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长念那一颗心猛地揪紧了:“你怎么了?”
“这嗓子,少说些话吧。”靖安言终于动了动,左手递来一只水杯,“润润喉,没什么大事,老毛病而已。”
封长念看着他左手动作,立刻明白过来什么,往他右边看过去。
他的右手放松地搭在膝头,五指没什么力气地微蜷,看上去什么问题都没有,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到那指尖一阵一阵发出细密的颤抖,封长念伸出手去一摸,换了一手的冰凉。
封长念不可置信道:“小师叔……”
他感受到方才自己伸出手时靖安言下意识的后撤,自然也发现了靖安言的右手并不随主人的意愿而挪动。
“别别别,封哥你别紧张,我简单解释一下。”夷月看着这两人,只觉得自己这个大夫当得过于艰难,“你昏过去之后,靖安言为了闯出尤府,吞了一颗蛊,那蛊能在短时间内保证他右手手腕经络通顺,也会抑制那只受伤手腕因承载不住的力道而产生的痛感。”
“疼痛本身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没有痛感的时候怎么作都没事,但一旦感知到时,肯定已经是超过了普通承受能力的,所以现在会比较煎熬些,但你放心,都是暂时的。”
夷月安抚完这头开始劝那头:“行了,封哥也醒了,赶紧让阿银咬你两口吧,能遏制一点也好啊。”
靖安言疼得面色发白,但居然还能淡定地坐在原地:“……你家阿银还有药性吗?”
“有有有,知道你怕没有先按照封哥那边的来了,但你放心吧真的有。”
夷月左手平摊,刚吐完毒液的阿银强打精神再度游了出来,送到靖安言右手手腕前,张大了嘴狠狠咬住那清瘦的手腕。
靖安言眉间狠狠一抽,又被另一只手攥住了左手。
封长念心疼地望着他,更心疼他手上那道狰狞的疤。
有什么是比梦中刚见过意气风发舞剑的他,睁眼时就要接受他再也无法挥动那把长剑的事实更残酷呢?
封长念只觉得心脏都钝钝的痛,靖安言没有挣开,任由他攥着自己,直到阿银松开嘴,两颗尖锐的毒牙刚从靖安言的手腕中离开,夷月立刻给他裹上纱布。
靖安言这才把手抽回来:“你好好养着,看,我就说吧,你小师叔歪门邪道多得很,这不就出来了。”
封长念垂眸没说话,夷月看气氛不大对,借口灶上还坐着药,一溜烟跑了。
她走了,封长念才咬牙切齿地说出话:“……疼不疼?”
“不疼。”靖安言摇摇头,“阿银那小牙,有分寸的很。”
“我是说,要自毁经脉、再也不能用剑,这个决心下的时候,疼不疼?”
靖安言怔住了。
半晌,他讷讷地摇了摇头:“……不疼。”
“我不信。”封长念抓着他的左手,“当年你告诉我,一定要爱护腰身力道和手腕,你对自己的剑术那般引以为傲,怎么会不疼?”
靖安言好像真的很迟钝似的,又认真地想了想,得到了结论:“其实……我对当年那些事情的感觉,已经很模糊了。”
从大魏昭兴七年,他叛逃开始,自己仿佛就坠入了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一直到昭兴九年,这场梦迎来了属于他的一场最华丽的自我献祭,那也是各种情绪的顶峰。
当时自己好像发过疯,吵过闹过,但都无济于事,就好像风起云涌的海面终将归于平静,那些所谓感受在靖安言回忆中,也一点点的模糊了。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有时候会避免去想所谓自己的感受、痛不痛这些问题,因为觉得想来想去最后只有一把空。
而他要做的事还太多。
也算是清醒了。
封长念看着他表情平静,甚至还笑了笑:“行了,别苦大仇深地望着我了,都过去多久了,别担心。就是可惜,方才你小师叔我杀出尤府时,终于时隔八年又拿起剑了,遗憾的是你没看到。”
“我不用看的,我能想象到。”封长念闭了闭眼,将自己的额贴上他的手背,虔诚道,“我能想象到你挥剑的样子。”
一定和当年、和他梦里的千千万万遍,一模一样。
入夜,月朗星稀。
尤府那边的消息被封玦藏得严严实实,封钧没再过去,只身一人在房里看书。
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关上,封钧头也没抬,随口道:“不必再添茶水,看过这一页我就歇息了。”
来人没有止住步子,兀自给他填满了手边的茶杯。
封钧不乐意了:“我不是说——”
他的话音吞没在看见来人面庞的那一瞬。
来人慢悠悠放下茶壶:“在下还有话要和侯爷讲,所以这茶还是添一些吧,也给我个机会尝一尝,如今大魏时兴的茶叶是个什么味道。”
封钧目光灼灼盯着他:“果然是你。”
“这话应该我说。”靖安言掸了掸衣摆,翘腿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果然是你。侯爷,我来之前真是怎么也不敢想,接信人居然是你。”
第46章 弯刀
封钧脸色微变, 慢慢坐回了椅子里:“……靖安言,我就说怎么可能不是你。不过你敢顶着这张脸来见我,真不怕我把你就地斩杀, 亦或是扭送长安吗?”
“行啊, 如果你想得罪勒乌图和沙宛国的话。”靖安言二指一松, 杯盖撞在边沿,他似笑非笑地瞧,“如果你想让我给长安介绍介绍, 你是如何左右逢源, 四处讨好的话。”
封钧阴沉地看着他。
“行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的确, 我之前怀疑是你,但不敢确定,正式确定的时候,是在封珩被尤海夫妇下毒那一刻。”
靖安言本意是将计就计,他知道若不是封玦从中周旋,无论是封钧的暗示还是尤海夫妇被悲伤冲昏的头脑,都不可能放过封长念。
于是, 他让封玦放松了对他二人的管束, 果不其然将自己送到了尤海夫妇面前,那杯茶端上来的时候,靖安言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但是。封长念吐血倒地的那一刻,靖安言手指在他唇边一抹,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毒素。
这不是大魏的毒,而是蛊。
电光火石间,靖安言本以为是接信人是尤海夫妇,后来转念一想又不对, 若真的是他们,那么那位可怜的尤姑娘身上的致命伤,就不可能那般奇怪。
当时灵堂乱糟糟的,靖安言趁乱看了一眼,尤姑娘腹部的致命伤用了花卉做遮挡,但他还是看见了那不同于大魏兵刃留痕的伤疤走势。
好巧不巧的是,他不久前目睹过类似的兵器——大街上伪装小贩的那几只“沙蝎子”。
接信人作为沟通南疆与沙宛国的重要渠道,不可能这个时候拿他的女儿下手,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借刀杀人、祸水东引。
再加上……叶长缈曾与封钧有过来往。
桩桩件件,靖安言轻轻放下茶杯,淡定地望着一言不发的封钧,实则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他说对了。
接信人是绥西侯,难怪南疆和沙宛国来往密切,那远在千里之外长安城金銮殿上的新皇帝知不知道,自己的西大门已经从内部被蛀空了?
一阵掌声唤回靖安言天马行空的思绪,封钧哈哈一笑,缓步走下来:“我之前听说了封珩那小子前往南疆的消息,也猜到了他来这一趟,估计就是要截断南疆与沙宛国之间的联系。”
封钧把手搭在靖安言肩上:“可他怎么想象得到,他的亲叔,和他的师叔,正是其中最强有力的推手,而且除了传递消息之外,还想合起伙来,杀了他呢?”
靖安言冷笑道:“别的先不说,你女儿是个人才,这件事你一是冲着封长念来的,二是为了叼出我这个人,尤府那边能放就放吧。”
“有靖先生为小女开口,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会为难她呢?”封钧在他身边落座,恳切道,“既然你我二人都已经碰头,不如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靖安言侧首:“我来这儿要传的消息,就是召砾已死,让接信人告诉沙宛国一声,南疆大权收拢,背后多亏沙宛国鼎力相助,不过,至于南疆要许给沙宛国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王上们的事,我等自然不必多言,他们两位心中都有数。”封钧笑眯眯地凑近了些,“还有别的事需要我们做呢,靖先生不记得南疆王的指令了吗?”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靖安言暗中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面上露出个笑:“这不是一件事说完,再讲另一件。”
“王上高瞻远瞩,知道封珩之于我如同眼中钉肉中刺,也深知他重情重义,必定对你防备心不强,所以特意选你助我将其铲除。”
靖安言微微抬了抬头:“你想怎么做?”
封钧并不那么快地交托底牌:“靖先生,你迄今为止做的所有事都是在帮封珩破局,你会帮我吗?”
“有吗?我只是单纯的想完成任务,所谓的帮他,也只是在帮我自己。”靖安言垂下眼,手指轻轻拂过杯沿,指尖沾了些水渍,“我不能被困在尤府,尤其是知道接信人是谁,那不成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传出去多丢人。”
封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好吧。”靖安言叹了口气,“侯爷,你也能理解,我毕竟是玄门出身,大魏皇后……啊不,现在应该是太后的弟弟,虽然效忠王上多年,但自始至终,王上对我并没有那么放心。”
“我之前在南疆,因为要先诛杀召砾,而误了将封珩带到王上面前的时机,让他这份疑心加重了许多,如果再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南疆我是不用回了。”
靖安言的手指在茶杯边沿一停,语气也沉下来:“所以,封珩必须死,而且侯爷一定要用得上我,要不我回去真不好交代。”
他上半身微微下压,眼睛却是往上看,像是献祭的羔羊迫不及待地要献出自己的忠诚,那双桃花眼专注且深沉地盯着封钧,渴望相信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身上沉甸甸的。
这让试图从其中窥探出一丝一毫谎言的绥西侯实在捉不到破绽,封钧眼瞳微颤,然后猛地起身。
“好,好!”封钧哈哈笑了起来,“有靖先生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否则,真的要请靖先生永远留在这儿了。”
靖安言重新坐直,眼睛一眨,方才逼出的那缕代表焦急和忧虑的水光无影无踪:“绥西侯的计划是什么?”
“两次,我已经出手两次,只可惜两次都失败了。”
靖安言道:“如果你说的是马场设计的意外,和尤姑娘之死的栽赃嫁祸,恕我直言,侯爷,这些手段对于封珩而言,有些简单了。”
“当时我单枪匹马,自然不好有动作。”封钧丝毫不在意,“不过现在有了你,我就又有了一个主意。”
靖安言刚刚看过去,只见封钧从书架伸出掏出一把锋利的弯钩,正是沙蝎子所善用的弯刀。
他伸手一扔,精铁打造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靖安言面前。
“眼下他中毒,身体尚未恢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趁他身体虚弱之际杀了他,整个西域都认识这种弯刀,连同我那可怜的小妻子的命,一同都算到沙宛人身上,就成了。”
靖安言俯身拾起,那弯刀锋利的很,指腹轻轻拂过就带出一道血痕。
他沉思片刻,才笑道:“原来侯爷的手段一直这么的……直白。”
“前面的道路都铺好了,就剩下取他项上头颅这一件事,还要多复杂?”封钧挑挑眉,“还是说,靖先生不忍心?”
“没有那种事,我手上的人命比侯爷手下的只怕多了五倍不止。”靖安言用左手掂了掂,“所以,侯爷想把这些事都推到沙宛人头上。但你不是为他们效命吗?”
“这个就不用靖先生费心了。”封钧摆了摆手,“眼下夜黑风高,封珩重伤未愈,正是动手的好时机,靖先生只需用它捅进封珩的心脏,剩下的事,本侯必定处理好。”
“最后一件事,侯爷答应我。”靖安言起身告辞,“事成之后,让我和阿月平安回到南疆。”
“那当然,”封钧真诚道,“你是南疆王的人,你的诚心看在我的眼里,也看在南疆王的眼里,大家都是一个阵营的人了,我还真的能把你送到长安去吗?”
靖安言放心地拉开门离开。
拉开门的那一瞬间,晚风顺着缝隙呼啸而过,掺了些靖安言手中弯刀上的寒,落在身上让封钧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有些冷。
封钧裹紧了衣裳,吹灭蜡烛的同时,又一簇摇曳的烛火砰然而起。
子时已过,封长念和夷月都睡熟了,靖安言护着一盏幽微的烛火进屋时,封长念只是动了动,并没有醒转。
那毒来得凶猛,封长念又是个常年不怎么生病的主,这接二连三的颠簸让他那具身体实在扛不太住,晚间夷月又给他做了枚药,吞了之后就急匆匆地梦会周公了。
刷——不知是夜风还是靖安言主动吹灭了蜡烛,四下里霎时又是一片黑寂。
明明暗暗晃了下封长念,他下意识往被褥里又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毛茸茸的发尖。
靖安言的目光沉甸甸敛于夜色之内,或许过了半柱香,亦或者过了一炷香,他才将手慢慢伸向后腰,轻手轻脚地解下了那柄沉重无比的大弯刀。
封长念睡得安稳极了,甚至感受到独属于靖安言的那种气息靠近,四肢还更放松了些。
靖安言:“……”
铮——
……
次日清晨,夷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阿银去看封长念的毒。
阿银前一日放毒放得太多,有些虚弱地被她护在手心,随着夷月跑步的起伏而微微摇晃着尾巴。
“封哥,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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