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只款式早已过时的旧手机,塞给他,“没有定位,无法跟踪,紧急呼叫键按一下是我的号码,按两下是录音,按三下会爆炸——另一张SIM卡槽里装的是芯片炸药,关键时刻可以用于自保或自杀,当然后者并不建议,你死了我会很难办。”
“宝贝好爱我。”
“随你怎么想吧。”
我披上外套,手从袖管里伸出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
“我刚把你盘活,你得对得起我。”
他怔怔地盯了我半晌,表情瞬息万变,指尖向下对准裤裆。
“起了。”
我甩上门就走。
我打工的宠物店就位于我居住的这条街道,步行八百米,平时九点上班,十点前到也不会被责备,店主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姑娘,兽医专业,日常爱好除了小动物就追星,每周五都会提前回家收看一档我叫不上名字的综艺节目,留下我和另外两个店员看店。不知道是不是我多虑,总觉得她有点怕我,可平常又对我挺友善,不是爱刁难人的性格。
今天我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来店里,不为别的,昨天下午我们救助了一窝流浪狗,大狗出了车祸,留下五只尚未足月的幼崽,每天在一只破鞋盒里凄切地哀鸣,旁边放满各种好心路人施舍的牛奶和狗粮,虽能苟活几日,也撑不过整个冬天。于是店长打定主意,让我把它们抱了回来,目前安置在保温箱里,我得早点去照顾它们。
孰料我到的时候,店长已经在了。买的早餐放在桌上,小笼包和豆浆,她正一边换工作服一边四处转悠,巡视着寄养在店里的宠物们,笼子里都是猫猫狗狗的骚动声。她喜欢和动物们进行单方面对话,像哄小孩,声音里酿着一股甜腻的温柔。
“昨晚有没有乖乖呀?”她先问保温箱里的小狗们,继而转向我,“简脉你来好早。”前后完全两种语气,温差明显,我倒是松口了气,感谢她没有用那种口吻和我说话,不然我会崩溃。
“嗯,有点担心它们。”我说,其实也是想躲虞百禁,避免和他两人独处。我讨厌被人影响、干扰和蛊惑,做出有悖于本性的判断。
而虞百禁,永远是一个独立在规则之外的变量,一场横生的灾祸和一颗随时准备爆破的炸弹。
“它们真小啊。”店长说。
我正把一只柔软得让人心惊的小狗从箱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托在掌心,给它喂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只好闷声回答:“将来会长大的。”
“这个品种多半长不大。”她用手比划了一段长度,说,“小型犬。而且非常脆弱,有基因上的缺陷,天生容易得病。”
“那怎么办?”
我望着手心里一团热烘烘的年糕,“没人来领养的话……”
“会有的。它们多可爱。”
她总是有一种盲目的乐观。可我不明白,如此弱小、对人类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徒增烦扰的狗究竟有哪里值得被选择。有些很丑,有些掉毛,有些性情暴戾、不易驯服,人凭什么需要它们?
她反问我:“你认为人为什么要养狗?”
我说:“想被保护。”
我观察过来买宠物的人,想要玩伴的小孩,独居的年轻女孩,缺乏自理能力的老人,病人,盲人。狗帮他们探路,守家,拿取物品,陪伴治疗,发出警告,驱赶恶意接近的人。能够保护人类的狗,才是有用的。
有用的狗才配被领养。
她却说不,“因为人喜欢狗。”
“不能保护他们也没关系?”
“当然。”
可是,没人需要我了。
我说:“真好。”
“店长。”我在斟酌之后开口,“我想辞职。”
她撑着发圈给自己扎马尾辫的手顿了一下。
“我能听听理由吗?”
“家里出了点急事。”
“请假也行的。”
“我不确定什么时候才能解决。”我笑了笑,“也不好一直在你这里占着位置,这个月工资不用结了,责任在我。对不起,挺突然的。”
她把一只同样是捡来的非纯种狮子猫抱到她腿上,用梳子慢慢地梳毛。
“没关系。”
她举起不安分的猫爪,朝我摇了摇。
“它们会想你的。”
猫“喵”了一声张开嘴咬她,她也不嫌疼,跟着笑起来。不知怎地,她的笑令我感到愧疚。回到杂物间归还我的工牌、储物柜的钥匙和锁,更衣室里一片静寂,几件员工制服挂在衣架上,还有一沓新的叠放在柜子里,男女同款,尺码齐全,是店长特意给我们定做的卫衣,胸前印着她亲手画的小狗小猫,兔子松鼠,大家一起睡在洒满阳光的草坪上,和平而安详。
我原本都走出去了,又退回来。
“店长。”我叫她,“我能不能拿走一件员工制服?”
“啊?”她探了半边身子进来,“随便拿,有得是。想留作纪念吗?”
“嗯……”
我欲言又止。
“有个亲戚来了我家……没带换洗衣服。”
半小时后,这件天真无邪的卫衣出现在了思想龌龊的虞百禁身上。
“宝贝,”他喝着我刚买回来的酒酿圆子,眼中流露担忧,“这是你的恶趣味吗?”
“凑合穿吧,哪那么多废话。”
我吞下一只放凉的生煎,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然后调小音量,给容峥的秘书拨电话。
忙音响了八声,无人接听。虞百禁从我手里夺走遥控器,打了个哈欠,将我揽入怀中,卫衣手感良好,松软温暖,表面一层短而密的绒毛。
“那边正忙得不可开交吧。”他说。
“别担心,她爸爸会处理的。”
“你这么说只会让我怀疑你是凶手。”
我说了句违心话,实际上我相信他不是。并非信任他的人品,而是深知他的性情:他不至于大费周章在我面前自导自演一出闹剧,即使三个月前,我和容晚晴都险些命丧于他手。
“我杀她干吗?又没有钱赚,你还会怪我……”
不对。
我挂断电话,尝试重新梳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假如虞百禁所说属实,他去“探望”容晚晴时就没见到她的踪影,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还想给她个惊喜,结果把进来查房的护士吓了一跳——“我赶紧跳窗跑了。回去的路上察觉到有人跟踪我。”他笑着,不以为意地,“被我甩掉了,当时的确没当回事。
“接着就是昨晚,我下楼买烟,常去的便利店没有我抽的牌子了,所以我绕远路,想去另一条街上找找。
“那条街很乱,路灯坏了好几盏也没人修,走到一段完全没光的夜路时,有人叫了我一声‘阿百’,我就被袭击了。
“我本来有防备,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他做作地装可怜,“十几二十号人欺负我一个……”
“然后呢?”我强行打断他施法。“全杀了。”他恢复了正常。
“他们认得你。”
我脑袋更乱了:难不成是熟人?
第3章
知晓“阿百”这个昵称并同时跟他和容晚晴都有交集的人选,除了我就只剩下那群远在国外的留学生。
“你还记得那些人吗?”我问。
“早忘了。”
他似乎伤口疼,调整了一下坐姿,害得我也不敢动弹。“就是一帮整天不学无术消磨时光的富二代官二代,财阀家的少爷小姐,我唯一有印象的是个西亚小国的公主,真的公主,和父亲一起流亡到海外寻求政治庇护,她白天念书,晚上在SM俱乐部做兼职,穿着皮衣往男人脸上撒尿。”
“……你亲眼见过?”
“对——不对!我是见过,但我没有那种嗜好,宝贝别误会!”
“有也没事,每个人的性癖都是自由的,我尊重你……”
某个瞬间,耳边的聒噪声如潮水般退去,身体的知觉被放大,覆盖住外界的侵扰。一股淡淡的疲倦、甚至可称作是充实的满足感袭来,像温热的日光浸泡住我。阳台上洗净晾晒的衣服在微风中摇曳,我失而复得的爱人正抱着我说话,像他从未离开过,在那个血色浸染的万圣节舞会上,用他的枪瞄准我。
“跑快一点,逃离我吧。”
他一口气喝下整杯“恶魔之泉”,把酒杯摔碎在地,一拳打碎消防箱的玻璃,从中抽出红色的斧头,朝我喊:
“我到死都会爱你的。”
我推开了他的手臂,站起身。
“你的判断是,凶手认定你和容晚晴属于同一阵营,存在共同利害关系,而这个链条中涉及的人也包括我,因此下一个可能遭难的是我。但这里有两个漏洞,其一,我们已知的线索一定有一条是多余的,是凶手用来蒙混我们视线的障眼法,否则不可能时间地点对象总有一项说不通,不成立;
“其二,前天和昨天找你的或许不是同一伙人,你最好再回想回想,近期有没有得罪过谁,以前的也算,”我说,“毕竟恨比爱长久。”
“是这样吗。”
他仰起脸看我,“那你还是恨我吧,一辈子的那种。”
“别做梦了。”
茶几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我盯着屏幕上闪动的数字,说:“你没机会再对我开第二枪。”
“喂?”
我接起电话,对面竟是容晚晴的父亲、容峥本人。
“你到我这儿来一趟,尽快。”
在我的极力劝阻下,虞百禁像个大爷似的去了他曾经刺杀未遂的目标人物的家,面对着人家的亲爹侃侃而谈:“您好!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您!”
容峥年逾半百,两鬓微白,身材依旧挺拔,焦虑和烦躁却溢于言表,在媒体和话筒前总是粉饰完美的外形如今也崩出几道裂痕,目光狐疑的打量我俩:“这位是?”
“我——”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狠掐了一把虞百禁的大腿。
“晚晴的同学。当时一起在S国做交换生。”我替他解说道。
容峥点了点头,面上仍保留着那份狐疑,看他的反应,想必容晚晴并没有告知他袭击自己的人就是坐在他面前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青年——这个傻姑娘。我不禁腹诽。
她千不该万不该,把虞百禁这种人当朋友。
晚饭过后,我看着容晚晴把她的朋友们依次送出别墅大门,回到花园里,在泳池的波光与彩色装饰灯串的映照下简单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便上二楼来找我。我掐灭了烟,从不当着她的面抽,手里捏着半杯已经没什么气泡的汽水,问她:“那个叫阿百的,也是你同学?”
“是啊。”
她点头,夜间风大,她披了件浴袍样式的居家服,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只卷发夹,把额前的刘海卷上去,长发扎成马尾,松快地甩了甩。
“电影学院的,和我们不在同一个校区上课,但一起在图书馆写过论文。你知道,在异国他乡,同胞之间很容易相识。”
“噢。”
我极罕地有点走神,舔了舔莫名干燥的嘴皮。
“他看上去不像一般人。”
“猜错啦。”
她却狡黠一笑,嘴边梨涡隐现,鼻梁都挤出俏皮的细纹,仿佛在嘲弄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才是我们这群人里最普通的一个。”
和我同岁的青年虞百禁,家境尚可然而父母双亡,每天放学回家要照顾卧病在床的祖父,叔叔姑姑都当甩手掌柜,不肯出一分力,只觊觎着老人名下的房子和遗产,念在爷爷出钱供他上大学的好,他便独自担起责任,赡养老人至其离世。
举办葬礼的时候,他死活不愿去,说不想见到那帮没心没肺的亲属,拉着我和容晚晴陪他回老宅收拾遗物。那是个阴雨连绵的秋日,整座城市像患感冒,每阵风都如同残喘,无力地敲打着脆弱的窗扉,我们三人身着正装,清一色的黑,各自闷头整理房间内的摆设和床具,默默无语。
昏暗的天光下,一本蒙尘的相册从床板缝隙间滑落,我捡起来翻阅,里面的照片从黑白到全彩,单人到合影,没有任何一张包含虞百禁的面孔。
他根本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
犹如被藏在棉花里的针刺中,我在怔忡间抬头,乌云般的阴翳将我遮蔽,他弯下腰,不露声色地从我手中抽走那本相册,悄悄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他瞳孔好深,像一口陷阱。
尸检报告上说,老人的死因是自杀。儿子和女儿瓜分了他的巨额遗产,事后抱怨虞百禁“也没多了不起,‘业界最强’的杀手。连失能老人都搞不定,做慈善呢?非要让老头多活几个月,说是有别的用”。
这些容晚晴都不知道。
“你说是你发现晴晴不见了的?”
容峥面色一变,抬手制止了屡次进屋来传达消息的秘书,也叫停了正在给我和虞百禁进行例行搜身的安保人员,将闲杂人等都请出会客室。
“对。查房护士可以作证。”
手无寸铁的虞百禁垂眸盯着桌上价值五位数的古瓷茶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匙尖而细的长柄,“之后我也被追杀了。”
“凶手当时肯定还没走远……”
容峥作为我的前雇主,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又有什么事?不是让你把来客都拒了吗?我谁也不见!”他对着又一次敲门请示的秘书提高了嗓门。
“但是先生,”秘书极力忍耐,颊边汗水滚落,“段先生一定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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