”,周围嘈杂一片。
身后声音渐小,四周陷入一片白茫茫里,如同被包裹在昨夜大雪里。
该是入轮回了。
北冥天池。
苍山杳杳,万籁泛泛,尘界无声。
日照雪初霁,清白天光洒落万物茫茫。
天池不似当年水泽盈灵,而重归成两百年前千里冰封的样貌。
这原本就是司主为那一人破例为之的,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维系那片水域,若天池仍在一众冷山雪色里无故温润,倒显得荒谬。
凌霜飞雪覆满镜泊,天池中央有个极细的黑点模糊不清,像是没来得及被雪埋没。
云雁蜷缩着躯体半身埋没在雪里,一边翅膀已经折断,溢出来的血凝固在透明泛蓝的冰面上,结成暗红色的痂。
没有生气,那是具尸身。
在天边盛光下,气息消减于天地,亦增益于天地。
灵者有归。
第39章 睐山序(一)
明霞成史,竞渡一千二百年。
深冬骤雪乱睐山,万物屏息凝气,天地朦朦然不能辨物。
夜里重山巨谷中,一行稀疏蹒跚的步迹很快被“大如席”的飞雪覆盖。
往近处瞧,狭道上走的是名男子,背上背着个人,正咬牙吃力往谷中走。因体力不支,男子呼吸一翕一张频率渐弱。
背上人昏迷不醒,毫无意识,身上摞起厚厚白雪。
寒风凛冽,来势骇人,足以在皮肉上割开千百条口子。
终于,这万分难捱的路途到了尽头,眼前正巧一间屋舍。
门前牌匾被雪覆盖了大半,只隐约露出个“堂”字,靠近就觉得阴森非常。
若是有稍懂学的人来看就知道这屋舍风水并不好,位处山阴,又是在陡坡正下方,背对山脊而建,与身后睐山犯冲。
墙瓦看上去斑驳一片不牢靠,几乎快撑不起屋檐上载着的重雪,人气稀薄,按道理是没有人愿意在此长居。
偏偏露天阶前雪薄,应是有人清扫。
这男子颤颤巍巍挪步到屋舍前,寻了片雪挨不着的干净地,将背上人轻手轻脚安顿好。
门环闷声被叩响,在雪夜里清晰又沉重。
屋内气温也同外面一般寒凉,只是少了风雪肆虐。
叩门声吵醒梦里人,窸窸窣窣一阵穿衣束带,房中不点烛火,透过窗纸看不见里面人影动作。
脚步声渐近,那人在漆黑夜里摸索着解开门上锁。
“吱呀”门被打开。
“是谁?”话音未落,屋内人看不清外面状况。
守在门边的男子在这却瞬间化一簇白光消散不见。
天含微光。
出门那人是名女子。眼覆白布,身穿粗衣。
原是个盲女。
“是谁人夜敲门?”,见外面没有动静,这盲女又出口问道。
因有眼疾,故而平常事事要依靠听觉辨认,自己从来没听错过,外面动静不像风声,所以她笃定一定是有人敲过门的。
还是没有人回应,这盲女不死心,在门边来回踱步两圈,无意踢到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人。
盲女心头大惊,马上反应过来将这人扶到屋子里去了,一刻不敢耽搁。
屋内草药气四溢弥漫,炉子里烧沸了药汤,暖湿的水汽一阵一阵飘出来,苦味裹满了整间屋舍。
日出东隅,山阴地带仍少光明。林中有伤了眼的鸟雀误闯出来,不辨方向一头撞在屋舍牌匾上,匾上积雪抖落下来,露出“清平堂”三个字样。
足足三日,那门边人终于好转,若非这人歪打正着进了这间医馆的门,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不得不说这盲女医术高明,叫这人少吃了好多苦头,但是这碗里苦汤药是一定避不开的。
盲女心里有数,卸下她身上的几根银针后就能清醒过来。估摸着堂前煎的药已经差不多了,于是趁此机会把药端过来。
这路程距离不长,这人偏偏选在此时醒过来。
罔悬撑着床吃力坐起,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似失忆般,紧接着所有的记忆又前仆后继地灌回去,头痛欲裂。
起因是妖族故意挑衅,褚源边界处屠戮百十来人。她对睐山一带褚源周围地形不算了解,不慎中计落入亶渊窟中,被亶渊器夺去周身法力。甚至连自己身体也落在那里。
危机时刻以虚相化本将魂魄附在紫玉玦上,才得以出褚源。
罔悬抬起眼打量四周,屋里漆黑一片分不清昼夜。没有法力傍身,五感也跟着衰弱。
她摸索着打开了靠着床边的窗框,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寒风夹杂着飘零的雪花涌进来,吹的人一阵寒战咳嗽不已。
“快关上,现在可吹不得风。”身后突然有人出声。
房内窦然阴气变重,罔悬头皮发麻,这人是怎么无声无息到自己跟前来的?
下意识伸掌速度疾如雷电,回过神来慌忙收敛力道,指尖堪堪定在那人脖颈前半寸。
盲女显然感受到了这簇掌风,手中汤药被吓得洒了小半碗。
“姑娘?”盲女竟也没有多疑,急忙搁下药碗坐到床沿上,“姑娘醒了!”
罔悬暗自松一口气,心里大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面前这人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大概是八字不好的原因,身上阴气太重。
太久没说过话,嗓音略带干涩,清咳两声对她道:“是……多谢相救。”
盲女从善如流叩上她的手腕为她诊脉,轻声回应:“我既身为医者,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那……敢问医者尊名?”
“姓林,林疏桐。姑娘呢?”
“姓顾,顾淮音。”这名字从前不便露面时常用,如今也好用上。
见她脉象平稳,林疏桐稳稳端过药碗递给她。
房中未掌灯。
出褚源时顾淮音附在紫玉玦上,五感失调到如今还没适应过来。此刻夜色如墨,连五指也不能辨清,拿起调羹喝药对她来说更是困难事。
手上调羹没拿稳,撞在瓷碗上叮当响。
林疏桐恍然悟过来,从木柜里好一阵翻腾,找出支落满灰尘但从未用过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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