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因起身走到窗帘前,大力拉开,刚才他听到有东西坍塌的声音,漆黑的夜里,除却飞舞的雪粒,远处山林的暗影,所有事物都被暴风雪吞噬。
他转过身,走出房门,图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你现在追上去也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却见黎因转身朝楼梯上去,根本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冲动地离开客栈,追着闵珂消失的方向而去。
黎因来到方澜所在的房间,林知宵和梁皆都在,梁皆握着方澜的手腕,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另一只手则是拿着纸笔记录数据。
而林知宵看着就更忙了,一会给方澜掖被子,一会又去看氧气瓶的流量,几次看向手机,最后都愤然放下:“该死的天气,连信号都没有!”
黎因走了过去,拿起桌边的一杯温水:“刚才给她喝过了吗?”
梁皆摇头道:“没,闵向导走之前说不能喝太多水,只能喝一点点。”
方澜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身体没什么力气,只能在黎因的帮助下艰难地喝了一点。
黎因用纸擦拭去她唇角湿润,轻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方澜眼里有泪,急促地呼吸在氧气罩浮起白雾,嘴唇艰难张合。
黎因以为她有需求,然而凑上前仔细分辨,只听见了那两个字。
那是在生命受到威胁的瞬间,所有生物都会本能地呼唤最深刻的依赖——“妈妈”。
黎因按住床垫的手微微一颤,梁皆忙问:“她在说什么?”
黎因直起腰来:“她在喊妈妈。”
林知宵攥着手机,抬手用力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脸上亦有不忍:“我出去找一下信号。”
他们都知道,这里没有信号。
在最危险的时刻,方澜想见的只有母亲,而他们无一人能为她实现心愿。
黎因抬手覆盖在方澜的额头:“再坚持一下,等天一亮,我们就下山,到时候再给妈妈打电话,好吗?”
方澜闭上眼,泪水滑过鬓角,虚弱地点了点头。
晚上十点,黎因从二楼下来,就见图西搬着个凳子坐在门口。
厚重的门帘被卷了起来,露出玻璃窗,森冷的凉意从门缝中渗入,图西焦急地直抖腿,被冻得双手都揣在袖子里,也不愿从门口离开。他的脖子梗得长长的,始终盯着门口的方向,一看就是在等闵珂。
黎因走了过去,图西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黎因什么也没说,便在图西震惊的目光中,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一推门,哪怕已经穿了最厚的衣服,迎面而来的风像被冰水打湿的棉被,扑得人身体往后退了数步,即便是他这样一个身体还算强健的成年男子,都站不稳。
更无法想象在这种天气里,徒步了近三个小时的闵珂。
黎因反手关上门,同时也掩住了图西的劝诫的声响。站在室外,更能听得清楚,身后没有生命的建筑物,在疯狂的大自然中,发出战栗的声响。
黎因艰难地走了几步,只是从一个门口,走到另一个门口,就花费了他不少力气,面部、耳朵,指尖都被冻发麻。
极端的温度中,人类的身体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想到了图西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只因闵珂没有戴观木。
对他们图宜族来说,这是代表平安的信物吗,为什么闵珂不带?
他还会回来吗,如果闵珂就这样彻底地消失了……
一股尖锐的痛楚从左边身体蔓延,当年他折断的肋骨就在左边。
黎因靠在红色的大门前,先前上面垂坠的紫花已然凋零,只剩下根叶在风中晃动。
黎因冻僵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整只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他闭了闭眼睛,不知等了多久,直到耳边出现一阵模糊的声响,
他睁开眼睛,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缓慢地从雪线尽头钻了出来,影子挪动得很慢,像在风雪中摇曳的一点星火,一个不留神,便会彻底熄灭在这个冬夜中,
黎因快步走下楼梯,脚滑得险些摔倒,感觉身前风的阻力都好像减轻了几分,他往影子艰难靠近。
就像荒野中彼此孤立的两个点,只有竭尽全力,才能在某个瞬间产生交汇。
影子越来越近,直到客栈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来者,是闵珂。
他身上背着一台笨重的便携式氧舱,外套满是泥泞。
光一点点照亮闵珂的脸,他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血液早已干涸,外套上原来不止脏污,还有鲜血。
他的步伐踉跄,但手死死抓着肩膀上捆着有氧舱的绳索。
一开始,闵珂似乎也发现了有人在等他,但不敢肯定,直到离得近了,两人的视线与空中汇聚。
“我回来了。”
闵珂的声音很低,很疲惫,眼睛却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黎因迎了上去,替他托住了有氧舱的重量,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沉,直到闵珂在门厅里卸货,他和图西搬着有氧舱上楼时,图西还在惊叹:“这种东西,到底怎么搬回来的?”
好在图西会使用这个设备,当有氧舱的指示灯亮起时,方澜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浮现一点血色,黎因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才发现闵珂一直没上来。
心头一沉,他快步下楼,在门厅里没找到闵珂的人影,地上倒是有一串雪水化开的湿润痕迹,至走道蔓延至102的房门口。
黎因推开门时,闵珂正背对着他,艰难地脱下身上最后一件衣服,那些衣服已经冻成了冰块。
他这才看清了闵珂的模样,手臂、肩膀,背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只是擦伤,有些却像是岩石刮伤的,皮肉翻开,触目惊心。
听到开门声,闵珂猛地转过身来,因此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瞬,直到扶住了身后的书桌,才站稳身体:“你组员没事吧。”
一边说,闵珂抓着扔在椅子上冰得发硬的衣服,披在身上:“图西会用有氧舱,所以我就没上去,他懂一些救援知识,你不用担心。”
黎因缓缓关上门:“谢谢,方澜看着好多了。”
闵珂靠着桌椅,始终没有站直身体:“你还是上楼再观察一会吧,我想先冲个澡。”
“你这样的情况,怎么洗澡?”黎因沉默了一会,才道。
“你看到了?没事,都是小伤。”闵珂把胳膊套进袖子里,勉强地扣了几颗扣子,他垂着眼,目光停留在某个地方,忽然一顿,紧接着面色骤变。
黎因下意识朝他走了几步:“怎么了?”
闵珂扶着桌子站起身,动作迟缓地来到床边,拿起那沾满鲜血的观木,随即错愕地望向黎因的手腕。
闵珂用比刚才快上许多的速度,来到黎因身前,握住他的手,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闵珂那双手,深紫发黑,满是细小的血口,肿胀难看的手。
向来爱漂亮的闵珂,却好像忘记了自己不好看的手已经暴露在了黎因面前,他眼里只有黎因腕上那被观木勒出来的血痕,嘴唇微颤:“怎么会,我明明没绑这么紧……”
分明闵珂才是那个浑身是伤的人,却好像看到黎因手腕的伤口,才感知到疼痛一般。
莫名地,黎因想到自己短暂晕厥前,想起的那些记忆。
他突然很好奇,闵珂要是知道当年分手通话时,他当时的情况,会是什么表情。
毕竟现在他手腕上,只能说是破了皮,连轻伤都算不上。
他把双手从闵珂的掌心里抽出。
不过,闵珂不会知道了。
他没想让闵珂知道。
因为没必要。
他们早已结束。
第34章
闵珂掌心一空,他下意识地收拢十指,似乎想挽留什么。
黎因视若无睹:“我去拿医疗箱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刚才在方澜房间里用过的十字架医疗箱,他检查过,里面药品很齐全,足够应对闵珂身上的伤势。
只是闵珂额头的那个伤口实在惊人,也不知要不要缝针,就这样的医疗条件,该不会破相吧?
黎因刚从房间出来,图西正好提着医药箱过来。
黎因望着他手里的医疗箱:“你来得正好,要不你帮他处理一下?”
图西简单粗暴地把医疗箱塞到黎因手里,能使用便携式有氧舱,懂基础救援知识的客栈老板图西一脸淳朴地笑着,摆摆手道:“我哪懂怎么给别人处理伤口,还是你来吧。”
说完,像怕黎因拒绝,图西脚底抹油,飞快走了。
黎因提着医疗箱回身,闵珂扔站在原地,右手攥着那枚沾满鲜血的观木。
黎因来到书桌前,放下医疗箱。
闵珂的外套随意地搭在书桌上,泥浆和血液在明亮的室内灯光中,显得触目惊心。
黎因指尖从干涸的泥浆上擦过,泥土除了沙烁,还有一种极细的矿物晶粒,那是滑坡带的土质,只有在极其陡峭,暴雨或暴雪后形成的区域才会出现。
视线下移,袖口处带了几根纤细的植物根茎,依稀可辨认出节状结构,是高山竹节草,一种生长在山体裸露且湿滑的地区。
闵珂在暴雪中,不仅涉足了危险的滑坡区域,甚至还有可能攀爬过湿滑的岩壁。
黎因指尖微微发抖,他猛地收回手,不再看那件衣服。
他用力地翻找着箱子里的东西,发出一连串的响声,等他拿着镊子和纱布回头,却不知何时闵珂已经站在他身后。
他们距离过近,近得黎因闻到了血腥气,他还需微微仰头,才能对上闵珂的眼睛:“衣服脱了。”
闵珂垂眸望着黎因,仿若不解:“你在生气。”
笃定的答案,疑惑的语气,话语间,闵珂抬手解开刚才随意扣上的纽扣,干脆利落地把衣服脱了下来。
黎因听到刺耳的黏拉声,那是血迹和冻融的雪水混合在一起,伤口粘连衣服的声响。
闵珂将衬衣扔到桌子上,试图接过黎因手里的纱布:“你手腕的伤得马上处理,免得感染,这几天注意别进水了。”
闵珂习惯性地吩咐着,带着医学生的本能,却对自己的伤口毫不在乎,自顾自地盯着黎因的手腕,仿佛那处不是破了皮,而是断了一样。
黎因扬手,避开了闵珂的动作,像是不想跟他有任何肢体接触:“退后。”
闵珂动作一僵,看了黎因几秒,听话地后退数步,拉开安全距离。
“转过身去,别动。”黎因声音低沉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闵珂慢慢转身,他背脊上红色的神树文身于灯下显现,如皮肤下的血管脉络,又似大海褪去后留下的潮汐树。
尖端升至后颈,树梢散至肩胛,根系植于腰际。
闵珂大概是极为虔诚的信徒,难怪每次接吻,都不敢戴观木,生怕山神瞧见。
黎因看着这满背的伤口,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最后决定从较深的几道先处理,伤口边缘被冻得泛白,形状凄惨。
碘伏接触到皮肤的瞬间,闵珂整个背脊的肌肉都抽搐的一瞬,黎因没有停顿,擦拭掉污泥和凝结的血块,抹上药膏,步骤细致。
除却新的伤口,闵珂身上有着深深浅浅陈旧的伤疤,看来当了雪山向导以后,确实在拿命换钱。
伤口会愈合,骨头会复位,指甲亦会再次生长,黎因如今除了触摸肋下能感受到轻微的畸形凸起,以及腰侧数道浅淡的疤痕外,那个寒冷与疼痛交织的夜晚,仿佛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沾了血了棉花扔了一垃圾桶,黎因用绷带替闵珂包扎好伤口:“等这场暴风雪过去,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费用我们这边会负责报销。”
“不用了。”闵珂低声道。
“营养费以及救人的报酬,等结束这趟行程以后,会打到你的账上。”黎因换了副手套,绕至闵珂身前,“手抬起来。”
“我不要钱,”闵珂执拗道,他看着黎因,竟有些期盼道,“除了这个呢,你还有别的要对我说的吗?”
“我会按照市场上救援团队的报酬结算给你,你放心,金额很丰厚,是你会满意的价格。”黎因平静道。
闵珂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一声,他弯下腰,伤痕累累的手捂住了脸,笑个不停,背脊不断颤抖着,笑得眼都红了:“这些伤,原来……这么值钱啊。”
黎因看着他晃动的发梢,握紧了手上的镊子,还未说话,闵珂就再次抬起头来,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很快,像被浓云遮住的月亮,黯淡无光:“那就这样吧。”
他们沉默地处理完彼此的伤口,比起黎因的生涩,闵珂对他手腕上的处理快而简洁,几乎没让他感觉到痛。
结束后,闵珂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黑色的毛衣,套在身上:“我上去看一下方澜的情况。”
说完他走出房间,连关门的声音都那样轻。
黎因背对着他收拾医疗箱,将所有用过的器械一一归位,动作不疾不徐,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走廊上,图西看到闵珂出来,正想迎上去说点什么,见到闵珂极为难看的脸色,当即闭了嘴,目送闵珂上了二楼后,图西回到102门前,准备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巨大的响声,吓得图西一哆嗦。
他敲了敲门:“黎同学,你没事吧!”
好一会,黎因才开了门,他脸色有些苍白:“抱歉,刚刚手上的东西没拿稳。”
“什么东西摔了啊?”图西问。
黎因:“烟盒。”
图西看过黎因的烟盒,铁的材质,表面雕刻着一种植物叶的图案。
“行,没事就好。”图西没多问,“我来拿医疗箱。”
黎因下午睡了一觉,晚上始终难以入眠,闵珂一直没有回来,窗外的风雪停了,他拉开窗帘,伴随着西斜的月亮,莹蓝的月色铺满整个房间。
黎因坐在床头边,直到月亮沉入群山,晨昏交界的混沌时刻,世界像是浸入一片冰凉的深海,他走出房门,来到二楼。
方澜的房门始终亮着,梁皆和林知宵把房间让给了林秋秋,梁皆靠在床头睡着,林知宵脑袋枕在他腿上,两个人显然是在看护的过程中,都没敌过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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