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两侧的蜡烛倏然亮起,刷刷刷地为靖安言指向了一条通往阁中央的路,夷靡殊就盘腿坐在那里,手中翻着一卷书,左手边的烛台上蜡泪已经堆了半根烛身那般高了。
靖安言走到他身边,他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夷先生。”
“啊,是你。”夷靡殊眯了眯眼,才能将虚晃的人影重叠,“靖安言,你我很久没见了。阿月还好吗?”
“一切都好,阿月懂事的很,让人省心。”
“好,那就好。”
夷靡殊说着又要低头,靖安言眼疾手快一把拍在他眼前的书本上。
他迷惑抬眼:“怎么了?”
“王上让我来找你。”靖安言轻声说,“为了古南洲大祭司埋下的种子,他说时机已到,该得到用处了。”
夷靡殊眼瞳微微一缩:“古南洲……大祭司?”
“夷先生,山中是不知岁月,但你不能贵人多忘事吧。”靖安言注视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靖安言。”
夷靡殊慢吞吞地想,记得啊,怎么会不记得。
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年轻人。
当时左清明被击杀于南疆,叶长缈因罪自戕,他不得不被勒乌图钦点成大祭司,结果接任没两天,他与时任圣酋的召砾,还有南疆王勒乌图一同接见了靖安言。
当年的靖安言浑身都是死气沉沉,两侧都是指向他的刀剑,他置若罔闻,勒乌图和召砾沉甸甸地审视着他,他当看不懂他们的眼神,只是一步步走上来,站定在他们面前。
勒乌图先说话了:“这位公子,你……”
“啪”,靖安言将怀中匕首拍在桌面,冷光晃了所有人的眼睛,召砾高呼护驾,数十把刀剑将他围困其中,仿佛只要再有什么动作,就会将他捅个对穿。
靖安言面无惧色,只是再度扔出来一把护身的短刀。
然后两把、三把……
他就站在那里自顾自地卸下兵刃,勒乌图压了压手腕,示意护卫退下,看着这个年轻人将自己从里到外地捡干净。
“我叫靖安言。”他说话了,“大魏皇后靖宓的幼弟,玄门玄字门三弟子,但这都是以前的身份了,因为我有了个新身份,也是我真实的身份——古南洲大祭司的后人。”
勒乌图眼中浮现些许笑意,靖安言神色不变继续说。
“大魏皇帝养我当玩意儿,于是我砸了从不是我祖宗的祠堂,烧了从不是我师门的玄门书库,如今已经成了大魏叛徒,我九死一生地回到这儿,因为这里才是我的家。”
勒乌图赞许地看着他:“靖先生,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靖安言偏偏头:“王上知道我?”
“那些壮举想不听说都难,本王之前就在思量,该如何引一位家人归乡,如今,看来本王与靖先生想到了一起去。”
勒乌图目光缓缓下落:“本王还听说,靖先生是大魏第一剑客,南疆鲜少动冷兵器,武学一道更是没有那么高深的造诣,不知靖先生能否让我们开开眼?”
“不了。”靖安言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几日前,我刚用那一身剑术击杀了我的师父,左朗、左清明,既然已与前尘旧事做了分割,那么此生再不必挥剑了。”
召砾眼神划过一丝锐利的光:“左清明是你杀的?”
“不信吗?剑伤犹在,王上可派人验尸。”靖安言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王上,其实还是有些担心,在下的忠诚与否吧?”
勒乌图只是笑:“本王可从来没有说过不信任靖先生。”
靖安言也不多言,直接劈手从方才解下来的刀中抽了一把短匕,寒光炫目,夷靡殊和召砾下意识都拦在勒乌图面前。
“你待如何?!”
靖安言换手拿刀,直接将右手摊在桌面:“为了显示我的诚意,也为了让王上放心,在下愿意自断剑术,只为了……归乡。”
手起刀落,痛快地令人不忍直视,尖锐的刀锋洞穿了靖安言的手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从他手腕淋漓而下,屋内霎时灌满了血腥味儿。
就连勒乌图都是一脸震惊地看着靖安言,看着他脸色转成惨白,丝丝冷气从他紧咬的唇齿间呼进呼出,豆大的汗珠顺着他侧脸滴落。
他声音都痛哑了,但还是扯出了一抹笑:“如此这般,王上可看到我的诚意了?”
那样的决绝,想不记得都难。
夷靡殊从昔日幻影里醒神,目光幽幽落在他戴着护腕的右手腕。
靖安言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王上留你,其实并不在于那些忠诚,只在于你有用处。”夷靡殊定定地看着他,神游似的道,“等到你帮他拿到古南洲大祭司留下的种子,你的用处就到此为止了。你会死。”
靖安言勾唇一笑:“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我早就想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安顿好阿月,不会有别的事情。”
“你会死。”夷靡殊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固执地重复,“你一定会死,只要你触碰这件事,你就会死。”
他的话仿佛是某种来自远古的诅咒,在森然寂静的藏书阁中令人不寒而栗,靖安言慢慢收了笑,不解地盯着他看。
“你会死,你会死。”夷靡殊哆嗦着嘴唇,“灵神会降罪于你,只要你去拿,就是必死之局,哪怕你活着出来,真的交给勒乌图,也是必死之局。”
“靖安言,你,一定会死。你逃不出来的。”
“夷靡殊。”靖安言眯了眯眼睛,警惕道,“你怎么了?”
“我……我看到了古籍。”夷靡殊的眼瞳渐渐失去了光彩,“是古南洲人留下的,那是现世的孤本,只有南疆有,沙宛、大魏玄门,哪里都没有更多记载。”
“孤本上写,那种子本就是为了防止南洲面临灭族之危,所以,大祭司后人当以性命抵之,来请那神秘、能解救全族的种子。”
夷靡殊失去焦距的眼珠呆滞地转动,最后落在靖安言的脸上:“找到它的代价是——”
“以血肉为祭。”
靖安言眼瞳猛地一缩:“夷靡殊!!!”
“咚”的一声。
夷靡殊还保持着坐直的姿态,可脑袋却咕噜噜地掉了下来。
残留的僵直躯体上,后颈缝合着蛊线,不过眼下显然已经失去了效用,在等到他想等的人之后,他才终于瞑目。
留下一句似是劝告又似是诅咒的话语。
你会死。
这是你的命数,你逃不掉的,靖安言。
第70章 图样
靖安言怔愣地看着滚在他脚边的头颅, 几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触及到夷靡殊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靖安言悚然一惊,猛地退了两步, 重重跌落在地上。
他死了?
夷靡殊……死了?!
他下意识张开双手, 十指干净细长, 一丝血迹也无。
不是他杀的。
可是,怎么会这么突然?
谁干的?
谁干的??
谁干的!??
那个名字就在唇边,靖安言死死咬着牙关, 没让它说出口。
既然夷靡殊已经死了, 这里一定早早就被人盯上,难怪、难怪……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古南洲种子的下落, 甚至包括夷靡殊。
他蜷起手指,对夷靡殊临死前的呓语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会死,因为这个秘密,勒乌图不会让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
可来不及细想那些以后了,夷靡殊未阖上的双目无言地盯着他,手指紧紧掐住掌心,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夷月怎么办。
她才十五岁, 她少时就没了娘亲, 如今、如今……
不知过了多久,靖安言才找回自己的力气。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晃着向只有身躯的遗体走去,夷靡殊至死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翻看,一定也是有话要跟他讲。
他伸手拿起这本书。
翻页的声响沙沙于耳,总算给了靖安言一些尚且活着的实感,他刷刷翻过好几页,缓缓停手。
这书极其诡异, 每一页书上都只有一个图案,几十页翻过去,给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那图案在正上方画了一颗太阳,下方土地皲裂,唯有一条巨大蟒蛇盘踞,蛇头向上,蛇口大张,像是要将那轮火焰一样的太阳一口吞下。
没了,再没有别的了,连一些文字记述都没有,就这些东西,让夷靡殊送了命也要坚持,断了气也要告诉他。
他伸手将书收起,正犹豫如何处置夷靡殊的时刻,门轰然打开。
“我就说你干爹在这儿呢。”假模假式到有些甜腻的嗓音自门口响起,靖安言猛地抬头,“安言,正好,你——”
靖安言和夷月对视的一瞬间脸色俱是惨白。
靖安言很想动动身子去遮挡身后的惨烈,但他的身体仿佛被冻住,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她都看到了。
夷月没有叫嚷也没有惊慌,她安静地、一步一步地向靖安言走去,然后自他身边走过,伸手将地上的头颅拾起。
她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阿月……”靖安言伸出手,发现连拍拍小姑娘的力气都没有。
勒乌图倒是讶异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儿??夷先生怎么……阿月!”
夷月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她不顾血污与惊悚,将那颗头颅用力地抱进自己怀中,在寂静的藏书阁中放声大哭:“阿爹——阿爹!!!!”
靖安言死死攥着书本,闭着眼睛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平复心绪。
勒乌图就是这样一个人,假仁假义、过河拆桥,离他远的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好脾气,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他有多凉薄。
而他的假仁假义也不过是单纯的找乐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残忍,于是假装仁慈就成了他最爱的把戏,仿佛当他是个慈眉善目的好人时,他就能成为另一个人。
这些,他都不怕别人知道,因为他足够自负,也足够强悍。
他今时今日做的,也无非是要在夷月和靖安言之间割下一道口子,夷靡殊死在靖安言面前,无人知道真相,也没有人掌握证据,就算夷月相信靖安言无辜,但一丝裂缝也没有,勒乌图不相信。
只要有一丝,他今天特意带夷月来的这一趟,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该结束了。
靖安言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客栈中,封长念坐在他的床边,眉眼间都是担忧。
他昏迷时依旧死死抓着那本画着蛇口吞日图的书,无论封长念怎么努力,都没能将其掰下来。
该结束了,这一切。
南疆百姓作为兵刃活着的这一切,南疆诸臣朝不保夕的这一切,南疆被贼寇强占的这一切
该结束了。
哪怕他死。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封长念伸手按着他:“别动,长若姐说你是惊惧过度、忧思攻心才导致的昏迷,还得缓缓精神。”
封长念的手浸过温水,这才将五指的冰凉缓和过来了些,伸手按住靖安言的太阳穴,徐徐让他放松。
靖安言嗓子发哑:“我怎么回来的?”
“叶梵缇送你回来的,吓死我了。”封长念想起叶梵缇背着靖安言回来的着急模样,还以为勒乌图察觉出来什么,对他下手了,“他没多留就走了,说还要接人。”
多的封长念没有问,他怕再提起来靖安言又会悲痛,这一趟回来靖安言明显憔悴了不少,那些伤心难过的事情,只要靖安言不想说,他就一个字都不会问。
但靖安言主动说了:“他是去接阿月了。”
封长念手一顿。
“长忆,夷靡殊死了。”靖安言目光发直,“就死在我眼前,我都没有碰他,咚地一声,脑袋就掉了下来。”
封长念张了张口,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伤,必定是已经有人将他的头砍了下来,又用南疆蛊术坚持着仿佛活着,直到他说完了他想说的话,才真正死去。
可是……夷月要怎么办?她该如何接受?
“要不要我去接一下叶梵缇和阿月回来?”
“阿月她应该会回家,叶梵缇知道她家在哪里。”靖安言疲倦地闭了闭眼,“你知道吗,长忆,其实我一直都是装的。”
他说:“我装着无所谓,装着杀人如麻,但其实我很厌倦,也很害怕那一双双闭不上的眼睛,他们与我无冤无仇,却都因我而死。尤其是我身边的人,在我来到南疆后,一个、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了。”
左清明、叶长缈、靖深如今又多了个夷靡殊。
“我记得你书房里有一副字,少时练的,还未来得及带到长安去。”
封长念想起那是什么,想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却被靖安言挡掉了。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一滴泪自靖安言掩住的眼睛里落下,封长念看在眼中,心如刀割。
“其实夷靡殊与我也算朋友。召砾叛变,他身为大祭司有诸多事宜要做,信任我才将女儿交给我。我说我一个大魏来的人,花了这么多年才让勒乌图对我将信将疑,你居然就这样把女儿带给我,还认我做干爹。”
“夷靡殊说,他觉得我眼中有光。”靖安言哽咽的嗓音断断续续,“有光的人才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光,他相信我,无论如何也会让女儿跟着我,他坚信我走哪条路,都会是正确的。”
“可我……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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