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背上甩动着粗黑辫子,藏蓝色的长裙包裹着她高挑的身材,但在闵珂身边,她依然被衬托得很娇小。
刚才在楼梯上没发现,闵珂长高了许多,从少年人的单薄,到如今已然是成熟男人的模样。
女人的声音被风若有似无地传了过来,她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带着少族人的特有的韵律。
曾经闵珂也有着同样的口音,那会他只觉得可爱,他还劝闵珂不必较真这件事,大学有那么多好玩的事,何必浪费时间。
而闵珂依然选择花一年时间,彻底地纠正了自己的口音。
直到两人消失在大门的铁栅栏后,黎因才不紧不慢地抽完手里的烟。
他打了个电话给方澜,女孩子独自坐五个小时的车来白石镇,他不放心,让人把车牌号给他,实时行程也发过来,他随时关注。
通话结束,黎因转身推着输液架走回去。
大概是抽烟时不小心跑了针,手背迟来地感到尖锐疼痛。
似皮肤下藏了颗心脏,被针穿刺而过。
有点疼。
***
输液效果不错,下午黎因就退烧了。
他亲自跑了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野外调研采样都要提前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申请许可。
眼看着行程得往后推一个星期,跟原先订好的向导档期起了冲突,他们必须得换新的向导。
管理局的工作人员留下了黎因的联系方式,说有新的向导会通知他。
好在刚回宾馆,他就接到原先向导的电话。
那位向导答应过如果有合适人选,会推荐给黎因。
他们运气不错,正好有位雪山向导有空。
新向导经验丰富,全国各地的雪山,他基本都带过队,亦是当初开辟斐达雪山新路线的成员之一。
向导表示已将黎因联系方式推送过去,让他们和新向导自行交接。
黎因再三感谢后挂了电话。
解决掉心头大事,才发觉退烧后出了不少汗,身上十分黏腻,他将手机搁在床头柜,进浴室洗澡。
等完事出来,就见手机上多了条短信。
短信是新向导发来的:「我是张哥介绍的向导。」
黎因:「你好,我叫黎因。不知道张哥有没有把资料发给你?如果没有的话,方便加个微信,我给你传过去吗?」
向导:「能面谈吗?」
黎因:「可以的,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你住哪?」
黎因愣了一下。
向导可能也觉得冒犯,随即发来一个地址:「在这聊吧,六点钟见。」
那是家特色菜馆,离宾馆一公里。
正好黎因饿了,时间上也适合散步过去。
白石镇不大,娱乐设施不多,街上店铺大多是一些川菜馆子或是小卖部。
路上的树也不如城市生得齐整,不但长得歪七扭八,枝干还桀骜地拦到路上,被过往的车辆撞得啪啪作响。
黎因路过一个摊贩,摊位上摆着排用黑色网兜裹住的水果,旁边立着一张纸牌,写着“黑梨”。
他好奇地买了一个,让老板给他削皮切好,花了十八块钱。
在白石镇这样偏僻的地方,这物价实在匪夷所思。
不过黎因这人对钱不太有概念,他家境不错,如果当初不是选择留在本校读研,父母在毕业后会送他出国留学。
黑梨尝起来跟普通雪梨没有差别,很好地缓和了他干涩发疼的喉咙。
揣着一兜子梨,黎因准时抵达餐馆。
餐馆是民房改造,店面招牌老旧,玻璃窗被常年油烟熏得模糊。
看着店面挺小,往里进倒很深,结构成凸字形,外间较窄,只能摆下几张桌子,中间用门框做了隔断,一串颇具年代感的玻璃珠帘悬在门框上,遮挡后堂的视野。
分明是饭点,餐馆里却没有人,安安静静的。
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奶香味,温暖而香甜。
可黎因心中却升起不安。
穿着藏蓝色长裙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仰头看见黎因,冲他爽朗笑道:“要吃点什么?”
黎因记性没那么差,他记得上午他们才在医院见过。
老板娘倒是一点没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还从柜台里拿出一份被翻得有点破烂的菜单递给他。
黎因接过那份菜单,目光梭巡空荡荡的前厅一圈,最后望进被珠帘掩住的后堂。
老板娘说:“他在里面,你快进去吧,第三张桌子就是。”
黎因攥紧那份菜单,掀开门帘,迈步而入。
第三张桌上摆着小炉,架着袅袅升烟的铜壶,茶香浓郁。
珠链在黎因身后噪杂地打作一片,他缓步上前,笃定道:“你早知道是我。”
“资料上写着科大生态院黎因,很难会是别人。”闵珂用毛巾拿起铜壶,倒了杯热乎乎的茶,推到黎因面前:“所以我说了,要面谈。”
黎因笑了:“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
闵珂身体往后一靠,仍旧看着黎因,目光平静:“我想你没有其他选择。”
黎因呼吸一窒,甚至不觉得饿了:“管理局那边说了,如果有新向导会通知我。”
嘴上说话的同时,脑子里转着诸多念头。
团队里的其他人都重新订了机票,方澜已经落地锦城,今夜就能到白石镇。
换了第一位向导还不够,还不满意第二位?要找第三位?
该怎么跟组员解释?解释新向导是他的前男友?
“你的团队三天后就得出发,除去今天只剩两天。再找一位新的向导,你时间不够。”
黎因合理怀疑,闵珂是故意将见面时间定在晚上六点。
隔着滚滚的水蒸气,闵珂那张脸似被薄雾笼罩的山雪,看不分明。
“还是说……”闵珂停顿一瞬,像戏弄又似玩笑般勾起唇角,选择了黎因最讨厌的称呼。
“你害怕了?阿荼罗。”
作者有话说:
在图宜语里,阿荼罗意为:山巅的雪星,象征在高处熠熠生辉的特别存在。在图宜族的神话中,传说“阿荼罗”是雪山的第一颗星。
第3章
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似呼啸般穿过六年的岁月,砸在黎因耳边。
当年交往时,闵珂不愿跟着别人一起喊黎因学长、师兄,亦或是一声哥。
他说那些称呼都不属于他。
阿荼罗是闵珂给黎因起的图宜族名字,他说是黎因二字的直译。
黎因那会不太相信,但身边的图宜族只有闵珂一人。图宜族没有文字,连向文献求证的机会都没有。
黎因比闵珂大三岁,他大二时,闵珂刚入学,才十七岁。
七年前的北城正值夏季,温度居高不下,雨天颇多。
黎因和学姐共同创建了一个名叫三角榄的观植爱好社团,社团第一次活动,便定在植物园。
那日下着小雨,园中游客很少,树蛙蝉虫倒是热闹,交替着给雨声混音。
加入三角榄的新社员只有三名,其中有一位还迷了路。
学姐说有个大一新生记错地点,把西北门记成了北门,让黎因去找。
黎因问学姐:“他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学姐想了想:“没照片,不过长得非常漂亮!你看到就知道了。”
黎因对植物园的路很熟悉,他经常来,知道从哪条小道能快速通往北门。
穿梭在人造的林间小路,雨水撞击伞面的声音从急到缓,再到静。
黎因收伞望天,不知哪来的急风拨开了厚云,将藏匿已久的阳光归还给北城。
他低头抖落伞上雨水,余光里发觉北门树影下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稀稀疏疏往里走的游客,有不少人都偏头往那看。
阳光交错地至棕榈树中落下,在雨后潮湿的雾气中显出形态,将那人拢进了光雾中。
那人没撑伞,雨水将头发打湿了,卷曲地贴在额头上,绿松石耳坠在泛着水光的颈侧轻晃,深红花朵从枝头垂下,亲吻人类鬓角。
斑驳光影勾画着少年的脸,潮气模糊了边缘,让一切都变得失真。
水雾缠绕枝头,植物香气浓郁。所有能引起黎因兴趣的植物好像都在这人的衬托下,变得暗淡无光。
他突然转过头来,看向黎因。
那是一双狭长的眼,眼睫浓长卷翘,虹膜透出点蓝,分外宁静。
对视的瞬间,时光好像短暂地静止了。
黎因攥紧手中伞柄,收回自己过于失礼的目光。
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学姐说的果然没错,无需照片,有些人仅仅只需一个词汇,便能精准定位。
黎因重新扬起笑容,迈步走向少年,朗声道:“你是闵珂吧?我是三角榄的副社长黎因。你可以叫我黎哥,也能叫我黎学长。”
这时树上正好有滴水珠落下,打在黎因眼睑上,叫他下意识闭眼,脚步微顿。
再睁眼时,闵珂已朝他走来。
对方好像生来就该在山林间,于光影中穿梭。他的衬衣被雨水打湿,沾上叶与花。
闵珂既没自我介绍,也无停下脚步。
离黎因一步之遥,在近得暧昧的距离中,他驻足一瞬,错身而过。
浅淡微苦的香气,掠过黎因鼻尖。
肩膀处红色花朵被闵柯摘下,随手一抛,落进黎因透明雨伞里。
“不走吗?李学长。”
闵珂的发音有点奇特,将黎喊成了李。
黎因没去纠正,而是笑着跟上了闵珂的脚步:“来了。”
那是他与闵珂的初次相见。
有些记忆经过岁月加持,不仅未见褪色,反而愈发惊艳,像光影朦胧的电影。
他试图将记忆打包塞进废纸篓,可惜人脑不是电脑,没有一键清空功能。
想忘,都忘不掉。
***
方澜是晚上八点到的白石镇,她是个短发姑娘,身高一米七三,平日里爱好健身攀岩,体力相当不错。
要不然这次雪山野采的行程,光是高海拔加背仪器,换个体力不好的都够呛。
等放好行李,两人就近找了家火锅店吃饭。
隔着热气腾腾的铜锅,方澜烫着牦牛肉:“师兄,咱们接下来两天做什么?”
黎因夹了点素菜往清汤锅放,见完闵珂回来,他就没吃过东西,胃里那薄薄的两片梨,早消化完了。
从前黎因输液后的副作用就比普通人大,上吐下泻也是有的。
现在仅仅只是胃疼,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喝了口温水:“可以先去白石镇周边,初步了解一下当地生态,说不准还能发现新种。”
植物世界远比人类想象得要大很多,发现新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方澜知道黎因在大三时就发现了鳞毛蕨属的新种,经由导师同意后,亲自给新种命名。
植物叫什么都不稀奇,有叫水母雪兔子,有叫羊乳,还有叫鸡腿的,动物那边甚至有人用明星名字命名。
而黎因将自己第一次发现的新种命名为,Dryopteris tulokei li,2018 。
li是命名人的姓氏,Dryopteris是植物属类。
至于种加词tulokei——荼罗珂的意义,师兄从未解释过,至今也没有答案。
不过后来师兄再发现新种,便一律交给导师命名了,就像对命名失去了所有兴趣。
吃过饭后,黎因带着方澜在街上走了许久,才找到一家小商超,买了张电热毯。
黎因:“这边晚上很冷,有电热毯会睡得舒服一些。”
方澜问:“只买一张吗?你不用?”
黎因慈爱地望着她,就像看一个傻瓜:“在你心中,我这么舍己为人?虽然我很感动,不过你放心,我从不亏待自己,早买好了。还有电热毯钱记得转我,一共49.8。”
因为感冒的缘故,他不太有精神,脸上恹恹的,那双眼倒是很水润,叫方澜不敢多看。
“师妹你可不能感冒,要是你也感冒了,温湿度计和保温箱怎么办?”黎因继续说。
温湿度计和保温箱是仪器中最沉的两件。
方澜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师兄这张嘴,总是在她感动时破坏气氛。
她考研时就听说过,有个叫黎因的师兄非常帅,追求者前赴后继。
可惜师兄一心学业,无心情爱,不知叫多少人心碎。
真正接触下来,又觉得师兄这样毒舌,谈不上恋爱也正常。
不过从专业的角度出发,黎因绝对是位神仙组长。
如果她是野采负责人,临出发前小组成员集体出事,她肯定要在机场大骂,在群里发狂。
但师兄一直情绪稳定,跟管理局交接,和新向导碰面,还要安抚组员情绪。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届时他肯定会背最重的仪器,干最累的活。
在正事上,黎因向来靠谱妥帖。
想到这,方澜不由问道:“找到新向导了吗?”
师兄虽然仍旧在笑,眉眼却有些倦怠。
“放心,已经找到了。”
***
次日,方澜就见到了他们的新向导。
对方开了辆又脏又破的皮卡,车轮和车身上沾满了厚重的泥浆,瞧着从刚从山沟的泥地里趟出来。
向导下车时用力关上门,方澜能清晰地看到那扬起来的尘土,堪比北市的雾霾。
等向导从驾驶座的方向绕到他们面前,方澜双眼圆睁。
感觉就像从烂糟糟一堆泥里,突然钻出了一棵顶顶漂亮的树。
少族都这么帅吗?
新向导长得很高,比黎师兄还高,跟她说话时低垂着眼。对初次见面的人,冷漠且吝于笑意:“你好,我叫闵珂。”
声音低沉沙哑,好听是好听,就是有点太冷淡。
冷淡的向导单手接过方澜背的仪器箱,轻松放进后备箱里。
向导穿得很少,只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越发显得肩宽腰窄,肌肉轮廓清晰分明,让方澜忍不住看了又看。
等向导上了车,方澜才小声道:“帅是很帅,但不冷吗?”
2/51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