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问:“不用看路吗?摔了怎么办?”
“不用看路的。”勒乌图笑,“我帮你看。”
“我知道了。”靖安言嘴唇微微颤抖,封长念和勒乌图激战正酣,没听清,“我说,我知道不能被认主的蛊在何处了。”
勒乌图的动作一滞:“你疯了!!!!”
残云剑自他腹部抽出,带起一串洋洋洒洒的血珠。
靖安言双手持剑,将剑刃抬到了自己的眼前。
那一刻封长念都停滞了:“小师叔——!!!”
咣——残云剑跌落在地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紧闭着,有鲜血流下来,像是两道蜿蜒的河流。
第76章 北归
那一刻整个山洞都静了。
靖安言疼到无意识颤抖, 他勉力支起残云,摸索着往寒潭边走了一步。
“勒乌图……勒乌图!!”
那两道血泪如利箭一般射穿了封长念的心脏,一呼一吸都抽搐着疼, 他怒喝一声, 一脚将勒乌图自身前踢开, 砰地砸进石壁上。
靖安言已经伤痕累累了,何必要……何必要……
那样顾盼神飞的一双眼睛,承载着封长念少年时光无数美好的眼睛, 如今血泪斑驳, 靖安言用残云支撑着自己,如刚蹒跚学步的婴孩一样往前摸索, 每一步的踉跄都让封长念痛不欲生。
“别过来。”察觉到风声的变化,靖安言抽着冷气侧了侧头,准确无误地对准了封长念的方向,“别过来。”
封长念猛地刹住步子。
“拦住勒乌图,给我抢时间。”靖安言冷声道,“听话,小长忆。”
操。
封长念那副文雅的表象终于被撕裂, 他一拳狠狠砸向地面, 旋即抄起墨痕剑,迎面对上踉跄着走来的勒乌图。
“从现在开始,你走一步,我捅你一剑。”封长念双目赤红,对于勒乌图指尖那带蛊的鲜血视若无睹,“你如果疼不死我,就准备被我一剑一剑捅成马蜂窝。”
“行啊。”勒乌图也濒临崩溃,靖安言反应那般快, 出乎他的意料,直接粉碎了他大半希冀,“来啊!你心疼你小师叔,我就让你尝尝真的万箭穿心。”
靖安言已然下了寒潭。
嗅到熟悉的血腥气,巨蟒缓缓游到岸边,用冰凉的蛇信舔了舔靖安言的手腕。
“咬下去。”靖安言轻声喃喃,“或许我看不到南疆收复的景象了,但是你,一定一定,要帮我杀了勒乌图。”
冰凉的牙骤然咬下,靖安言痛呼一声,刹那间,冰冷的触感自右腕一路蹿到天灵盖,冻得他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打起寒颤,嘶哑的喊叫低低响起,慢慢不受控制地充盈了整个洞中。
寒潭里骤然卷起罡风。
封长念满身伤痕,闻声一怔:“小师叔——”
哗啦啦,湿淋淋的巨蟒自寒潭上岸,银色的鳞片反射着奇异瑰丽的颜色,竖瞳警惕地逡巡着,仿佛沉睡于此处的王终于开始觉醒。
与此同时,石壁上刻着的古南洲语在此刻涌动起来,上头留存的属于百年前的吟唱被蛊虫再度唱响。
威威天灵,赐我神涤。
“封长念。”靖安言的声音自巨蟒身后响起,风声扯碎了他的嗓音,“带着巨蟒杀了勒乌图!!!”
封长念定了定神,一把推开状若疯癫的勒乌图,快步攀住巨蟒的鳞片,几个腾挪翻到它的头顶,居高临下地望着勒乌图。
佑吾万邦,千秋不移。
勒乌图破碎的衣襟被罡风猎猎卷起,不可思议地望着这条充满神性的巨蟒,不似他们曾经炼制的毒蝎,它不只是体型庞大,更重要的是眼中的神采,真的会让人觉得它是有自己的神智的。
或者是靖安言的神智。
若有灾殃,人神共嫉。
勒乌图终于想起他在何处见过这样的目光了。
在他幼时,他被父亲第一次带到灵神殿,他父亲关起门来时会说他们最初的家乡话。
勒乌图,这就是古南洲人奉为神明的灵神,在他们眼中,这样一位慈悲的神明,居然会将蛊术这等妖邪赐给他们,是不是很讽刺。
那是因为你们不懂。
他又想起他去杀夷靡殊时,夷靡殊老神在在地跟他讲。
蛊术从来都不是邪术,只是落在他们这等贼人头上,才从恩赐变成了掠夺的手段。
巨蟒眼中的神性与那神女像中流露的神情一模一样。
慈悲不是对着所有人,慈悲是对着自家人,而对于贼人,神性也会杀人。
蛇口吞日,势灭妖袭。
墨痕剑遥遥一指:“左前方。”
巨蟒顷刻间低下头俯冲而去,轰隆隆,似有神龙盘踞。
轰隆隆的声响传遍整个南疆。
不是要下雨的雷吼,而是大魏的火炮来的迅猛,所至之处所向披靡,无人与之相抗,早就迫于勒乌图淫威而反抗无门的,大魏南军仿佛一缕曙光,让人无不追随而去。
勒乌图的亲军奋勇反抗,但如同蚍蜉撼树,南军如入无人之境,连连捷报送至陈昭手中。
“南疆的百姓们!”叶梵缇被夷月搀扶着站上高处,朗声道,“我是南疆召砾叶梵缇,也是叶长缈的弟弟,在过去,南疆王编造了一个长达百年的骗局,证据在此处,大家该是醒来的时刻了!”
篆刻有叶长缈棺盖上字句的信笺自高处哗啦啦洒下,如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让所有的谎言、欺骗、骗局都被掩盖。
白雪皑皑,邪魔尽消。
最后一把被叶梵缇用力扬出去,被禁锢过的四肢在叫嚣着疼痛,有泪水蜿蜒流下。
“哥哥——”
他与夷月同时痛哭失声:“你看见了吗?”
叶长缈,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吧,一定看见了吧。
外头的动静震天动地,轰隆隆地震彻天地,山洞中,勒乌图左闪右避,奈何巨蟒不惧蛊毒也不惧刀枪,蛇信森然,不过多时就将勒乌图逼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趴伏在地上哀哀喘息,恨声道:“怎么可能……怎么会……”
怎么会真的有人不怕死。
怎么会真的有人不怕痛。
他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沫。
微微抬头,盯紧了巨蟒的眼睛。
眼睛。又是眼睛。
这条蛇刀枪不入,或许眼睛便是一线生机。
就在封长念再度指挥着巨蟒俯冲而下,勒乌图拿起长刀,对准巨蟒的眼睛蓄力扑来。
“噗——”
血花四溢,勒乌图的眼睛一点一点一点地瞪大了。
巨蟒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竖瞳里满是他不敢置信的神情。
而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剑。
残云剑。
靖安言闭着眼,双手用力地将剑锋推进他的心口,察觉到闷哼声,再度往里推了一寸。
鲜血如注自他唇角滴落,勒乌图张张口,带着满嘴血腥:“这怎么……可能……”
“本来想着被巨蟒弄死就可以了,后来觉得,不对,我有仇没有报。”靖安言笑了,“老头儿,父亲,阿娘,姐姐,你们在天上看好了。”
他抽出残云,身如鹞鹰般翻起,如同他在长安舞剑那般,回风流雪,快意风流。
“这一剑,算我赏你的。”剑锋划破他的颈侧,勒乌图重重倒下,至死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记住我的名字,我叫——”
“靖玄念。”
轰——
这次终于是落雨,豆大的雨水顷刻间将南疆的土地濡湿。
方才还叱咤风云的巨蟒低下头,封长念快速从上头滑下,将摇摇欲坠的靖安言搂在怀里。
“小师叔……小师叔……”
他想伸手去摸靖安言的眼睛,又担心会痛,只好颤抖着在上面僵住。
泪珠滴落在靖安言的脸上,他感受到了,于是摸索着拉住封长念的手:“勒乌图死了吗?”
“死了,死的透透的了。”封长念紧紧抱着他,“你是英雄,靖安言,你做得好,但是、但是……”
但是我好痛啊。
我看着你这副模样,我好痛啊。
靖安言察觉到他的未竟之语,安静地倚在他的怀中,轻柔地摸索他的嘴唇:“不痛的,真的,不痛的。”
“那你抖什么?”封长念拢住他的指尖,“你一直在发抖。”
真要命。
靖安言暗叹一声,道:“我心疼的,我家小长忆哭了,我心疼啊。”
花言巧语,封长念将头埋进他的颈窝,低低哭泣起来。
他不敢看满身伤痕的靖安言,哪怕他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但一想到靖安言一路走到如今,再看那双伤痕累累的眼,封长念就觉得一剑毙命还是太便宜了勒乌图。
“别哭了,告诉我,那句话。”靖安言反手握住封长念的手,“那句话,我等了十年,师父等了十年,父亲等了十年,阿娘等了十年,姐姐等了十年,叶长缈也等了十年,那句话。”
封长念嘴唇颤抖,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靖安言摇摇头:“我听不清,大点声,告诉我。”
封长念提高了些音量又说了一遍,靖安言的泪水刷地落下。
“大点儿声,告诉他们,告诉……所有人。”
封长念紧紧揽着他:“南疆,收复了。”
“南疆,收复了——”
“南疆,收复了!!!”
为了这五个字,多少人的性命,多少人的一生,都在里头了。
是左清明的夙兴夜寐、甘愿赴死,是靖深的忍痛割爱、十年牵挂,是姜黎的临终托孤、慨然赴火,是靖宓的无悔献祭、以命换命,更是叶长缈忍辱负重、重现真相。
靖安言脱力地睡去,脸上还挂着餍足的微笑,在封长念惊慌失措地叫声中,沉甸甸地坠入一场梦。
梦中,他看见一片蔚蓝的天空。
春日至,万物萌发,天气转暖,数以万计的鸟儿自南方展翅,往北归去。
南鸟计划的全称叫做,南鸟北归。
他想,这十年的担子终于完满卸下。
他也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第77章 回家
靖安言睁开眼, 发现自己端坐在一个小山坡上。
山坡下炊烟袅袅,鸟雀环绕,百姓安居乐业。夕阳西下, 金黄色的阳光给一切都镀了一层薄纱, 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这里好像是南疆, 又好像不是南疆。
“因为这是南洲。”温柔的女声响起在身后不远处,靖安言讶异回望,身后的女人年龄不过二十多岁, 穿着南疆打扮的衣裙, 走动间银饰轻摆,叮当作响, “欢迎来到南洲。”
靖安言心中升起异样又不敢置信的情绪:“你是……”
“我叫……”女人挽了一下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姜黎。”
她有着一双与靖安言极为相像的眼睛,笑起来明媚动人,自顾自地在靖安言身边坐下,她轻声问道:“恨我吗?恨我们吗?”
恨吗?或许早已无从谈起了,他的命运大抵自出生那一日起便落下了印章,纵然所有人都努力过, 但还是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
不恨吗?那是背负骂名与流离失所的十年。
可看到这片安居的美景, 那些爱恨情仇,倏然就消散了。
于是他不答反问:“南疆收复了,以后神寂岭之内,会变成这样的吧。”
姜黎轻声道:“会的。”
“那就好。”靖安言笑笑,“那就没什么可恨的了。”
姜黎没有追问,而是缓缓道:“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也是一片传奇的土地,万物有灵, 被蛊术牵连在一起,从此共生共死,心神相通。”
她转过眸子来:“你喜欢这里吗?”
“除了那些人之外,喜欢的。”靖安言微微闭起眼睛,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山风,“初入南疆的时候,我也看过南疆神寂岭中夏夜的萤火虫;大醉酩酊的时候,我也听过南疆山涧清泉的鸣响;颠沛流离的时候,我也闻过南疆山谷中绵延万里的花海。”
山风柔软地抚弄他的发丝,他惬意地笑了下:“所以,喜欢的。”
姜黎注视着他的笑:“……其实,我该同你说声抱歉,生你却不养你,小小年纪就把你扔给了别人。”
“没有的。”靖安言睁开双眼,眸色清冽,“我知你苦处,而且无论是师父还是我父亲……我说是认我做儿子的父亲,他们都对我很好。”
“他们教我成仁义人、行仁义事,教我剑术,教我读书,还让我认识了很多很好的人。”靖安言垂下眼睫,“对了,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在他成为靖深的儿子之前,在他被交付给左清明之前。
作为古南洲大祭司的后人,他叫什么呢?
姜黎闻言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关心这个问题。
半晌,她笑了:“我没有给你取名字。”
“因为,我本来就不想让你当南洲人,做我的孩子。我想你一辈子快快乐乐、无拘无束的,所以,我从来就没有给你起过南疆的名字。”姜黎叹道,“靖安言,很好听的名字,这就是你唯一的名字,唯一的身份。”
再无其他。
靖安言微微瞪大了眼,旋即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本不是我,我本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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