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邑尘像是看出来什么,皱眉道:“亶渊器毕竟是个食人血肉的凶器,长时间带在身边恐损人心智。”
江守君抿了抿苍白的唇,摆摆手道:“无妨,徽南君从江南远赴此地,是长江又出现什么异常了么?”
“不错。”姜邑尘点头,“不仅是长江,天下水系水体失灵,全是瘦水。”
他从袖口把路上捡的纸张抽出来,“上次水神托我送到府衙里的药方我看了,那些药材尽数变成一个‘水’字,我原本以为也是水神所为,后来想你不像是喜欢故弄玄虚之人。”
江守君接过那张纸,单从一个字就认出上面笔迹,是顾淮音的。
姜邑尘见她表情不大对:“想来水神是知道些什么。”
*
淮河水上涨,涨幅惊人,不一会已经漫到山脚下,那水肉眼可见的泛出淡粉,就算在山腰上,也能闻见弥漫出的腥气。
顾淮音以剑撑地,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角的血渍。
“是瘦水,你做的?”
扶汤被伤得厉害,站也站不稳,强撑着回了个笑,“不仅是我。”
两千年迁兰变鲍,从鬼主身殒其中开始,他留下的未被完全净化的戾气遮盖住每一个死于淮水的生灵,无数魂魄困在淮水里而成瘦水。
不仅仅是淮水,当年阴司从轮回将大把魂魄投入天下各大水体,也造就出瘦水。
现在九渊封禁破了,从雍冥往外涌的瘦水也将原来的水体同化。
天下已无“水”。
顾淮音缓了缓,继续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出现第一例青绳病时开始的。”扶汤笑了两声,“青绳病与瘦水相关,司主是知道的。”
“那司主知道自己身上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么?”
顾淮音闻言,平静的看了看自己手背上骇人的青痕。
“司主身中宿水引,但青绳病这东西本就是仿照宿水引做的,要取尸体与中术者血脉相关方能炼化。”扶汤又说,“司主不妨想想,天底下还有谁与您有这样亲的血缘呢。”
那个名字顾淮音说不出口,太痛苦了,不清楚是因为宿水引发作还是因为其它。
“当年司主神体被困在亶渊窟中,妖王把林疏桐尸身炼化成的宿水引借海神之手下在您身上。”扶汤笑出声来,“林大夫与司主情谊深厚,死后也化作宿水引与司主缠绵百年,这不是好事吗?”
“司主与水神的缘分真是不浅啊,可是每次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这次也是一样。”
拓银剑落下,这次扶汤没有像之前一样愈合了,他被斩成两段,肉身没了气息。
怨气冲天。
“与淮水休戚相关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无一例外。”
“可是青岐蛇君还没死呢。”
“还没有完,”扶汤散落在空中的笑声不减,低语着,“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无论是你,或是鬼主。”
“等着吧,我有大礼要送给你的。”
“……等着吧。”
封禁大破,鬼族蠢蠢欲动,人间虽有阴云,但云外毕竟日月高悬,所以一时半会鬼族不敢出来。
九渊雍冥与人界之间,隔了个暗无天日光的阴司。
鬼族不敢明目张胆地到地面上来,但毕竟本性凶残,封禁破开后涌入阴司,大肆屠戮阴司里的鬼怪魂灵,甚至搅乱轮回。
天地混沌一片,阴司地府不堪受此折磨,擅自打开与人间的关隘,逃逸出来。
青天白日,街上行人能目睹恶鬼食人,大片鬼魂乱飘,无所忌讳地往生人面前闯。
秩序大乱。
淮水边上,顾淮音倒在地上晕死过去,河水浸透她的衣衫,漫过她的身躯,险险将人冲走。
“淮音!”江守君不知何时找到她。
她把人从水里抱起来,草草寻了个旧草堂把人给安置下来。
江守君满是心疼地看她,用法术把顾淮音身上的水渍清理干净,最后把她的头扶好,枕在自己腿上。
途中顾淮音好像挣扎着模糊醒了一会,太阳穴刺痛的难忍,睁开眼睛虚虚聚不上焦,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江守君就低下头去听,二人靠得极近,顾淮音能闻见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又控制不住沉沉睡去了。
嬴鲛没见过江守君这样患得患失,六神无主的样子,更没见过传闻里的北海司主这样落在人怀里,一幅柔顺模样。
她从亶渊器里飘出来,若有所思对自己亲女儿道:“你与北海司主……关系匪浅啊。”
江守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手指慢慢划过她脸上遍布的青痕,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在顾淮音唇上烙下一个吻。
嬴鲛眼尾颤了颤,半晌说不出话,最后留了句“真是可怜啊。”便回了亶渊器,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在说谁。
江守君并不在乎。
她攥了攥顾淮音微凉的掌心,将人抱得更紧。
江守君终于醒悟过来,顾淮音在药方上留下的那个“水”字作何解释了。
她明明早就知道青绳病的解法就是“水”,为什么现在才说明,是因为天下瘦水遍地,是没有作用的,真正诞于高山大川富有灵气的水体俨然不存在了。
剖骨洗髓。
一样的道理,无论是青绳病还是宿水引本就是伴水而生,除了剖骨洗髓这样惨烈的治法,用水也同样可以“剖骨洗髓”,只是时间要长而已。
这根本不是什么无药可医的疫病,每一个身中青绳病的患者身上都背负了一具无法收殓的尸体。
人有三尸,可化于天,化于地,化于水。
天与地亘古长存,唯有水变化难以掌控。
她从前做医女时不明白,现在明白也晚了。
江守君温柔地注视了片刻顾淮音的眉目,随后取下手腕上的固魄。
本是两千年前白绫鱼妖一时兴起,用淮水做的琴弦,今日成为世间最后的“水”,也是最后的解药。
手绳重新变作一抔净水,化在她的掌心里。
江守君把留下的血珠收好,扶着顾淮音的脑袋,慢慢把掌心的水给她喂了下去。
虽然这样少的剂量不能完全解除宿水引,只期望它能有些作用。
服用完后,顾淮音脸上的青痕明显变淡了,她的眼睫动了动。
江守君自己也有私心,不想顾淮音现下着急醒过来,要是可以,能在她怀里一直这样睡着就好,司主也好,水神也罢,外面风雨飘摇都与二人无关。
可是不行。
下一刻,顾淮音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80章 金足乌缚身堕雍冥
顾淮音睁开眼,瞳孔里清明许多,蛛丝般的青痕也消退了不少。
她从江守君怀里坐起来,恍惚了一瞬,手上还握着她的手腕:“你怎么在这儿?”
江守君扶着她的腰,当心把人摔着,皱了皱眉,“淮音,难不成我真应该去九渊雍冥找你?”
语气不善,顾淮音听出来了,这是真生气了。
顾淮音见到她心中轻快大半,这会忙着哄人,毫不吝啬地朝她露出个笑:“九渊下危险,我舍不得你去。”
什么时候了还打诨插科,江守君脸色更难看,“你闭嘴。”
好凶。
顾淮音头一次听她对自己说这么重的话,心情并没有难过,反而……挺奇妙的。
跟猫挠了一爪子似的,偏偏这猫又心软,挠了人连一层油皮都没擦破。
顾淮音忽然想起什么来,正了正神色,手指无意识的捻着江守君的腕骨。
“怎么了?”江守君问她。
顾淮音把她的手腕放开,“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可能不大好听。”
“你说。”
“九渊封禁已破,天底下已经没有真正能解青绳病的‘水’了,这东西在我身上有损我的心智,若不干预,我也不敢确定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打算怎么干预?”江守君直视她的眼睛,让顾淮音避无可避。
这句反问倒把顾淮音戳得心窝子疼,其实顾淮音敢答,江守君未必敢听。
“我……”顾淮音不知道该怎么答,只能生硬扯开话题,“方才青岐蛇君化龙,又遭鬼主夺舍,人间恐怕又要大乱,哦对了……你两世见到那个自称鬼主的,是毋厘执念化形假冒的,我与他过招,他肉身虽死,却不是因为我杀的,是他自己献祭,再然后你要是见到毋厘,一定要小心谨慎……”
她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江守君听不下去了,手从顾淮音脸上一路摸到脖颈,抚过那些青痕。
“你怎么还动手动脚的。”顾淮音耸肩笑了笑,“你要在这儿吗?”
下一刻,江守君抱住她,把头埋在顾淮音颈窝里。“淮音,你等我,我会找到解法的。”
脖颈上沾了泪,顾淮音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回抱住江守君,亲了亲她的发顶。
“你再等等我……”江守君说。
会有解法的。
从前清平堂里顾淮音为她带上固魄时,对她说,婴灵祭会有解法的。这次颠倒过来,换成江守君对她说,宿水引会有解法的。
可惜就当前局势而言,能给二位的时间不多。
地动山摇,淮水水位开始往下降。
外面拨云见日,仿佛万物迎来生机与曙光。
顾淮音替她擦干泪水,站起来,忽然问道:“现在时什么时辰了?”
这旧草堂破败不堪,房顶上几处漏光,江守君抬眼瞧,竟觉得太阳有些晃眼。
“先前乌云蔽日,一直没太注意,不过按照正常时间推算,现在是三更天。”
半夜三更,哪里来的太阳?
这比见鬼还稀奇。
顾淮音面如金纸,比先前宿水引发作时更加难看。
“淮音!”江守君站起来扶着她,“这事蹊跷,你先别急。”
顾淮音摇摇头,自顾走到草堂外去。
草堂离淮水不远,旭日下,能很清晰地瞧见淮水流经的河道裂开,水流流进深不见底的地下,倒灌满整个阴司,最后流入地下。
与此同时,淮水底下伸出无数条铁链,密密麻麻往天上延伸,像是无数只触手,在争夺什么。
千里淮水,铁链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这堵墙不断长高变宽,有目的性的、争先恐后地往天上飞腾而去。
顺着铁链的走势往天上看,太阳化回原本金足乌的形态,它好似感知到什么,在天际中飞舞又似挣扎。
不仅淮水,连同长江、黄河、汉水、赣江等无数大大小小的直流水系如出一辙地伸出铁链,短短一炷香时间,这些铁链伸出百楼之高,几乎要把天捅破,它们同时朝着金足乌而去。
金足乌被这些地下延展出的铁链团团困住,不停地把它往下面拉拽。
太阳被铁链完全包裹住,只能隐隐透露出些许红光。
上面时不时有烧红的铁水砸下,无论砸到哪里,都是一片惨状。
“这是……镇玄铁。”
隐约记得几个月前岁天域上,灵傩族长偶然跟她提过一嘴,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今时看,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
天地之间陷入重新陷入没有光明的黑暗中,一如当年混战之时。
世间没有了光明,天生只能困在地下的鬼族没有了畏惧之物,他们从强占的阴司里逃出来,顺着铁链往外面爬。
这个局被人布了千年,如今终于图穷匕见。
江守君陪顾淮音一起站在外面,见她久不作声,试探着喊她:“淮音?”
顾淮音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指尖弹出白光没入江守君眉心。
江守君对她根本不防备,被她施了法术晕过去。
顾淮音稳稳当当地抱着她,把人抱回旧草堂里的矮塌上,将她安置好周围布置上结界,才放心走了。
*
原本淮水神祠前那株千年的梨花木被洪水连根拔起,在洪流里浮浮沉沉,不知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这梨花木甚是有机缘,从琴面上得了神仙一缕仙气,长成了神木,这会遭了这样大的劫难,竟也还有生机,落到野处。
要是这世间太平,它恐怕还有机会再生的可能。
还未枯死的树冠底下有个人影。
其实那不太像个人,像是什么东西用白布裹了团成了个人形。
风一过,梨木枝头挂着所剩无几的叶子就哗哗发出响声,落了几片枯叶到那东西身上。
那东西像是被叶子压垮了,开始“咳咳”发出声响。
裹在白布里的扶汤动了两下,嘴里忽然传出类似婴孩的啼哭声,那声音愈来愈刺耳,哭声又渐渐熄落,终于,他彻底不动了。
暗红的一团雾气从他嘴里吐出来,散又聚,晃晃悠悠跟长了眼睛似的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去了。
天上少了日月光辉,鬼主无所顾忌的盘踞九霄之上,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太阳是如何陨落入九渊的。
蛇妖化蛟的躯体确实是不太好用,不过也没办法,两千年前败在司主罔悬手下,肉身被毁,化作戾气散在淮水中。
不过无所谓,他现在目的已经达成,等鬼族一统天地,再去寻找新的躯体也不迟。
鬼主当年被拓银剑劈得散魂,唯有一魄钻进一只恰来淮水边饮水的黑猫,他那时总会被当做妖族,妖族劣迹斑斑作恶多端,他时常因此被追杀,受尽屈辱。
直到在淮水神祠里遇见毋厘。
用虚相化本能将自己的部分魂魄附着在其他物上,这种方式并不罕见。
但这个青蛇妖却不是这样,他是硬生生把自己的执念剥离出来,那被丢弃的执念化成了个人。
扶汤。
这个蛇妖的怨气太重了,起先他不明白,后来也能猜得一二。
那时妖族已经与海神嬴鲛立契了,妖族折寿换来亶渊器庇佑。可青岐蛇君明明不在褚源中,他甚至之前就独善其身不愿与妖族同流合污,却也要因此折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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