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住处在附近?”
说实话,我没耐性陪他卖关子。我的手机在滚筒洗衣机式的车祸中遭受重击,从裤兜里掏出来的时候屏幕就裂成了好几块,屏保抽搐错位,残烛般的闪灭一阵,连手电筒都无力胜任,就彻底宣告了报废。
我心中懊恼,但没有当场丢弃它,万一追杀我们的人不肯罢休,顺着坠崖的空车一路搜寻过来,沿途遗落的物品无疑会暴露我们的方位。
“快点出去,”我强调,“这儿的地形对我们不利。”
“哎——”
他却懒洋洋地拖长音,似乎是朝我回过了头。
“黑暗让你想到什么?”
无需思考的提问。“偷袭。”
“真像你会给的答案。”
无光的环境里,他的笑声低沉,动听,有种近乎诱惑的温柔,却使我无端窘迫:“那你认为呢?”
“亲密。”
他说:“黑暗让我觉得离你很近。”
每当他靠近我,总给我送来噩耗,危机,死亡的音讯,也给我送来热情,爱意,甜蜜的错觉。
他是手持镰刀的死神,带我走过玫瑰花田。
“快到了。”
明明只是瞎着眼睛在树丛中漫无目的地摸索,步行约半小时后,我却惊讶地发现,密林深处悬浮着几点幽幽的火光,形同鬼魅,飘忽不定,再探近些,点连成片,且有人声隐隐约约。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很难不往怪力乱神的方向去想,而我敢断定目前的脚程绝对不够我们横跨整片森林,当即一把抓住步履不停的虞百禁:“森林里怎么还有这种地方?”
“嗯哼。”
他却借机将五指扣入我的指缝,换了种更牢固的握法,并将我拽到他身旁,挨着他的手臂,“你通俗地理解成‘鬼市’就好。
“只不过是——做非法交易的那种。”
蛰伏在两城交界处的防护林里,只在夜晚开放的集市,每个摊位上都挑着一盏风灯,光芒幽微连绵,蛇行百余米,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河流。
客人们大多衣着黑色深色,戴着兜帽或口罩掩饰外貌特征,也有大大方方抛头露脸的,多半看上去就招惹不起,这类人的气质不难辨认,我一般会主动避让对方,以免引发摩擦或纠纷,置雇主于不利的境地。
但是和虞百禁同行,我竟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安心感,我已经在这世上最危险的人身旁,其余的不足为惧,只需管好自己的眼,别“不经意”瞟到摊位上出售的物品或贩卖的服务,那不是我能消受的东西。
而在这条街市尽头,树木掩映、人迹罕至之处,突兀的立着三间活动板房。方方正正,工地或灾区常见的外观,细看却并非板房惯用的材质,墙壁做过合金加固,窗户也用的是单面防弹玻璃。
虞百禁领着我站在其中一间门前,推开指纹解锁屏的滑盖,在触控区印上自己右手的食指,“嘀”的一声验证通过,他松了口气,冲我露齿一笑。
“欢迎来到我们的‘安全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安全屋的设定我超喜欢的!
第10章
杀手的安全屋,以非私有形式流通于杀手网络、提供临时休憩与紧急避险的庇护场所,能够有效抵御枪击、破拆和卫星定位,面向全体登记在案的同行们开放,“属于公共财产,每个人都有使用权,但不得私自占有。”
虞百禁在我背后关上门,落锁的瞬间,电子计时器开始倒数,“停留时间是有限制的。”他弯腰看了看表盘上规律变动的夜光数字,“二十四小时。够我们呆一天一夜了。”
“超时了会怎样?”
“门锁会自动弹开,不再庇护里面的人。”
“……真神奇。”
我将信将疑,门反锁的声音恰似一道指令,将“有人入住”的讯号传达给房间内部配备的独立水电系统,墙角的排风扇自行启动,发出嗡嗡的底噪声。
环视整间至多二十平米的小屋,简陋的一居室,所谓的家具只有占满四面墙的五斗柜,围绕着其间一张双人床垫,没有床架,只有床垫,平摊在地,表面铺着一层惨白的床单,仿佛躺在上面的不该是人而是尸体。
室内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上一位住客看来是有洁癖。”他耸耸鼻子,往床垫上一坐,身体力行地向我展示了何为宾至如归,四海为家,“杀手间也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小规矩,比如,”他信手拉开离他最近的抽屉,拿玩具似的从中掏出一把没装弹夹的手枪,“大家默认都在安全屋里补充和交换物资,以物易物,全凭自觉。”
“出乎意料。”我说,“你们这行还挺江湖气。”
“企业文化。”他谦虚道。
“你也在这儿住过?”
我不由得去想象、虚构、找补曾经的他,年少的他,逃亡的他,遍体鳞伤的他,残暴的他,落魄的他,走投无路只能在此容身的他,带着一贯满不在乎的笑容,对我说:
“对啊。”
我探头去看那塞得满满当当的抽屉,里面的容物五花八门,仿佛跳蚤市场:缺弹夹的枪,被用过的刀,刀柄上残留的血渍都没擦干净;消音管,燃烧弹,指虎,纱布,止疼药,肾上腺素,不知名的彩色药丸,装在透明塑封袋里,看上去很不祥。
耳环,戒指,珠宝首饰一类值钱的物事,在此能与货币相抵;压缩饼干,熏肉罐头和能量饮料,则是基础的生存必需品。至于数据线,移动硬盘,偶像海报,时尚杂志,避孕套,卫生巾,口红,情趣内衣……则体现出最朴素的人文关怀和生活意趣,让人对杀手这一群体增添了些许亲切感和不恰当的刻板印象:所有人都病得不轻。
角落里还堆着一筐衣服,想必是杀手们为了混淆视听、逃避追捕在这里换装易容,男装女装一应俱全,好像卖场在搞促销,正是屋内那股消毒水味的源头。“这位同行多少有点夸张,”虞百禁从中拎出一件深色的外套,放自己身上比了比大小,随即丢给我,又挑了一件。
“但是感谢他。”
他站起来,脱掉我给他那件、前襟和衣摆都被磨破的卫衣,口中还在小声嘟囔:“不想丢掉呢,宝贝第一次送我衣服……”我也背对着他,捞起开裂脱线的领口,掀过头顶。脊背暴露在微冷的空气里,却分明有种暧昧渐渐升温,在缄默与厮磨间燎烧。
这屋子太小了,小到我无法回避他,太窄了,窄到他起伏的鼻息都清晰可闻,如此鲜活而生动,仿佛下一秒就会触及我的皮肤。
“虞百禁。”
我转过身,与他四目相视。
灯光暗淡,将他赤裸的上半身涂抹了一层昏黄晕影,肩部舒展,腰腹紧实,肌肉的比例与线条无可挑剔,尽管散落着深浅不一的疤痕,这仍然是一具诱人堕落的肉体,道德和理智在它面前就像发丝一样易折。
他望定我,没来得及系扣的裤子挂在胯上,半遮住下腹的隐秘区域,露出细细一道耻毛边缘。
我别开了眼神,在他的身影朝我落下之前。
“咱们俩……到此为止吧。”
他不做声。
“我们不合适。”
我关掉了灯。如果这样能离他近一点。
“不仅仅因为你是杀手,我是保镖,在明确的立场和任务面前,我们只会是彼此的阻碍,不管我们是否……相爱,上床,共渡难关,有没有哪怕一秒钟,忘记自己和对方的角色。
“而你和我,从小到大都是为了这个角色活着,所以,此后活着的每一天,我们都是敌人。
“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低着头,不知是不是在看我腰侧的枪眼。我伸出手去,真心实意地握了握他的胳膊。
“下次互相开枪的时候,别再失手了。”
他始终没有回应。而这次我不再等待,无论是死亡,还是爱。
我抓着衣服,径自去了安全屋的小隔间。
五六平米的卫浴,花洒底下就是便池,二者中间横亘着一只壁挂式置物篮,里面塞满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一次性牙刷、香皂和袋装沐浴露,感觉是全国酒店纪念品的狂热集邮。
我站在污渍斑斑的洗手台前,对着裂缝的镜子、用浸了清水的压缩毛巾擦拭自己的脸和身上可见的外伤,台子上留着上个住客使用过的镊子、碘酒和棉签,我想了想,还是没碰。
换上了不知道是谁的衣服,我用花洒依次冲洗水池和地板,或许下一位住客也会为此感谢我——听着下水道漏水的汩汩声,我才发觉屋内如此寂静。
像是没有另一个人存在。
可我知道他在。只是一反常态的安分,盘着腿枯坐在黑暗里,他的脊背生得漂亮非常,像被海水冲刷多年的岩石,摸上去仍有烈日暴晒后的余温。
我对他说:“可以用浴室了。”
“哦。”
他开口时却又恢复了往常的语调,起身迈步,和我擦肩而过。我没有看他,兀自躺在床垫旁边的地板上,闭上眼,侧耳听隔间里的哗哗水声,像盛夏阵雨,时续时歇,不过没关系,它总有停的一天。
等虞百禁出来,瞧见横陈在地的我,失笑道:“你干吗?”我没睁眼,说:“对你和我的决定负责。
“我不喜欢模棱两可的东西,所以在我们的问题得到解决方案之前,我得和你保持距离。”
“我又不需要你负责。”
他从我身上跨过去,侧躺在床垫上,身体散发出浑浊的热意,被青涩的皂角味中和,混杂成一股奇异的、荷尔蒙的香气,手掌拍了拍空出的半边床垫,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你对我做什么都行,我都愿意。”
“这对你不公平。”
“爱情本来就不公平。”
“这不是逻辑,是诡辩。”我说,“你不能用它解释一切。”
“爱当然不是逻辑,是感受。”
他趴下来,注视着相隔半米远的我。“我睡不着。看着你的背影我会哭出来的。”
“少来这套。”
“心肠真硬啊,太伤人了。”他长叹一声,表演似的大发感慨,问天问地,“简脉,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我心烦意乱,恼火地坐起来:“我怎么没爱过?”
“那你后面爱上别人了?”
“从头到尾就你一个!爱信不信。”
“哦,那我就放心了。”他满意地翻了个身,“谢谢宝贝,我永远爱你。”
我抬起脚蹬他的背。
“你诈我?!”
第11章
怪我意志不坚,听信了虞百禁的甜言蜜语,被他哄骗,第二次和他同床共枕,又梦见了从前。
那间暗昧的放映室,幕布上零星的白点,他嘴唇的触感,亲吻中蔓延着啤酒的回甘,没有丝毫顶撞和冒犯,如同一声“再见”般轻巧而顺遂,我也起身离去,关好门,像我从没来过一样妥帖,直到走出教学楼才后知后觉,寒意爬遍全身:我居然和我的雇主分开了半个多小时。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完全遗忘了她。
匆忙赶回她上课的教室,用跑的。脚踩着下课铃,正撞见容晚晴和几个学生簇拥在走廊里,围着一位优雅的中年女老师问问题。她怀里抱着厚厚一本教科书,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间,双腿站得笔直,穿平价的牛仔裤和帆布鞋。倘若我的妹妹依然在世,应当和她年龄相近。
黑头发,扎麻花辫,穿便宜却好看的裙子,常常对我笑,叫我:
“哥。”
容晚晴回眸看到我,很快乐地:“你来啦。”她的同窗们循声也望过来,熟稔地称呼我为“简”。他们中有一小部分外国人,不通晓我们的语言,但能照葫芦画瓢的说两句,发音还算标准,就是听上去像女孩的名字。
而在这帮五湖四海的朋友里,唯有虞百禁一本正经地问我:“你名字里第二个字念‘mai’还是‘mo’?”
我说,mo。他便粲然一笑,眉眼弯起来。
“含情脉脉的脉。”
只有他这么叫我。
“你们关系很好?”
容晚晴表示新奇,她从没见过我和哪个外人“有交情”。而那天后没过几日,她收到了两张手绘的票据,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马、仙人掌、手持双枪的牛仔和烟视媚行的女郎,“电影学院这周末组织观影活动,西部主题的,他邀请了我——和你。”
“不。”
错愕之余,我一口否认,自己也不确定在否认什么,只是无法承认,我在玩忽职守期间和一个不明底细的男人接了吻。我甚至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不了解他的来历、他的为人和他吻我的意图,简直荒谬。“我不去。
“你想去就去吧,我和他不熟。”
“是吗……”
明明不是谎言,我却少有的心虚,难以解释自己所受的撩拨和吸引,它诱使我逾越了一道界线,哪怕只有一步。再不及时止损,只怕我会越陷越深。
我那时就有这样的预感。
周末我却还是去了。
拗不过容晚晴,被她拖着胳膊、软硬兼施地拉进了电影学院的社团活动室。这里被学生们自己布置成了稍具规模的小型影院,最多可容纳三十余人集体观影,大家或坐或站,有的靠在墙边,自备饮料或水果味的电子烟,烟雾偶尔遮蔽屏幕,立即就会被后排发出嘘声的学生用花生壳砸头,借着幌子来谈恋爱的情侣也会被起哄,却并无敌意,一种建立在亲近基础上的无所顾忌,“好碍眼啊你们。”“去开房啦。”
“你呢,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过电影吗?”
当剧情进展到男女主角互诉衷肠的桥段,我无聊地转移目光,扫视全场每一颗模糊的后脑勺,却不敢咬定自己是在寻找谁。容晚晴压低音量悄声询问,我诚实地回答:“没有。”
6/60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