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百禁双手插在夹克兜里,若无其事地向他们走去。影子在脚底转一圈,随着太阳再次被云吞没,就像素描笔迹一样淡去。
有人放下盒饭,丢掉纸牌,朝我们两个不速之客望过来,他也不理会,不说明,不对自己的行为和动机做任何阐释,径直走近他们,对屋檐下的人发问:“你好,请问金老板在吗?”
那人咽了口口水:“谁?”
“看来在。”
他点点头,微笑,“能否麻烦你们帮我转告金老板,我是他的老相识了,有要事想问他。”
“啥事?”
一个面庞黝黑的壮汉从厂房里出来,手里拿了双不锈钢筷子,讲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你哪来的?你说找就找?没这号人。”
我站在虞百禁左后方,余光瞥见四周吃饭打牌的男人们不知何时聚拢成一个圈,悄无声息地将我俩包围了起来。
而我原地不动,只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反应过激,扰乱计划。
虞百禁指了指厂房前院:“他在那边。”
“少他妈找茬。”
“通融一下嘛。”
想来壮汉和我都没能看清楚,虞百禁是如何从他手中抽走那双银光闪闪的筷子、捅进他左耳里的。
整个过程好比抽帧,音画尚未同步,壮汉就如一头病死的牲口,沉沉栽倒在虞百禁脚边,血顺着绷起的脖筋往下淌,手脚过电般痉挛。
“金嵬。”
壮汉已经翻出白眼,嘴角涎水外溢,被虞百禁揪着头发,好像提着一颗刚斩下来的脑袋,朝前院喊:“别让我等。”
死寂。
静止的空气中,一只草蚊子飞到我右手背上吸血,我动了动指头驱赶它,围观的人群才像突然松动的牙齿,崩了一颗出去,有人瘫坐在地,有人拔腿就往外跑,死亡先期而至,好像蛰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正贴着地皮追咬他们。
“快点,快点。”
虞百禁松开了壮汉的头颅,任他因剧痛而脱力、跌回水泥地面,砸出一声闷响和无数飞溅的细小血点。
“这里有十二个人。”
他点了点在场的人数,竖起一根手指。
“我还剩一支筷子。”
可惜,没等这根筷子派上用场,半分钟后,报信的“工人”便去而复返,表示可以带我们去见名叫“金嵬”的男人。
“鬼市”的主理人,无所不至的奸商,以及“记吃不记打的财迷”,虞百禁如是说。
“我的前前前雇主让我剁掉他一根小指,惩罚他手伸得太长,明明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却不懂适可而止,害得雇主也受连累,被人盯上。”
我俩跟随那名小弟穿过电厂的员工宿舍、车间和前院,从阴暗处步入明亮,又再度投身于阴暗。厂区面积不小,却没有与之相匹的工人数量,更显得场地空旷,只能听见巨大钢铁机器日夜不息的低吼声。
而在正门侧面,另有一道偏门,额外辟出一条岔路,通向高速公路和必备的服务站,笔直成行的白杨树下,立着两排二层小楼,外表平平无奇、毫不引人注目,推开门才可洞见——他们的“据点”。
一楼大厅烟环雾绕,数十个体格不亚于刚才那位壮汉的打手们正围坐在麻将桌前喝茶,数钱,做账,见有外人到来,从烟幕后方投来不忿的眼神,我和虞百禁也不予理睬,径自跟着小弟上楼,右转,进入一间办公室,止步在一张水波纹巴西花梨木茶几前。
对面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一身脂膏盛在皮椅里,满的要溢出来,腕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表,四颗钻牙衔着雪茄,汗毛浓密的小臂上攀着一只洁白灵巧的雪貂,正被他爱惜地抚摸。
他的左手缺了尾指。从指根处齐齐截断,只剩平滑的肉色底端,足见下手的人刀功了得,既准又狠。
“金老板。”
虞百禁侧身坐在茶几上,熟络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死疯子。”
男人似笑非笑,两腮的赘肉挤压着眼角,含恨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犹如一声号令,茶几两侧候命的打手同时伸手去衣襟里拔枪,但我速度更快。
没轮到他们打开保险,我揣在衣兜里的右手已经扣着扳机、从虞百禁头顶直指出去,对准了金嵬的眉心。
我和他无冤无仇。但没人在意。
“你他妈还带人来?”
他乜斜着我,受惊的宠物雪貂一溜烟地钻进他衣领里,“说吧,谁雇的你?”
他吐出雪茄,静置在紫砂烟灰缸边,等它慢慢熄灭。烟雾扶摇上升,被虞百禁扬手挥断,笑道:“误会,这次不是来打架的。
“只是想找一个走失的小姑娘。”
说完,他扣住我握枪的手,旁若无人地贴到颊边蹭了蹭,示意我放下枪。冷钢生硬,他的脸颊却温热光滑,鼻息掠过指尖,使我注意到周围人陡然怪异的眼神。两秒之差,双方都收起了武器。
“哦?”
金嵬咧开嘴笑。
“她值多少钱?”
作者有话要说:
开杀了朋友们。
第14章
“金老板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虞百禁歪着头盘算,“唔……值四根手指,两颗眼珠,外加一条舌头吧。”
静置的雪茄停止了燃烧,金嵬的笑脸也迅速瓦解,像猝然掉落的积灰。
一旁的打手见势不妙,刚要发难,又被那只残了小指的手制止。
“省省吧,你们不是他的对手。疯子都不要命,你哪惹得起他。”
他打了个响指,支使带我们来的小弟,“去,把保管仓库那小子叫来。
“昨儿他不是说见一帮人在找个女的吗?麻利点儿,别让疯子再逮着机会犯病,老子制不住他。”
我心猛地一跳。
她逃出来了?
不多时,办公室门被人推开,一个目测十八九岁的男孩儿猫着背进来,身材干瘦,外套大得兜风,见谁都哈腰,怯怯地叫金嵬:“大哥。”
“叫什么名儿?算了。”
金嵬只给他一瞬的正眼,随后就低头逗弄自己怀里的雪貂,“昨儿‘开市’前是你巡逻,有没有碰见什么人?讲讲。”
“我……”
“想好再说。”
金嵬厉声提醒,肥厚的眼皮耷拉下来,对于不赚钱的交易立马丧失兴致,语气厌倦,“说错了话我可保不住你。”
男孩儿诚惶诚恐地点头,烫得干枯的黄发上扣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我站在侧面才能窥见一线他的侧脸:右边眉骨落了道疤,连同眉毛也断开一截,其下的眼球不安地滚动着:“有一群男的问我,见没见过一个穿着睡衣跑出来的小姑娘。
“他们给我看了照片,是个黑头发,齐刘海的女、女生,皮肤很白,挺漂亮的……”
谈论起异性时羞涩的口吻使得同屋年龄稍大些的打手们都嗤笑出声,男孩儿的头埋得更深,随即弯下腰去,往自己的腿上比划。
“他们说她,左腿不太利索。”
“是她。”
我和虞百禁相觑一眼,从彼此脸上读出同一句潜台词:幸好没死。
她还活着。
尽管消息不知虚实,现在就安下心来也为时过早,我还是在男孩儿的话里获得了一丝喘息的余裕,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稳:“所以你在哪儿看见她的?她受伤了吗?来找她的人有什么特点?”
“没!我不认得她,没见……”
男孩儿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帮人拦住我的地方……”
他嘴笨,长得也不像个灵光的样貌,期期艾艾表达不畅,几次伸头去观摩老大的脸色,被金嵬像赶苍蝇似的往外挥了两下手。“带他们去。
“妈的,算我倒霉,上个月刚被那臭丫头砸了场子,这个月又碰上你,下个月别干了!去庙里烧香吧!”
“谢了啊金老板。”
虞百禁笑呵呵地从茶几上跳下来,双手合十,“祝您大难不死,死而不僵……”
“滚!快滚!”
男孩儿走在我们前面,有些驼背,不停地踢石子,极力表现出洒脱,领着我们踏上服务站外的小径,兜了一大圈,重返森林。
说实在的,我不相信金嵬。倒不如说,他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主动卖人情给别人反而很古怪。
也许容晚晴就在他手上,擎等着敲容峥一笔,也或许他蓄意隐瞒,和凶手串通一气,引我们入陷阱,都有可能。我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眼前这个男孩儿——我刚想问问虞百禁的看法,却忽然留意到男孩儿迈步太快时一颠一颠的左脚。
他真的有点瘸。
不想让男孩儿听到我们的对话,我目视前方,照常行走,右手则把虞百禁的左手翻过来,向上摊开,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有诈?
我特意加了个问号,以示质疑而非妄断,大概我潜意识里也不愿接受,这样一个跛脚少年有为虎作伥的嫌疑。哪怕他不知情,单纯是蠢,被人当作鱼饵,如今的我也不敢笃定,我看人的眼光早就失了准。
从遇见虞百禁开始。
此时的他走在我右边,同样目不斜视,姿态松弛,总有一种春风拂面似的悠闲,不论是刚吻过、还是刚杀死谁,掏出一把枪或是一朵玫瑰,在他的世界观里,那些毫无干系、截然相反的事物也能轻易完成换算,融洽的并存,不会使他矛盾和痛苦,因此他总是很愉快,专一,情绪稳定。
简直让人嫉恨。
错落的树枝与晃动的叶片间投下光斑,流金一般淌过他的侧脸,睫毛微垂着,不紧不慢地等我写完,他收拢五指,犹如握住一枚密匙,一句暗语,蜷曲的拳头抵住口鼻,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转向我,眼波粼粼的。
“手心写字,宝贝好会哦。”
“……”
男孩儿听见背后的动静,一脸困惑地扭过头,只见我掐着虞百禁的脖子,俩人面红耳赤,疑似起了内讧,半路就得弄死一个不可。
“小家伙。”
虞百禁止住咳嗽,试着和男孩儿搭话,“你在金嵬手下跑腿,知道他是干吗的么?”
男孩儿不响。
“干坏事儿。”虞百禁自顾自地说,“洗钱,贩毒,走私武器,买卖人口,每样拎出来都是死罪,你不害怕吗?”
我们的脚趟过草丛,勉强被当成“路”的曲径中央,无缘无故地生长着一大捧钴蓝色的野花,五角星形花瓣,烂漫地盛开着。虞百禁抬高了腿跨过它们,如同他真的关心和怜惜。
“你还小,走了歪路也有机会回头,再晚一点,恐怕就来不及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望向他。他也望着我,用那双迷人的眼睛。
“你去上学,去交朋友,去谈恋爱……对,你这个年纪要谈恋爱。”他对着我说。
“爱不会毁掉你。”
但是会毁掉我。
“够了。”
我不再观望,上前去扣住男孩儿瘦弱的肩膀,“你还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说吧,金嵬怎么交代你的,如实告知我们,我就放你走。”
他停下脚步。
我感觉很糟。
耐心逐渐流逝,还有一种可怕的既视感。类似的情形和场景似乎在我久远的记忆中出现过:下落不明的女人,杀机四伏的环境,以及静静地隐匿在树丛间、一间不知作何用途的灰色仓库。
“我……我撒谎了……”
男孩儿发着抖说。
“在那些人拦住我之前……我先……碰到了她,她告诉我……有人在追杀她,求我帮帮她……
“她穿着拖鞋,头发很乱……我不想惹麻烦,也不是想害她……我让她,藏到了金哥盘货的仓库里。
“对不起……”
他哭了出来。
“他们肯定,已经抓到她了。”
第15章
那年我十九岁,我的救命恩人,亦是我的第一任雇主,西南地区最负盛名的盗墓贼之一,刚过五十岁就在病榻上断了气,死因是脑瘤。
我在医院陪床,帮他擦身子,端尿盆,鞍前马后地伺候,当他是我的第二位父亲。他头痛,呕吐,癫痫发作,神志尚且清明的时候,会跟我开玩笑,说,你瞧,赚死人的钱就是这种下场。
小脉。他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当保镖,知道你心里有多苦,但你不能一直这么活。
小脉。他还说,你最擅长保护别人,阿姨就拜托你照顾了。她还年轻,想嫁人嫁人,想复出复出,只是娱乐圈太脏太乱,我怕她受欺辱。
小脉,人的手一旦沾上血,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你信吗?
“你回去吧。”我指着来时的路,对男孩儿说,“回你自己的家。”
男孩儿眼泪止住,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我脸上徘徊。
“可她……”
“金嵬专门让你带我们来,就没打算留你活口。你的谎言败露,会被我俩杀掉;你和我们一起进了圈套,会被‘那帮人’杀掉。而你活了下来,代表我们知道你的背后是他主使,从而放你一条生路,等你一踏进门,他会迎头给你一枪,轮到我们登门报复的时候,他就说是你在撒谎,把自己择干净。”我说,“听懂了吗?”
他不懂。他又弱又笨,但他得活着,得上学,交朋友,谈恋爱。我推了他肩膀一把:“懂了就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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