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珂用那只手百无聊赖地托住下巴,感觉到黎因的视线,转过脸来,冲他眨了眨眼,嘴唇张开,舌尖抵住牙齿,无声道:疼。
黎因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想,怎么不疼死算了。
两个小时的会议结束,众人散去,杨妍将黎因留下:“一起吃个饭吧黎老师。”
黎因微笑婉拒:“不用了,我该回去了。”
杨妍有点可惜道:“不试试看闵珂的手艺吗,他做饭还不错呢。”
离会议结束还有十分钟时,闵珂就已经提前离场,此刻黎因似乎猜到对方干什么去了,他直接了当道:“闵珂住在这里。”
“对啊。”杨妍随即又道,“他没有住宿的地方,我只能把工作室的三楼让给他了,本来我熬夜剪片子的时候会上去睡一下,现在好了,被他霸占了,再晚都得自己回家。”
杨妍摊开手:“但是没办法,谁叫这是我自己找来的男主演,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黎老师,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无需黎因怀疑,杨妍的心思几乎是写在脸上,让他赶紧把闵珂领走,别再霸占她的休息间。
黎因故作不懂:“让他自己出去住就是了。”
杨妍叹息道:“他之前住的那个旅馆,半夜总是有人敲门,后来有天他出去,再回来时发现房间里的东西被人翻过,好在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实在很不安全。”
这件事旅馆老板并未跟他提过,黎因不由面色微变。
杨妍又说:“所以我让他别住了,快搬来我这里,一开始他还不愿意,说是怕心上人误会,我左劝右劝,嘴皮都快说干了,我说要是再住在那,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更危险的事,到时候心上人知道以后,岂不是要更难过。”
杨妍勾了细长眼线的眼睛,微微往上抬,笑得好似狐狸:“你说是吧,黎老师。”
黎因轻咳一声:“这楼里还能做饭?”
“能啊。”杨妍带着黎因往楼上走,“当初租下这里的时候,我就考虑过住宿的问题,要不然一个月房租这么贵,只有白天能用岂不是很可惜,当然要住回本啊。”
三楼的格局和楼下并无不同,半开放式的厨房,由岛台隔开,但位于顶楼,加之建筑外观是一个三角形的屋顶,三楼的空间显得有些逼仄。
天花板有些地方很高,有些地方就有点过矮了,比如厨房。
闵珂在低矮的厨房里,腰都有些站不直,微微佝偻着背,以一个并不算舒服的姿势做饭。
除此之外,视野里只有一张榻榻米式的床,狭小的洗浴间,一张小茶几。
闵珂的行李箱靠在角落里,房间里很整齐,没有多少住过的痕迹,仿佛随时就能离开。
杨妍端着岛台上的菜,转头对黎因说:“黎老师,我们先下去吧,这里油烟味太大了,别呛着你。”
闵珂听到动静,猛地转过身来,一下子脑袋就磕到天花板,发出很大的一声。
杨妍替他疼一般叹了口气:“怎么还没住习惯呢,还会磕到头。”
闵珂摸了摸脑袋,松开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心,冲黎因真心地笑了:“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黎因抿了抿唇,不知道闵珂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只是留下来吃顿饭,又不是答应要跟他在一起。
他随手端起桌上剩余的菜,最后看了眼这布局奇怪的三楼,跟在杨妍身后下楼。
杨妍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跟他说:“你也看到了,三楼的天花板实在太矮了,不对,是闵珂太高了,我平时住没什么问题,轮到他来住,就不行了。这段时间我都看他磕到脑袋起码不下六次,别给孩子磕傻了。”
黎因端着两个菜,铁石心肠:“之前的旅馆不能住,换家旅馆不就安全了。”
想了想,他看向杨妍:“既然违约金二十万,那杨小姐给他开了多少片酬?难道片酬不够他出去住一个好一点的酒店?”
谈话间,两人回到一楼,杨妍把手里的盘子放在桌上,顺手把资料潦草地往旁边一撂。
杨导作风相当不拘一格,还十分厚颜无耻:“没有片酬啊。”
“什么?”黎因被她的理直气壮,堵得哑口无言。
杨妍:“闵珂是无片酬出演。”
黎因不可思议地睁大眼,身后传来脚步声,闵珂一手提着电饭煲,一手提瓶大可乐,下了楼,朝他们走来。
“有人要喝酒吗?”闵珂问。
闵珂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胳膊就被黎因抓住,拉到室外。
天色渐晚,又逢冬季时节冷清,路上除了星星点点的几盏路灯,工业园区连个人影都无。
“你既然无片酬免费出演,为什么要答应赔二十万的违约金?”黎因说完,再看到闵珂不知磕到哪里,已经泛起红肿的额头,感觉心头的火气已经压抑不住,只待爆发契机。
闵珂皱眉,似乎认为杨妍一派胡扯:“谁说没有片酬。”
“我的片酬非常昂贵。”闵珂看着黎因气红的脸,弯起眼睛笑。
“而我已经收到了。”
第44章
“合同呢?”
冬日冷风让黎因清醒些许,理智回归,不被情绪所控制。
也让他在桩桩件件紧密事件中,寻到了漏洞。
闵珂指了指三楼:“行李箱里,你要看吗?”
“好啊。”黎因当即应道。
闵珂口口声声说,答应拍摄纪录片的前提条件是他加入这个项目,既然如此,在旅馆老板致电他,告知他闵珂离开旅馆的时间,为什么是他答应参与纪录片之前?
所谓二十万的违约金,大概率是骗人的幌子。
黎因面上的笃定,在看到闵珂打开行李箱,将那份纸质合同递到他面前时,逐渐瓦解。
上面竟真写了相关条款,闵珂不但签了字,还生怕字迹不具备法律效应,特地按了手印。
黎因握着合同的手微微颤抖,被气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刚才连筹备会议都不参加,你会是什么下场?”
黎因冷眼望向坐在床上的闵珂,顶楼昏暗的光线让他双眸幽深一片。
“我知道。”闵珂说。
黎因把合同往他身上一砸:“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走。”闵珂将那份或许会让他负债累累的合同,放到一边,“就算你真的走了也没关系。”
闵珂语气真挚,好像他真心这样认为,无论黎因作出各种选择,他都能够全盘接受。
黎因怒极反笑,他现在是真的很好奇,闵珂这肆无忌惮的底气究竟是哪来的。
他心中已有怀疑,只待验真。
黎因转身往楼下走。
杨妍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坐在桌前抬起头:“黎老师,不吃饭了吗?”
黎因没有回答,他第一次对女士这样失礼,但杨妍作为骗他进组的罪魁祸首之一,他很难在当下这种情况对其礼貌回应。
从小白楼到工业园区的停车场,直至坐到车里,黎因才发现自己没拿外套,衬衣被寒意沁得冰凉,但他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车里暖气,而是拿出手机拨出电话。
等那边一接通,黎因就温声道:“老板,你这么做可不厚道,难道他给你的钱比我给的还要多?”
这话不过是句试探,即便对方不承认,他也有心理准备。
熟料对方立刻结巴起来:“什、什么?”
黎因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没想到对面竟然一试就露了相。
老板这种心理素质,难怪这样快就露出马脚。
黎因再度抛出圈套:“我全都知道了,闵珂已经告诉我了。”
旅馆老板不负众望,立即上钩,他冤枉道:“这也不能怪我啊,再说了你要我干的可不是什么正经事。而且我真没收他钱,是他先威胁我!说我要是不按照你说的办,他就举报我店里消防不合格!没见过这样的神经病,哪有请别人来监视自己的……”
黎因没再继续听他说完,而是挂断电话,靠在驾驶座上,仰头叹气。
难怪闵珂突然换了路子,他还以为这人是破罐破摔,原来是发现了他的监视。
他的监视会给闵珂传递什么样的信息?
监视的本身就等同于一种“在乎”。
他的这场“监视”,变成了闵珂的筹码,所以这人现在才敢拿自己来威胁他,甚至离开旅馆都是一场试探。
至于试探的结果……
黎因头疼至极,看着漆黑一片的车顶,他心绪不宁地想,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这时,有人敲响车窗,黎因转过头,隔着贴了膜的车窗,他看到站在车旁的闵珂。
降下车窗,黎因仍是镇定自若:“怎么了?”
闵珂掌心按在车窗边缘,微微俯身,瞳仁和耳边的绿松石折射着微光,唇边带着浅浅笑意:“阿荼罗,你外套没拿。”
黎因移开视线,不去看他:“从窗子里递给我就行。”
闵珂仿若未闻,转到副驾座上,开了一下车门,没拉开。
二人僵持数秒,黎因到底解了锁。车门打开,闵珂将外套放在副驾驶座上,同时将那条红色围巾放在最上方:“天冷,别着凉了,回去吧。”
说完,闵珂扶着车门正要关上,黎因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方寸之地,忽地开口:“闵珂,你一定要我参加这个纪录片的理由是什么?”
费劲千辛万苦,将他留在摄制组的缘由,总不能是为了再与他朝夕相处半个月。
闵珂停下关门动作,看向车里的黎因。
黎因没等他回答,继续道:“在斐达的那段时间里,我都没改变自己的主意,难道参加纪录片这短短的十五天,就能有什么改变吗?”
他并不想把话说得太直接,但事已至此,只能同闵珂讲明白。
“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的选择。”黎因缓缓收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我们好聚好散吧。”
夜色好像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变得更静了,连空气都冻成一团,只需要随意的一个外力,就能支离破碎。
“理由吗?”闵珂似乎真在思考,最后给了黎因答案,“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等黎因问去哪,闵珂只留下一句路上小心,便轻轻地关上车门。
***
纪录片的第一站,是锦城。
对此,黎因并不感到太过意外。
目的地却不在斐达,而是与斐达相邻的另一座雪山——哈里。
而黎因来过哈里雪山,在六年前。
那时他仅凭着一张照片,寻找哈里雪山上一个叫桑洛村的图宜族村庄,虽然中途发生了严重意外,最终也没去到桑洛村。
在拨通救援电话后,黎因便直接陷入昏迷。
再度醒来已在医院,救援队的人说是在一棵长在险峻之处的高山栲上救下了他。
那会黎因浑身是伤,在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为此他母亲不知烧香拜佛了多少次。
黎因认为,母亲应该拜的是那株高山栲。
大概是有高山栲拦了他一下,所以他昏迷以后,才能等到救援队的救援,没有因此丢了性命。
如今重返故地,倒没想象中的那般不适。
或许是四个月前他重回锦城野采,再度遇见闵珂,这样的经历已经足够让他脱敏。
二月份的哈里雪山,山间积雪严重,要将摄影器材运进深山,是令剧组十分头疼的问题。
为此杨妍开过多次会议,最后总算定下了数个方案。
他们先到了哈里山脚最大的县城——垌县。
一路上,闵珂的手机来电就没停过,黎因跟他一辆车,将他与各方沟通的事宜听了个大概。
闵珂作为本地向导,既要帮忙安排车辆,又要沟通当地运输队——例如村民的马匹与牦牛,这都能够作为运输器械的一环。
为了有备无患,闵珂还租借了几台雪地摩托车,可以用作载人。
沟通时的闵珂,与黎因所想的截然不同。
他可以站在路边,随意地跟加油站的司机搭讪,分散香烟,获得哈里雪山的信息。也能在电话里熟练地跟租车行交涉,语气沉稳,言谈间几分江湖气。
他寒暄、谈价,确认路线,游刃有余,社会化十足。
不像在斐达时,那个对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很冷漠的闵珂。
更不是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就好像在黎因不知道的时间里,闵珂早已学会如何与这个世界周旋。
现在的闵珂,大概不会因为不小心送了恋人假鞋而红了眼眶。
结束通话后,闵珂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眉心微微簇起。
落日余晖穿透玻璃,染红了他的脸,车窗将他模糊的倒影,映在远方金色的雪山。
闵珂睁开眼,便见黎因久久地注视着自己,哪怕迎上自己的视线,也不曾像以往那般偏移半分。
“怎么了?”闵珂靠在车门上,露出有点疲惫的笑脸。他刚结束了四个小时的驾驶,才交替换下来休息,而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全用来联络车队。
也不知闵珂究竟是这部纪录片的主演,还是向导,抑或是身兼多职。
左右没有任何报酬。
黎因收回目光:“没什么。”
他们今夜要在垌县入住,次日才出发前往哈里雪山。
发现自己跟闵珂一间房时,黎因没有丝毫惊讶。
好在杨妍没太过分,定的是双床房。
黎因随便选了一张,便脱下背包,躺了上去。
足足赶了一天的路程,他实在疲惫。
然而他的室友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先是打开行李箱,而后进浴室,再来就是烧水,仿佛是台根本不用休息的机器一般。
黎因闭眼忍了会,直到忍无可忍,他半撑起身体,正要说话,眼前就递来一杯茶。
茶水色泽红润,闻着芳香扑鼻。
“哈里比斐达高,也比斐达冷,提前把这茶喝上,高反会轻很多。”闵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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