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玖接过药,将余年扶起,一勺一勺的吹凉喂到她嘴里。
喂着喂着,瞅见又渗出血丝的绷带,心里又难受起来,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在这种时候跑关外去了?幻戏班里的其他人呢?”
“他们还在外地演出,我自己去的。”余年似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有次我们去一个神医家表演,正好有个病人来求诊,我听着症状和阁老的很像。”
“神医说,域外有种叫火精石的矿石,配合药草熏蒸可以强心健脾,延年益受。”
“这石头属火,夏季采的效果最好。”余年将荷包放到徐玖手上,有些懊恼道,“好不容在戈壁找到,只是刚敲下了这么一块,就被胡羯人抓了。”
“不过,也幸好采的不多,所以能藏在嘴里,否则就被他们抢走了。”
余年没说的是,她被逼趟地火时,也将这块又苦又涩的石头含在了嘴里。她想着若是自己被炸死,徐玖帮她收尸时,或许能发现石头,肯定也不是只有神医知道火精石的用法。
徐玖摸着石头粗粝的表现,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你是不是傻啊,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
等徐阁老离世后,她才会来寻她。
余年抬手擦掉徐玖的眼泪,神色认真道:“姐姐,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都没关系。我还年轻,总不能和一个老人家抢时间,何况他还是你至亲至爱的人。”
“我知道没有亲人的感觉,我舍不得你变得和我一样。”
一路跟到医馆的两名护卫站在门外,对望了一眼,心中皆是不忍。
徐玖决定留在北安照顾余年,护卫一人留下保护小姐,另一个则返回帝都,向阁老汇报情况。
徐阁老听说余年受伤,倒也没要求把徐玖强制带回来。
既然陛下那边不追究,他全当什么都不知道。
护卫见状,犹豫了下,又道:“她还同小姐讲了些话。”
徐阁老刚要离开凳子的屁股立刻坐了回去。
对于徐玖的打算,徐阁老这种人精不可能猜不到一点,只是眼下他又确实没什么法子。
一想到余年可能和他的乖孙女聊些什么,心里不爽,又不好直接表现出来,只能阴阳怪气道:“讲了什么?不会是盼着老头子我早点死吧。”
“呃,不是。”
护卫将那日在门外听到的话一字不落的重复了一遍。
徐阁老愣了好久,才让护卫退下。
待人离开后,徐阁老独自进了佛堂,在祖宗的牌位前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惭愧,竟有一日会做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情。”
“她是个好孩子啊!她对玖儿好,好得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良人了。”
“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孩子呢!”
“恶人和罪人,老夫总要选一个当了。”徐阁老顿了顿道,“若玖儿能一生平安喜乐,罪人就罪人吧。”
这话说完,老人仿佛觉得肩头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再不需要背负着世俗中那些迂腐的规矩和它们所带来的审视。
老人起身,又拿起儿子和儿媳的牌位,用衣袖擦了擦。
若他能早日想通,他儿子是不是也能过得开心一些?儿媳是不是也能少受许多委曲?他们是不是也不必为了一个昏君,早早离他而去?
他当了一辈子规行矩步的徐阁老,如今没几年好活的,当个任性的臭老头又怎么了?
老头把牌位放回去,又指了指道:“断后这事,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他们就给我留了一个孙女?要骂你们先骂他俩,你们都在下面,见面方便点。等老头我归西了,再来骂我。”
说完,溜溜达达地离开了佛堂。
一出去,就把方才的护卫招呼了过来:“去准备国辆马车,大的,铺上软榻,把小姐接回来。”
“还有,北安城的大夫哪里皇城里的好啊?药材哪有皇城里的齐全啊?小小烧伤治了那么久,把那丫头也给我拉回来。”
护卫神情微讶,赶紧确认道:“是拉回府里吗?”
老头哼了一声:“不拉回府里,难道还要我给她花钱住客栈吗?”
护卫面露喜色,应道:“是!”
余年伤好后,徐玖在宫中病逝,老头也辞了官。
阁老府的仆役想另寻他处的,就拿着银子离开;还愿意伺候,便跟着三人回了故土。
徐阁老选了个不怎么被打扰的僻静宅院,又置办了百亩良田租给农户种植。经营的事情都由徐玖打理,余年则负责家中的其他事务。
收成好时,有了余钱,一家三口就出去看看北梁的大好河山;收成不太好时,就免了佃户的租金,老头拿着钓竿去湖边钓鱼,至于两个孙女,多大的人了,还用得着他教怎么打发时间么?
岁月悠长,人生在世,好不快活!
第124章 番外——方笙和黎翀篇
方笙如果生活在现代, 大概能找到一个对他此刻状态非常贴切的形容——像一台CPU过载的电脑。
无数杂乱的记忆碎片纷涌而来。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但他无法识别、无法理解、无法处理。
有那么两天, 方笙甚至没有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一切都是臃肿膨胀的, 他不仅做不到思考, 连自我意识仿佛都消失了,好似这具躯体只是一个容器。
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然后突然某一瞬间,他像是抓住了某一个记忆的开端,那些碎片自动追随拼凑成一场名为“人生”的电影。而另外一些, 明明是他的面庞却分外陌生的,也停止了飞舞, 悬在意识的夜空之中。
电影开始播放, 主角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他叫——顾棠。
顾棠幼时的记忆中并没有太多人。
一个妹妹,一个照顾他们的老嬷嬷,还有,黎翀。
顾棠与顾夷对母亲都没有什么印象, 宫里妃嫔的孩子没有几个是能养在自己膝下的。他也没见过父亲, 顾启除了“播种”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望仙台。
懂事后的顾棠也曾疑惑过, 如果他的父皇坚信自己能长生不老,做千秋万世的皇帝, 还要子嗣做什么?
嬷嬷是跟着他们母亲入宫的,对兄妹二人照顾的尚算尽心。只是再尽心, 也架不住宫中其他人拜高踩低,克扣吃穿用度。
顾棠开始做木工,是因为一件让人不太愉快的事。
他大哥病逝后, 顾启也没纠结什么,直接让老二继承了太子之位。也许在他看来,谁当太子都一样,和皇子也没什么区别,立太子不过是为了让朝臣闭嘴。
但在宫人眼中,太子就是为来的皇帝,谁敢怠慢。
所以,顾棠的二哥当了太子后,备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爱玩,他身旁的宫人就搜罗了许多民间的小玩具,其中一个是带着轮子和把手的木鸟。
只要拿着把手将轮子在地上推动,木鸟就会摆动翅膀,发出鸣叫。
老二比顾棠大了十多岁,这种东西对他而言属实幼稚了些,他玩了两下就扔到了一旁,和兄弟姐妹们显摆起了其他玩意。
可顾夷却十分喜欢。
顾棠见状,等众人散了后,便去找二哥乞要那只木鸟。
电影的镜头切到了那张高傲的面容上。
那个少年拿起木鸟,丢到了地上,抬脚狠狠踩坏了它,阴阳怪气地笑道:“哎呀,二哥不小心弄坏了,弟弟不会嫌弃吧。”
说完,扭头便走,边走边对着身旁的宫人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开口找我要东西。”
顾棠捡起坏掉的木鸟,用衣袖擦去上面的尘土泥巴。
坏掉了小夷就没办法玩了,扔了又好可惜啊。
那木鸟造型逼真,打磨的非常光滑,涂色也很精致,做它的人一定也很喜爱它。
顾棠看了下木鸟的结构,竟隐约能明白是怎么做出来的。
或许他可以试着修修看,要是能修好,小夷一定很高兴。
顾棠偷偷把木鸟揣在怀里带了回去。
他怕顾夷失望,也想给妹妹一个惊喜,所以并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情。
木鸟被藏在柴房里。
那里有木头,有工具,顾棠常常趁着顾夷睡着时,偷偷跑来修理木鸟。
柴房里的刀斧对那时的顾棠来说,实在不趁手,难免会弄伤自己,自然也就避不开嬷嬷了。
不过,当嬷嬷听到他是给妹妹修理玩具后,就没有再劝阻,只是会在旁边看着,偶尔搭把手。
嬷嬷其实也就比顾棠的娘亲大五六岁,只是宫人的生活都是用命熬,她隐隐觉得,自己也许时日无多。待她走后,兄妹二人只能相互扶持,才有希望在宫里长大。
顾棠忙活了三天,终于将木鸟修好了。
他自己重新做的翅膀虽然和原来那只还有些差距,但乍一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完全没有破损的痕迹。
连嬷嬷都连连称赞,感叹道:“殿下要是生在一个木匠家,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一代大家。”
顾棠闻言,好奇道:“木匠也能当大家吗?”
“当然。什么事情做到做到顶顶好,都能当大家。”嬷嬷随口回道,“可不要小瞧了木匠,咱们住的房子,睡的床,用的桌椅板凳,推的拉的车,全是木匠做出来的。”
顾棠“哇”了一声,道:“木匠这么厉害啊!”
如果说此刻的顾棠只是对木匠这个职业有些崇敬,那么当他看到妹妹开心的笑脸时,就坚定了当一个木匠的心。
自那之后,顾棠开始沉迷做木工活,给妹妹做各式各样的玩具。
没人教他,他就自己瞎琢磨,实在想不出来,就和顾夷凑一起琢磨,再不行便去问嬷嬷。
起初嬷嬷还能凭着多年的生活经验回答几句,再后来她连顾棠的问题都听不懂了,嬷嬷就省吃俭用从月钱里攒了些银两出来,拖人从宫外带了本《木经》进来。
后来嬷嬷去世了。
宫人死后,若无家人收尸,都是找张破席子随便一裹,埋到乱葬岗。
顾棠亲自给嬷嬷做了一口棺材。
那年顾棠进了学堂,黎翀调过来当了侍卫和陪读,太子也从二皇子变成了三皇子。
许是被顾棠的心意触动,又或是想卖皇子一个人情,负责收尸的人抬着棺材把嬷嬷埋在了山清水秀的地方。
嬷嬷离开的时候黎翀也就来了半个月。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调动。他原想的是参军入伍,出人头地,搏一个功名。
给一个皇子当陪读侍卫,差不多等同于宣告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何况,就他以往的经验看来,权贵之家,出不了几个好东西。
然而,他却看到一个皇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给一个宫人做棺材。
这可真是太荒唐了。
顾启贵人事多,哪里会记得一个嬷嬷的死,自然也想不起来给顾棠再调几个宫人。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抱团长大。
黎翀时常觉得,顾棠顾夷兄妹俩好像灵魂上错了身似的。
顾棠性格内敛温和,像个小姑娘;而顾夷上蹿下跳,猫嫌狗厌,谁见了都想绕着走。
等后来熟悉了,黎翀才发现,顾夷之所以这样,是为了保护顾棠。
随着年龄的增长,顾夷开始明白幼年时的不爽是何原因。顾棠不在意,但她可见不得最喜欢的哥哥受气。
后来有一次,一个刚进宫看起来颇受宠的妃嫔把顾夷的纸鸢踩烂了,那是顾棠做的,顾夷一怒之下将她的脸挠花了。那妃嫔立刻嘤嘤嘤地跑去找顾启告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顾夷要倒大霉的时候,顾启却只是又宠幸了个新的女子,把破相的妃嫔丢到了一边,没对此事多说一句话。
宫人们自然而然地误以为是顾夷得皇帝的青眼,只有顾夷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
她开始四处乱窜,留意宫中的事情,打听各种消息。
顾夷是最先发现顾启行事准则的人。
他根本不在乎这后宫里的所有人。什么贵妃宠妃,什么皇子皇女,不管顶着什么头衔,什么身份,只要不妨碍到他成仙,这些小打小闹他根本懒得搭理。
顾夷得出结论后,又试探了几次,把自己看着不爽的几个人都打了。
果然,顾启依旧没管,反倒是有个告状的皇子因为惊扰了顾启打坐,被禁足了三个月。
一时间,后宫风传顾夷倍受天子宠爱,兄妹俩的处境顿时好了不少。
从此之后,顾夷行事愈发嚣张,却又嚣张的非常谨慎。
只是那时顾夷没有想过自己发现的事情,还有另一个意思——换言之,顾启若是做了什么,定也是与修仙有关。
黎翀作为三人之中最年长的那个,自然担起了照顾两人的责任,顾棠和顾夷私下里便以哥哥相称。
黎翀也是孤儿——乱世之中,父母双全的才是少数——,他心疼兄妹俩的境遇,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真心相待,所以渐渐地也把二人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全心照顾着。
黎翀又不是变态,对还是小萝卜头时的顾棠没什么想法,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变了味道。至于这份感情什么时候变了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黎翀记得是他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那年是顾夷十五岁生辰。顾启肯定是想不起来给她办及笄礼的,所以黎翀与顾棠就在庆生时,替顾夷梳了发,簪上发钗。三个在院中畅饮,不小心都喝多了。
顾夷被侍女扶到了自己的房间,黎翀本想安顿好顾棠再回偏房休息,可忙完后觉得实在困倦,就倒头睡在了顾棠身旁。
那天晚上,黎翀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抱了一个人,虽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他却清楚的知道是谁。
黎翀从梦中惊醒,顾棠仍在熟睡,一种无法言说的罪恶感袭上心头。
他并不在意自己对男人产生欲|念,他只是不能接受对方是顾棠。
顾棠把他当成哥哥,他怎么可以有这么龌龊的心思。
黎翀跑到院中,打了一夜的拳,却使终挥不去梦里顾棠哑着嗓子哭泣的脸。
黎翀开始有意疏远顾棠。
恰好顾棠前几个哥哥全死了,他成了太子后,身边服侍的人跟着多了起来。每当顾棠私下询问时,黎翀便以此为借口回避他的亲近和触碰。顾启也似乎终于想起顾夷年龄大了,给她安排了自己的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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