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因:“神经元对温度感受彻底断联的经典案例,他的下丘脑已经决定冷是一种幻觉。”
方澜差点噎住:“他得罪你了吗?”
黎因笑得和善:“没有哦。”
一行人上了车,黎因没坐副驾,而是跟方澜坐在一排。
两个人一直聊天,大多是学业上的事情,涉及不少专业术语。
而向导则专心开车,没有搭话的意思。
中途方澜收到了另一个小组成员林知宵的信息,对方给她拍了张因为过敏而肿胀的脸,方澜觉得很好笑,挪到黎因旁边,将手机递给他看。
两个人脑袋刚凑到一起,突然车子一个刹车,方澜没系安全带,本能地撑住前座。
“抱歉。”闵珂好像很真诚地建议道:“这里羊比较多,你最好系上安全带。”
道路中央,有一只毛发发黄的小羊站在车前,睁着无辜的大眼。
闵珂鸣笛数声,按得又重又急,惊起路边飞鸟,小羊也撂蹄子跑了。
车子再次缓缓行驶,黎因问方澜:“你有没事?”
方澜摇了摇头:“师兄,这里的动物都不怕人诶。”
“可能是因为高原缺氧,羊也傻里傻气的。”
黎因顺着她的话语望了窗外,没留意到羊,倒是看见山坡上静止着一团雪白的雾气:“那是云?”
方澜反驳道:“是雾吧。”
前方沉默开车的人:“是云。”
方澜:“……”
这里海拔不过两千六百米,云能停在半山腰?
转过头,方澜见黎因冲她得意挑眉,她忍辱负重地把头拧了回去。
十分钟后,阳光总算冲破厚重的云层,铺天盖地撒向大地。
汽车行驶在笔直的国路大道,蓝天与群山明晰了草原的边界,慢悠悠的牛群像黑色云朵,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左侧的彩林被光淋得鲜艳,满目黄绿交错的树林,偶尔点缀几株艳丽红枫。
秋意织出彩缎,如梦如幻。
系着安全带也不能阻止方澜的好奇心:“牛还能爬这么高呢!师兄你看到没有,山坡上有好几头!啊!那里还有两头牛在接吻!还是一黑一白的,怎么连牛谈恋爱也得政治正确啊!”
黎因不由笑出了声,这是他来到白石镇这么久了第一次放松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黎因:“整天都在胡说八道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与闵珂在后视镜中对视上了。
闵珂那双好似无机质的蓝眼珠,化作全然冰冷的载体,安静地盯着黎因。
似掀起滔天骇浪前,风平浪静的蓝海。
相互交织,暗潮汹涌的目光,中止于黎因的轻轻一笑。
那是一个很礼貌的笑容,体面又客气。
这笑他会给任何人,宾馆前台,医院护士,饭馆老板娘,亦包括闵珂。
就好像闵珂没什么特别的,对黎因来说,闵珂只是段无足轻重的过去。
连恨都得不到。
第4章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一条位于草场边缘的溪流。
这里能看到不同的植物群落,可以提供与高海拔区域不一样的生态信息。
放牧区的草坪青黄交接,牦牛由远及近,三两成群。
高山牦牛的叫声非常粗野,听起来像没油的摩托车,跟黎因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溪流南边是面山坡,树干斜斜地插在上头,五色经幡围着树缠了好几圈,风吹猎猎作响。
方澜问:“怎么到处都是这种经幡?”
作为向导的闵珂,总算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人们相信风吹动经幡一次,就是诵经祈福一次。向神明许愿千万遍,神将实现你的愿望。”
话语间他垂着眼,看着地上倒映的树影。
经幡的影子像飞鸟,似乎要挣脱尘世束缚,降落神明身旁,诉说凡人愿景。
或后悔,或期盼,或贪婪,或渴望,皆为俗世欲求。
“挂在树上更方便风吹是吗?”方澜好奇地凑近看那些经幡:“向导你也是少族吧,你会经常祈愿吗?”
“嗯。”闵珂随声应道,没有深入话题的意思。
黎因心想这人幸好不是旅游向导,不然真的很不称职。
也不知选雪山向导这一职业,是不是因为可以跟客人少说两句。
方澜双手合十拜了拜:“希望我们这次野采顺利,论文过个好期刊,凑够因子好毕业!”
黎因:“做人要有梦想,不如许愿论文能发nature、newphytologist,《生态学报》。”
这些都是知名期刊,论文在上面刊登可累计较高影响因子。
方澜大惊失色:“师兄,我现在许愿下辈子投胎成富二代,不再搞学术还现实些!”
因为影响因子不够,毕不了业的大有人在,大家都是一边命苦给实验室打工,一边辛苦准备论文。
方澜猛抓头发:“读研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想不开读博啊?!读博到底有什么好的!”
黎因卸下沉重的仪器箱,戴上手套:“毕竟从博士开始,就以突破人类知识边界为目标,科研最浪漫的地方,不正是与未知对话吗?”
“只是现实中每年八万博士,一年二十四万创新点,在仅剩的空间里为了毕业不得不发论文,环境也没有耐心等待去发现真正重要的问题。”
黎因叹息摇头:“所以才说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考研读博。”
黎因没有经济烦忧,依然觉得压力很大。
他喜欢纯粹的科研,不喜欢如今的环境。
抱怨归抱怨,该工作时,他们还是得迅速进入状态。
他们沿着溪流设立样方,采集少量植物样本,在有限的条件下做水质分析以及土壤调查。
等忙完一通,已是下午。
闵珂开车带他们去吃饭,这里远离白石镇,荒郊野外,人迹罕至,根本找不到餐馆。
最后闵珂将他们带到一个少族人的家中,只见他站门口同少族大哥聊了几句,而后拿出钱包,塞了几张纸币递过去,皮肤黝黑的男人则推着闵珂的手不肯收。
两人拉拉扯扯好一会,闵珂才回头对他们说:“先进去吧。”
这里和黎因入住的宾馆外观很像,一楼是储藏间,堆满牧草饲料、农具和粮食,要吃饭得上二楼。
黎因看了眼通往二楼,狭窄又没有扶手的木质楼梯:“师妹,你先别上来,要是不小心踩到你,我可没钱报医药费,顶多买包创可贴。”
方澜:“你再说多两句,一会我看谁给谁报医药费!”
窄梯看着险峻,踩着却很踏实,他从洞口探身而出,待看清二楼的情景时,他愣住了。
昏暗二楼倾斜着一线天光,小小的佛堂前香火缭绕,老者跪坐蒲团上,手指翻捻经书,嘴里低声轻吟。
这场景实在庄重肃穆,任何声音都会惊扰这场诵经祈福。
这时他感觉到腰上被人扶了一下,那绝对不是方澜的手,隔着冲锋衣,都能感觉到掌心温度很高。
“怎么不走了?”闵珂的声音至下方传来。
黎因打开腰上的手,迅速爬到二楼,似被人用火燎了尾巴。
他的腰部本不那么敏感,但那记触碰,就像打开尘封已久的魔盒。
他想起蓬松的卷发拂过肩胛的酥麻,想起热烈贪婪的吐息沿着脊柱游走而下。
指印、吻痕,淤红遍布的腰身。
隐晦的、潮湿的,暗红的记忆。
他缩在二楼角落,直到腰背抵住了墙面,才有了安全感。
闵珂上楼后,往黎因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朝黎因走来。
黎因迅速绕开闵珂,俯身向楼梯口,朝爬上来的方澜伸出手。
方澜抓住他的手上登至二楼时,也被环境所震慑,只敢紧挨着黎因,小声说话:“谢谢师兄。”
她注意到黎因发红的脸颊:“你是不是热了,出了好多汗。”
太阳出来以后,温度突然急速升高,被阳光晒过的背脊和衣领,皆滚滚发烫。
方澜感慨道:“还是向导有经验,难怪穿得那么少。”
黎因用手背擦拭下颌,确实出了层薄汗:“出汗是人体的散热机制,只能说我进化得比普通人高效。”
方澜:“师兄,你这嘴硬得都能砸核桃了。”
这时中年男人来到二楼,对他们说了几句少族语。
作为翻译的闵珂上前几步,正好挤到黎因和方澜中间:“巴吉大哥说这是他的父亲,让你们不要害怕,饭一会就好。”
不多时,空气中飘散着热腾腾的香气。
巴吉准备的午餐很丰盛,有牛肉有馕饼,还有热奶茶。
黎因见巴吉给奶茶加了块黄油,便也学着给自己那杯加了点,顺手往方澜杯子添了块。
闵珂看了看自己的杯子,把杯子往黎因的方向推了推。
黎因忙着跟巴吉聊天,虽然语言不通,但两人肢体语言都挺丰富,竟聊得有来有往,有说有笑。
杯子里的奶茶晃晃悠悠,半天没等到有人往里面扔一块黄油。
闵珂眨了眨眼,悄悄地把杯子拿回来,仰头一口气喝光。
黎因看似跟巴吉聊得热络,实则一心多用。
他自然留意到闵珂那悄悄来过,又默默离开的杯子,可真正扎进他眼球的,是闵珂的手。
那双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手。
闵珂大学选的临床医学,黎因曾问他为何选这个专业,难道是从小就有救死扶伤的梦想?
“哪有这么伟大。”闵珂解释道:“是亲戚说学医挣钱,毕业后能在大城市落户买房,老师也支持我选临床医学。”
黎因不解道:“如果是为了挣钱,选法学或者金融不是更好吗?”
临床医学的学制太长,得熬多少年才能赚钱。
闵珂摇了摇头:“那时候哪懂这些,大家都觉得当医生或者公务员更有出息。”
这答案确实出乎黎因预料,他就读的北市高中,皆由老师对每位学生进行一对一的志愿规划,会根据不同学生的家庭情况,给出不同建议。
想要出国的同学,家中更是早早找好专业机构,大家只需按部就班即可。
闵珂正在搓洗解剖课上穿的白大褂,只因昨天黎因随口说了句,他身上有福尔马林味,今天他就把袍子带回来清洗。
黎因:“怎么不用洗衣机啊?”
闵珂说:“指不定沾了病理组织,不干净,别脏了洗衣机。”
说完他把衣服从水盆里捞起拧干,指尖用力到泛红。
黎因没再深入高考志愿这个话题,而是把衣服从对方手中夺走:“别把手给洗破了,到时候感染了怎么办?”
说罢不顾闵珂阻止,他将湿漉漉的布料扔进了洗衣机,淋上消毒液:“这样总干净了吧,小医生!”
启动洗衣机后,黎因抓起闵珂的手仔细打量:“你这手像学钢琴的,又长又直!小时候你妈妈肯定没让你做家务。”
闵珂指尖轻轻勾住黎因的掌心:“小时候在村子里跟奶奶住,确实没怎么干过活。”
黎因搂住闵珂的腰,对方比他矮些,他只需俯身便能亲吻那卷翘的睫毛:“我的小医生,被好好爱着长大呢!”
闵珂避开他的亲吻,似乎不大高兴黎因低头吻他的动作:“不许这么叫我。”
说完闵珂来到冰箱前,拿出一大罐牛奶,一口气喝了半瓶。盯着冰箱上贴的身高表,又猛猛地灌了一口。
黎因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别喝那么急,会长高的。”
六年后的闵珂确实长高了,比黎因还要高。
喝东西心急的毛病没改,跟从前一样。
而那双曾漂亮得像钢琴家的手,现在布满冻疮留下暗色瘢痕,与陈旧伤疤混杂,实在称不上好看。
黎因忽然失去聊天的兴致,但他仍打起精神跟巴吉交谈,仍顺手帮方澜拿她够不到的水果,仍用余光观察那双手。
那双手忽然动了动,收到了桌子下方,再也看不见了。
闵珂起身跟巴吉说他吃饱了,巴吉惊讶地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再吃点,闵珂摇了摇头,对黎因他们说:“我先到楼下等你们。”
等黎因何方澜吃完饭出来,闵珂正靠在那辆破皮卡上,在抽烟。
见他们出来了,闵珂拉开车门:“都吃饱了吗?”
方澜快活地应了声:“吃饱了。”
黎因没说话,只是看了眼闵珂手里的香烟。
闵珂从前不抽烟,也不喜欢黎因抽。
作为医学生,他曾细数香烟对肺的伤害,诱发肺癌的风险,长篇大论,连篇累牍。
现在他抽了。
以及……闵珂戴了一副黑色手套。
将那双不好看的手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第5章
暖融融的太阳里,方澜靠着车窗睡着了。
背阴的山坡上覆着一层积雪,景色从鲜艳的彩林,毫无征兆地过渡到嶙峋的山石。
正如现在的闵珂,似座巍然雪山,冷得生人勿近。
和从前的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车窗边缘的黑色密封胶,如老式胶片电影边框,玻璃倒映出闵珂的侧脸,戴着手套的双手,稳稳地扶在方向盘上。
像一场沉默的,无趣的,过了气的老电影。
而“电影”的开场,在七年前。
***
闵珂刚入学时,医学院来了个少族美人的消息像插了翅膀,飞遍了整个科大,人尽皆知,除了黎因。
彼时黎因一周有56个课时,除了上课就是实验室,两耳不闻窗外事。
三角榄社长林巧巧,热爱社交,混迹各大学院的聊天群,人脉广泛,掌握诸多一手信息。
林巧巧打听到,闵珂出名的不仅是因为外貌,还因为他在新生军训上的“精彩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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