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守君抿着唇没说话。
“既然大人不要,那你留着也没什么用了。”门口立着的家仆得他的令,就要将这侍女往外头拽。
“且慢。“江守君站起身来,低头看向那侍女。
”我要。”
秦启仁皮笑肉不笑对那侍女道:“你今天遇到个心软的主,命是真好啊。”
府外杜宇啼声凄厉,隐隐传来。
江守君知道自己不便久留,恭恭敬敬向秦启仁辞别道:“时候不早了,江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在府上打扰先行告退了。”
秦启仁不着痕迹地猛踢了身边一直不言语只顾吃饭的秦驹。
低声对其骂道:“还愣着做什么,就知道吃。”
秦驹:“嗯?哦哦,那个江大人呐,我来送送你。”
“我自己能走得,不敢劳烦前辈。”
“小事小事……”
二人声音渐行渐远,屋内银烛冷屏后款款走出一位女子,莫约十八九岁,正是秦启仁之孙秦安筠。
秦启仁气还没消下去,指着秦驹的背影对她道:“你爹这般没出息,我看着就来气。”
秦安筠奉秦启仁之命,在屏风后面听得大差不差。做手势对他道:“祖父息怒。”
“罢了。”秦启仁摆摆手。“那人是楚州新任郡守,名字叫……叫江守君,你看怎么样。”
秦安筠自知身体缺陷,她是个哑女,内心自卑恐遭人嫌弃,所以听闻此话并无动作。
秦启仁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不用担心,有祖父在这里,没人敢让你受折辱。你青眼于他,是他求不来的福分。”
秦安筠摇摇头,做手势回到:“江大人举止谈吐不俗,如此高风亮节之人,是孙女不敢肖想的。况且他心地善良连无名婢女都……”
秦启仁冷哼一声打断她。
“心地善良?那婢女是我强迫他收的,他只是不蠢,与善不善良有何关系。”
秦安筠垂眸比划:“祖父送婢女给他是为了监视他?”
“是。”
府衙堂前,堂内清晨送来的礼物几乎全被还回去了,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积,显得干净又空旷。
江守君前脚先到,那婢女后脚就被送过来了。
婢女跪在堂前啜泣,哭得楚楚可怜叫人心生怜爱。
江守君无奈叹口气。“姑娘先起来吧。”
语气还是一贯温和。“府衙里不缺侍女仆从,我这里还有十几两银子,姑娘不嫌弃就先拿去,出府后可自寻安身立命之所。”
那婢女刚才站起来,听闻她说这话又诚惶诚恐地跪下去,边哭边求。
“奴婢贱籍,在楚州远近无亲,如今出了秦府就相当于断了后路,若大人也不肯留,奴婢活不成的。”
这与江守君料想的差不多,不愿意拿钱走,非要留下来当个洒扫的婢女,多半是秦府留下来的眼线而已。
也罢,留这人在身边也好,可以让秦府对自己没那么多忌惮。
江守君长舒一口气,对那婢女道:“愿意留下来也好,你叫什么名字?”
说着便伸手去扶她,二人相触一瞬间江守君手腕竟似被灼伤,让她下意识放开了要去扶她的手。
掀开袖口向手腕看去,那名为“固魄”的手绳上的珠子正散发着红光,在她腕上烫出一道痕迹。
江守君不动声色把“固魄”遮在衣袖下。
低头再看时正对上那侍女目光,太过熟悉,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江大人。”那侍女似笑非笑,神情与将才迥乎不同,轻声对她道。
“我名顾淮音。”
侍女一字一顿道。
二人距离贴得极近,甚至可以怀疑这侍女能听见江守君心声震如雷。
她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呢,睐山神庙祭台下的潭水里,也是迎上这样的目光。
“你,你……”惊骇下,她竟连话都说不稳。
恰巧此时张齐提了茶水回来。“那两排侍女不是已经送回秦府了吗,还是说这是哪家的姑娘?”
二人一同转头向张齐看去,硬生生把张齐盯地寒毛耸立。
张齐半猜半悟:“……你们二人?”
“哦……我知道了。”他一个“哦”字拐十八个弯,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上去很欠。
江守君率先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对张齐道:“先安排顾姑娘下去休息吧。”
张齐脸上笑意渐深:“果真是姑娘?”
江守君:“……”住口吧,求你了。
朔州府署。
陆寅端坐高堂之上,藐视下方跪着的布衣男子。
男子身着简陋,但衣衫干净整洁。仰着目光正视他,挺直脊梁跪于堂前,气骨铮铮模样。
陆寅用手撑着头,言语轻蔑。
“沾了些文人迂腐气就开始得意忘形,哗众取宠的腌臜,本官生平最是憎恶你这种人。”
“草民不敢。”
“不敢?现如今谁人不知你谢晋笔下《泯州赋》名响朔州城。怎么,不敢认了?”
陆寅将案前一张薄纸甩在他身前。
“后土例划三百里,不若湮入北海长安宁。”
三百里虽然囊括朔州、阖江与楚州,实则几乎是点明了骂他朔州刺史陆寅尸位素餐。
陆寅表情阴鸷。“你是个指桑骂槐的好手啊。”
谢晋脸上并无多余神色,“草民有一言欲诉,请大人成全。”
陆寅冷笑一声。“你说便是,我要是不让你说,是不是届时又有人骂本官昏庸,不听民意了?”
“历年朔州与楚州相较之,众人都偏心于朔州沃壤,而患于楚州水涝。是故为官者皆不敢问津其地,楚州多年民生哀哀却也毫无办法。
朔州与楚州并无一墙之隔,承蒙天地仁厚,城中不能算富庶,但百姓也衣食无忧。”
“你到底想说什么,本官没闲心和你废这些话!”
“自太通年起,淮水水涝灾害愈发严重,已经祸及朔州。大人可知城中四处饿殍,百姓奔逃,朔州已不复往日鼎盛。”
“我亦为朔州父母官,怎会不知,况且我于城里街道上广施米粥,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岂轮得到你在公堂上反咬一口!”
“大人!去年街上赈灾每日只摆五口石缸,缸里装一石粥中只放半斗米,倒不如淮水中泥沙多!”
“你放肆!你这话是在污蔑本官贪污吗?”
“大人倘若当真问心无愧,敢直面此篇《泯州赋》吗?”
泯州泯州,是说朔州已经泯然如众矣,还是说他陆寅泯杀众人心呢?
陆寅在公堂拍案而起,手中拿了砚台向谢晋狠狠砸去。
霎时额间血流如注,谢晋仍直直跪着,脊梁极正。
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没有回头路,索性把性命一起豁出去。
“不仅是赈灾米粥被贪,还有朔州闺阁女子不敢出家门,寒门书生不敢写文章。”
一鼓作气,声音绕梁高堂不绝。
“草民要状告当今朔州刺史贪赈银,抢民女,欺白衣!”
“住口,公堂之上出言狂妄,胆敢羞辱朝廷命官。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刁民押下去!”
没等公堂两旁衙役动手,外面急匆匆跑来一个跛脚侍从。
“禀大人,阖江司马在府衙外要见大人。”
第13章 借素面再访睐山客
风声簌簌,掠影如刀。
话音未落,柳子介已经阔步闯进堂前。
二话不说先往谢晋胸膛前踹了一脚,力道不轻不重。但谢晋虽算不得文弱但毕竟是个书生,刚被陆寅用砚台砸伤,这会被他踹地摔在地上。
“蠢货,在刺史府里状告他自己,你以为他会听你劝谏幡然醒悟么?”
陆寅眯着眼睛看着柳子介,言语不屑。
“柳大人如此强闯我州府,未免太没规矩了些。”
转头又对两侧衙役道:“怎么,柳司马在这里你们就忘了该干什么了吗?”
柳子介一挥袖对上前两个衙役道:“我看你们谁敢!”
谢晋缓了缓重新跪坐起身,暗中扯了扯柳子介衣角,皱眉轻声道:“柳大人不要。”
陆寅:“柳子介,我本不想与你撕破脸皮,但你身为阖江司马却偏在此处坏我规矩,这是在让你自己下不来台。”
柳子介冷哼一声,指着谢晋对陆寅道:“陆寅,这人虽然行事是愚蠢了些,但他所述的桩桩件件哪句话不是真的?”
听到这话,陆寅并没有多余愤怒,转了转手上扳指,反而目光冷静又含玩味。
“哦?那柳大人有证据么?单凭这刁民一面之词恐怕不足以让我下台倒戈啊。”
“蝼蚁障眼,天子目明。你种种罪孽我已经上疏陛下。谢晋我是要带走的。我把话放在这,五日内若你还能留在这个位置上,我同他一起下你的衙狱。”
身旁跪在脚下的谢晋咬了咬苍白的唇。“草民贱命,柳大人不可。”
柳子介低头吼他:“什么可不可的,我同他讲话轮得到你插嘴吗。”
谢晋住了口。
陆寅皮笑肉不笑。“那便依你,希望五日之后本官不会看见二位在衙狱里惺惺相惜。”
二人走后,陆寅捡起刚刚甩在地上的《泯州赋》,扫了一眼随手撕了。
身旁侍从对陆寅道:“大人,楚州最近新上任一位郡守,名叫江守君。”
“郡守?”陆寅皱着眉思索半晌。“也对,楚州这不毛之地虽被称为‘州’,实则一郡大小而已,位任个郡守也不甚稀奇。”
楚州郡守府衙后院。
夕色浅金透过书房外零星竹枝,竹影被斜阳拓于窗前,一痕深一痕浅,错落有致,惹旧墙斑驳。
顾淮音自今日转醒来便附在这侍女身上,如今适应过这副身子来闲不住,便端了茶汤到后院书房去。
恰碰上散值的张齐。
顾淮音从容施礼:“张主簿。”
张齐皱着眉对她道:“顾姑娘,府衙后院是江郡守休憩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怎能擅闯呢?”
“我本是府衙里的侍女,为江大人端茶侍水是我该当做的,何为擅闯?”顾淮音依旧从容,连语气也不紧不慢。
张齐仍不肯认她的解释:“府衙里一众女婢已经退还给秦府,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侍女。”
顾淮音忽然笑了,眼尾上扬看着张齐,倒将他心里看地发毛。
“啊,我是今日江大人在秦府里亲自点名要的。”
“你……”张齐被她塞得嘴里说不出话,转身甩袖走了。
仅仅隔着扇薄纸糊的窗,江守君正端坐书房里默看书籍,二人对话一字不落的传入她耳中。
她心里无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点名要她了。”
旋即敲门声响起,随后虚掩着的门被人打开。
江守君回过神来盯着自己手里紧捏着的书本——《临淮旧闻》。
“……”默默把书合上,塞到书案角落里。
恍惚间手腕上的珠子又开始发烫,是那人离她越来越近了。江守君埋下头去掩盖神色慌张,慌张在纸上胡乱写些什么。
蓦然书案上入眼一盏碧色茶汤,抬头见顾淮音欠下身子与她平视。
“大人用功这般辛苦,快先歇歇喝口热茶吧。”
江守君不动声色蜷了蜷手指,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愣是从这句话里听出戏谑之意。
珠子更烫了。
见她半晌不动,顾淮音把茶盏往她面前移了些,“这茶安神的,怎么不喝?”
江守君无奈只好当着她的面把茶囫囵吞了,脑子乱哄哄地对她道:“下次进来之前先敲门。”
“我敲门了,是江大人读书太入迷了没听见。”顾淮音手撑着下巴靠在书案上眯着眼笑,“恰好我识得几个字,给我瞧瞧读的是什么书。”
江守君来不及拦她,顾淮音已经从犄角旮旯里抽出那本书来。
她潦草翻了几页,在折痕最重那处顿了手。
“《临淮旧闻》,江大人不愧为楚州郡守,连看杂书都事关民生。”
顾淮音轻笑出声。“原来是有关淮水水神,我倒对此事略知一二,不如就由我讲给大人听,必定会比书上详尽。”
江守君下意识端起茶盏想抿一口,送到嘴边才发觉茶盏已经空了。
干巴巴道:“不必了。”
顾淮音自然接过茶盏帮她斟了满杯。
“今日在淮水畔江大人却不是这样说的,那小侍女不知道,淮水水神既无名也无姓。”
江守君愕然看她:“你怎么知道……”
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淮水神祠与那侍女对话的?
“还是说,江大人是想借水神之名来打探我的消息?”
莫约是那安神茶起了效果又或者说是她在茶里加了什么东西,加之自己一连几日没有休息妥当,在这种时刻眼皮竟变得沉重起来。
“……司主。”江守君最后吐出这两个字来,双眼涣散昏了过去。
“是我。”
顾淮音伸手过去接着她,手撑着她的脸以防江守君砸在书案上,再动作轻缓将她放下。
暮色四合,窗外已然暗下,方才竹影也由浅金转作墨浓。
顾淮音掀开她一角衣袖,那支手绳被暴露出来。她心中默道:“淮水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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