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惜了。”
我不想反驳雇主的揶揄,她开心就好,我有我的职责。谈话至此终止,身后的门却轻微开合,一团人影无声无息地溜进来,携着夏夜凉爽的风和薄荷糖的味道,在我身旁落座,半点不像“跟我不熟”的样子。
来晚了的虞百禁很自然地凑近我耳边,问:“演到哪儿了?”
我看向荧幕,镜头对准一座房屋。
它在燃烧。
十二岁的我站在它跟前,眼中映着熊熊火光,弱小的身躯却像冻僵似的动弹不得,牙齿“磕磕”打颤,直到承重梁因烧焦而断裂、房顶隆然垮塌,淹没在冲天的烈焰里,我还能听见妹妹的哭喊和母亲的呼号,她们让我快逃。
快逃。
我的额发和眉睫都能感受到奔涌的热浪,偏偏双脚挪不动一寸,连退缩都做不到,最终被我的舅舅一把从地上抱起来,在夜色的掩蔽下跑去村外,把我丢到了铁路旁,让我沿着铁轨往前,一直往前,穿过涵洞和隧道,爬上凌晨抵达车站的绿皮火车。它只停八分钟,末尾四节车厢装的是饲料,躲进那些枕头似的包装袋中间,别被人抓到了。
我照他说的做,一边哭一边跑,喘气带着血味,浸透汗水的书包敲打在后背上,冗长的隧道却永无止尽。一声高亢的汽笛长鸣过后,我看见两轮金色的太阳,从无际的黑夜中向我迫近。
好温暖。
我被火车撞死了。肉身碾成烂泥,书包甩到青黑色的洞壁上,摔出一地书本文具,像零碎的尸体。
“……
“简脉?
“宝贝,醒醒。”
我在猛烈的吸气声中睁开眼,胸腔像风箱一样起伏,满头满身的冷汗,被虞百禁搂在怀里,四肢在梦魇的余韵中痉挛。手脚因用力过度而酸痛,视力和听力随之恢复,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身边的人是谁。
他的手指修长,伸入我汗湿的头发里,拢着我靠在他脖子上,使我能感觉到他跳动的脉搏,活着的证明。
“做噩梦了是不是……”
他似乎也刚醒,嗓音还有点哑,呼吸沉重,呓语中掺杂着无意义的低吟,“乖……没事了……我在这儿。”手滑下我的背,隔着发潮的单衣抚摸,中途好像又睡着了,停了会儿才抱得更紧。
“有我在你就没事的。”
我死死揪着他的衣摆,很想讽刺他,你懂什么?你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也不屑于聆听和倾诉,你在又如何,过往早已铸就,无法篡改和重来,你所谓的爱只是为了填补你自己,因为你和我一样残缺——我却开不了口,干涩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因为他也是孤身一人。我不能拿刺痛过我的同一把刀再刺向他。
我喘匀了气,松开手,脸又忽然被他捧起,刚打算要躲,预想中的吻却没落下来。
昏暗与厮磨之中,他像是在赌气,抵着我的鼻尖硬生生错开,说:“我可不会亲你。
“我还在生你的气呢。”
我半天才憋出一个语气词:“……哈?”
“昨晚对我说了那样的话。”
“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我使劲清了清嗓子,方才的片缕温情顷刻间荡然无存,“困扰的人是我。”
“毕竟我不能勉强你。”
他的喉结滚动,指腹摩挲着我颈侧的动脉,低低地呢喃,“那不是爱。”
须臾之后,他放开我,翻身到一旁,面朝着天花板。我也瞠着眼,和他并排平躺,心绪却难得的宁静。
“你很坦荡。”我说,“比我活得潇洒多了。”
“但我有点伤心。”他侧过头来看我,“我可以伤心吧?”
“嗯。”
我呼出一口气,“人在这种时候都伤心。”
第12章
“那你哄哄我。”
“……”
我装聋作哑,死鱼似的躺着,等待心跳平复,头脑澄清,十二年前那场大火渐渐熄灭,余烬覆盖住我心底的废墟,才向他启齿道:“对不起。
“我辜负了你。”
“这不叫哄,这是道歉。”他却说,“别向我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可是你——”
“我的宝贝啊。”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里有种令人动容的无奈。
“太笨了。”
随后不顾我的纠结,伸手将我从床垫上拽起来。
“有个人想见,准备一下出发吧。”
我就着自来水管不干不净的喝了几口,顺便洗了把脸,给自己和虞百禁的伤口更换了新的绷带,剩余的半卷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除此以外,我还在杀手们的“百宝箱”里找到一把FN Five-seveN战术手枪、东拼西凑的17发直径5.7的子弹,一把多用瑞士军刀,两只早已过时的纽扣式窃听器,我把它们和几块零钱搓到一起,装进口袋。
扭头看虞百禁,他正将一支钢笔、一柄剃刀和半瓶男士香水揣入衣兜。“你带这玩意儿干吗?”
“保持形象。”
他晃了晃玻璃瓶里琥珀色的液体,往他的手腕和我的耳根处各喷了一泵,细密的水雾扑上来,鸢尾和麝香味随之膨胀,散开后又像战场上弥漫的硝烟,辛辣而凶狠。
他就从那甜美的末日里走来,递给我一束新鲜的小苍兰。
“以后要朝夕相处,不能让你嫌弃我不修边幅。”
我赶忙用衣袖蹭了蹭脖子。
“行了,走吧。”
临出发前,我再次确认了身上唯二重要的两样物件:写着容晚晴留言的照片一角和段问书的名片。由于缺少通讯设备,我们暂时无法与段问书取得联络,向他寻求人力或物力支援。这是件坏事,但也说不定是个契机。
“我要开门了?”
虞百禁手握住指纹锁,戏谑地朝我眨眨眼。
“也许门外正有十几把枪瞄准我们呢。”
“那就假装投降,”我说,“然后杀光他们。”
门开了。
没有枪,也没有难缠的伏兵。室外是与昨夜全然不同的光景,白日当空,几许天光穿透浓阴,被风吹动,在开阔的草地上游弋。
鬼市,客人,统统无迹可寻,让人怀疑昨夜种种所见是否是臆想,一场事故遗留的惊梦。
太平和了。就像每天早晨出门偶遇自家隔壁的邻居,安全屋外的空地上撑了把折叠椅,一个女孩正坐在那儿吃甜甜圈。半长的黑发编成龙骨辫,穿不合身的工装裤和工字背心,胸前的刺青是一张黄纸符咒。
不等我俩出声,女孩眼眸一转,先开了口:“我靠,凭啥你俩住一间?”
林子里依稀传出几声鸟鸣。虞百禁说:“几号?”
女孩的眉睫倏然压低。
“08。”她说,“我认得你。你是01。”
虞百禁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很出名?”
“暗网上你的赏金被抬到两千万。”女孩笑笑,“但我杀不了你,也没这个心思。咱们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正合我意。”
女孩丢给我们两只甜甜圈,一只淋着草莓果酱,一只洒满朱古力针。我接过来,听她说:“没下毒,吃咯。”
她咬了一大口,数了数盒子里剩下的。
“这三个杀完再回来吃。”
我没立刻下嘴,转头看虞百禁,说:“涨价了。”
他扬扬眉,饶有兴味地凑过来,故意盯住我的眼睛、挑衅似的咬了一口我手中的甜甜圈。
“刚认识你那会儿还是一千五百万。”他用拇指抹去粘在嘴角的朱古力针,确信,“你的更好吃。”
于是我跟他做交换,他吃我的,我吃草莓味的。女孩问我们:“有任务?”
“我想见鬼市的主理人。”
“要货?”
“找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不好意思,上个月我刚捣了他们老窝,那些姑娘都被我放了。”
女孩舔舔指尖上沾的奶油,曲起的上臂线条分明。
“你要找的那位长什么样?”
“过腰的黑色长发,很显眼,齐刘海,身高一米六三,体重四十九公斤。”我总算寻到插话的时机,女孩瞟我一眼,目光既不冷淡也不热切,像把尺子似的刻薄而公允。
“大海捞针。”她冷笑,“这样的女孩满大街都是,无知,柔弱,不长记性,总爱给男人找借口,稍微一吓唬就觉得天塌了。”
不知不觉间,女孩捏皱了甜甜圈的盒子,回过神来,又一寸寸将它伸展平整。
“救她们多少次都不够。”
她的眼睑泛红,脊背微微佝偻,甜甜圈被她挤烂了一只,满手绛紫色的桑葚果酱,平伸出去,指着北边一条隐没在深林中的小径。
“沿着那条路直走,遇到沼泽的时候左转,西北方向,当心电网。公路边有一家服务站,去跟那挨千刀的死胖子打听打听,他的小弟每晚都在附近巡逻,大概率见过她。”她说。
“谢谢。”
我跟女孩道谢,和虞百禁朝着她指的路线动身,没多远又暂停脚步,自作主张地补充了一句,“如果碰见你要找的人,我会替你放她走。”
不知名的女杀手迟迟没有回应。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我们再度深入森林。
白天的树林和夜晚相比,是另一幅迥然的面孔。都说夜路难行,在这座蓊蓊郁郁的绿色迷宫里,白昼也发挥不了太多优势,反而更加让人眩惑,看哪条路都眼熟,哪棵树都见过,偏离了初始路线也难以觉察,最终一错再错,回不了头。
而我惊诧于虞百禁堪比野兽的直觉和方向感,在这样的野林、缺少照明和地图的前提下都能顺利到达安全屋,此刻也是一派从容,不依靠指南针和任何定位工具,只偶尔蹲下来观察地上的苔藓和某一株植物的长势,还能适时地把走了歪路的我拽回来。
“要不还是牵一下手?”他一脸诚恳的提议,“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迷路。”
“别把人当傻子。”
“哈,被识破了。”
我只能硬着头皮跟紧他,学他的样子、留意沿途那些花花草草、变质的土壤和半湿半干的石头。一路无话,直到我们如期遇上杀手女孩所说的那片沼泽,周边的土质明显变软,踩踏时有轻微塌陷感,石油色的水面被层层叠叠的落叶和腐殖质所掩盖,肉眼很难分清边界。
女孩没骗我们。
沿岸除了一只死鸟的干尸外,还有隐约可见的几片足迹,成年男性的鞋码,虽然杂沓纷乱,朝向却很明确:往北。遮天蔽日的树冠间也不时露出几道电缆交割的黑线,“快到了。”我对虞百禁说。
又问他,“你和那个‘主理人’很熟?”
“算是吧。”
他拂去一片落在我肩上的树叶。
“我剁掉了他左手的小拇指。”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的美女杀手just闲笔,随便写的,后续未必有剧情展开。
第13章
托早上吃那只甜甜圈的福,糖分、碳水和充足的热量支撑着我们在野外徒步近两小时,中途碰见相对清澈点的水洼、池塘,就停下来补充水分,稍作歇息。正午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高压电网的外围,树林与田野的交界。
脚下的路越走越宽,远方吹来稻草味的风。跨过一摊乱石堆后,我们得以见到大片大片不受遮挡的天空:太阳陷入苍白云层,像是有人用烟头在棉絮上烫出的洞,时隐时现,阴晴不定;苍穹之下,麦田像被铡刀削过一般平整,硕大的警示牌和黄黑配色的骷髅标志将此地重重封锁,方圆几里杳无人烟,连鸟鸣都稀少许多,仿佛我和虞百禁是这里唯二的活物。“真好啊,”他赞叹,“抛尸的绝佳地点。”
“也许下次可以试试。”我没话找话地说。
“可是宝贝不喜欢我做这行。”
他撇撇嘴,抬腿迈过蓬勃生长的荒草,“我得重新规划自己的职业生涯。”
“别。”我赶紧让他打住,“我不想干涉你人生的重大选择,这是你的事,我承担不起。”
“也是。咱们还没进展到那一步,现阶段谈这些太郑重……”
“将来也不谈!”
我感到困窘。我性格原本没这么浮躁,可每次一对上虞百禁,我就像一道被病毒入侵的程式,一段受辐射干扰的电波,一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极易失控,动怒,感情用事。
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照片残片,我劝自己冷静,想想失踪案,别在无关紧要的琐屑上耗费精力,专注于破解当下的谜题,“附近应该有‘狗洞’。”
我俩沿着铁丝网的外侧地毯式搜索,留心错位的网眼,尤其是那些被疯长的野草埋没的死角,过了四五个固定桩,果然找到一处不起眼的缺口。
形同折角的书页,像是被人用钳子之类的利器切割开的整齐断面,高度不及成年男性的腰部,中等体型的人也得完全蹲伏下去才能勉强通过,隐蔽至极。
“小心。”
我将被剪断的铁丝网掀起一角,让虞百禁先进去,我断后。网内场地空阔,看规模和设施,像是一座电厂的园区。
户外变电装置林立,被电线和钢架切割成几何形的视野末端,依稀可见几栋砖色的平房。门前有片光秃秃的洋灰地,用黄色油漆画成了简易的篮球场,十来个工人模样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吃午饭,聚众打牌,高声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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