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钱多了。”车夫笑了笑道,“我家婆娘病了,要花很多钱治,家底都掏空了。本来我都觉得没法子了,突然来了送您的活,这钱一下就够保住她的性命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天无绝人之路。”
车夫说这些的时候,面露喜色,显然是真心实意地高兴。
小九下了车,准备同车夫一起去采买些东西。
路上,小九随口问道:“你媳妇病着,你出来这么久,家里谁照看?”
他不是喜欢同人聊天的性格,会和车夫搭话只是想探探对方的底细,留个后手。
车夫道:“我儿子在呢,虽然瘸了条腿,但照顾他娘没什么问题。”
“腿怎么瘸了?还能治好吗?”
“当兵打仗的时候,被战马踩断了。本来说要锯掉的,幸好有个厉害的大夫把腿保下了。”车夫说着,忍不住埋怨道,“当初他若不偷偷去投军,帮衬着些家里的事,他娘也不至于累出一身病。”
小九抿了下嘴,语气有些冷,意有所指道:“若无兵士在前线拼杀,何来国泰民安?他也是个英雄。”
“什么英雄不英雄的,一个大头兵罢了。”车夫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话中的讽刺,自顾自道,“哎,算了算了,瘸就瘸了,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
话不投机半句多。
小九有些不愿意搭理车夫,便与他分开采买。
两人各自买完东西,回到车上就向着东北方继续赶路。
车夫对于行程是提前做了规划。每天赶多少路,哪里有驿站客栈能歇脚,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不过,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
这天车夫原本是打算快马穿过山路,赶在天黑前进城休息的。可谁知刚进山没多久就遇到个采药摔伤的老伯,小九带着他折回去了一趟,把人送到医馆才再次上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还在山上时,原本还算晴朗的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然后变成瓢泼大雨。
两人只能找了个破庙避雨。
这是小九第一次和车夫睡在一处,所以才注意到,他睡下后时常呻吟着醒来。
在车夫第四次吵醒小九后,他终于忍不住坐起身,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车夫有些尴尬,连忙道歉道:“公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吵到您了,我去外面车上坐着。”
“不用。”小九按住了他,仍问道,“身体哪里疼?”
车夫道:“老毛病了,天一下雨骨头就疼。”
“找大夫看过吗?”
“看过了,治不好,也死不了。”车夫笑道,“只是再厉害些就干不了活了,我得趁着能动多赚些钱,要不以后他娘俩怎么生活。”
小九沉默了一会,从荷包中掏出了一个药瓶,取了颗药给车夫,道:“这是止痛的。”
车夫吃下后,竟很快就不觉得疼了。他先是惊喜,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小九,问道:“公子,你这药叫什么?能多卖些给我吗?”
那药是小七自己调制的,原本是让战士们杀场上救急救命用的,用起名贵药材也是毫不手软,一颗卖个几十两都算是便宜的。后来因着小九审讯犯人偶尔下手太狠,有些本来要招供的细作竟活活疼死了,就匀了一瓶给他。
谢明峥登基后,小九出手办事的机会少了许多,就算有,那些养尊处优的废物根本抗不过两轮,所以几乎没再用过。
“这东西治标不治本。”小九提醒道。
车夫道:“知道知道。不瞒公子,我这腰也不好,下不下雨都疼,疼得多少年没睡过一个好觉。”
小九微微蹙眉,望着头发斑白的车夫,忽然问道:“你多大了?孩子多大了?”
车夫道:“回公子,我今年三十有三,儿子十六。”
小九望着看起来至少五六十的车夫,神情有些复杂。他将手里的药瓶丢了过去,道:“这东西也是一个江湖郎中送我的,钱就不用给了。就剩瓶里这些了,你省着些吃。”
车夫接过药瓶,喜上眉梢,忙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有了送药这事后,车夫对小九照顾得更是细致入微,可能比某些当爹的都尽心尽责。换作旁人,这一个多月下来,多少会和车夫相处出些感情,但小九不会。
不是小九感受不到,而是这些温暖的善意会让他觉得万分不自在。
他和谢明峥还有亲卫之间的相处,在旁人看来,都显得冷冰冰的。
谢明峥救了他,让他吃饱穿暖,教他习武识字,却不会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什么,也没想着什么用关爱感化他的仇恨之类的事情,甚至在他接手刑讯之事后,都不曾问过一句,夜里是否能安眠?
他只会像之前那样,觉得不合意,便直接处置;或是像现在这样,不做任何解释,让他千里迢迢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如果是小五,从出宫的那一刻起,怕是就要伤心得哭天抢地。
但小九很喜欢谢明峥这样的处理方式,这件事情也不会影响他对谢明峥的忠心。
所以,他愿意接下谢明峥的安排,毫无怨言地跑到雪松屯,就算他对这次的任务一无所知。
至于和其他亲卫之间,亦是如此。
无论对方有什么需求,只要自己办得到,就一定会帮忙,办不到也会尽力一试。成了一句“多谢”就行,不成便不成了,也不需要什么“抱歉”或是“辛苦”。
小五是个例外,可惜例外只限于小五对他。或者说,小五和谁都黏黏糊糊的,热情率直,但他待小五,并无什么不同。
他没有去爱谁的能力,也不需要谁的爱。
车夫道别时,还有些不舍。又是叮嘱,又是再三感谢他的药,磨叽了好半天才驾车离去。
小九背起包袱,抬了下手,算是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村。
雪松屯是个不小的村落。村外长着许多松树,在村口放眼望去,至少有四五十户人家。奇怪的是,明明已近晌午,却没有几户人家飘起炊烟。
小九心中疑惑,只是不等他细想,突然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直接抱住小九,哭喊着什么。
她声音哽咽含糊,隐约听着像是什么人的名字。
小九不喜欢和人有肢体上的接触,不由拧起了眉头,抬手想将女人推开。
可那女人死死扒着他,根本推不动一点。
小九顿时有些烦躁,正要动手,就见两个老人快步走了过来,边小跑边喊着:“对不住,对不住,公子莫恼,我们这就把她拉走。”
老太太上前搂住女人的胳膊,道:“姮娘啊,他不是福生,你认错人了。”
女人看向老太太,仍是不撒手:“娘,他就是福生,福生长大了也是这个岁数。”
“他不是福生怎么会来这里?”
老太太哄道:“哎,他哪里是福生,咱福生浓眉大眼的,皮肤黑黑的,老俊了。你再仔细看看他,白白净净跟小姑娘似的,肯定不是福生。”
女人歪头盯着一脸不耐的小九,脸上的神情变得茫然。
老太太接着道:“咱福生可孝顺了,绝对不会用这种表情看他娘的。”
老太太这几句话实在有点得罪人,跟着来的老头讪笑着看向小九,低声道:“公子莫放在心上,都是哄姮娘的。”
女人像是被说服了,她松开手,歪头望着小九:“不是福生。”
“对,他不是福生,咱福生还没回来。”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将人搀走,女人脚虽向村里走人,却一直扭着头看向村口。
两人走远后,老头又连连道歉。小九掸了掸衣服,语气冷淡道:“不用。”
老头见小九真无意追究,这才开口道:“小老儿姓吴,是雪松屯的村长,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他问这句话时,神情带着几分莫名的希冀。
小九早就想好了借口,道:“我四处云游,听闻这里有雪松奇景,便顺路过来看看。”
老头掩去眼中的失落,笑了笑道:“都说是雪松了,那得冬天下雪才能看见,至少要等两三个月的。”
“无妨,我看这附近景致也不错,呆几个月就是了。”小九问道,“村里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或是能租住的房屋?”
村长想了想,叹了口气道:“空房子多的很,不过都年久失修了,住不了人。”
“如果公子不嫌弃,可以住到村民家中。”
小九闻言,问道:“村里还有几户人家?”
“就剩六家人了。”村长领着小九往里走,边走边介绍道,“你方才遇见的是姮娘和她婆婆,除了小老儿一家外,还有李老汉,王阿婆,周家兄弟和陈先生。”
“怎么只有这么些人家?”小九打听道。
村长笑了下,云淡风轻地回道:“自然是死了呗。”
“陈先生脾气差,周家兄弟有个傻了,闹腾,您就住李老汉家吧。”
小九最苦的时候连雪窝都睡过,有屋有床在他看来已经很不错了:“行,房钱怎么算?”
“你随意给点就行。”村长道,“给多了,也没什么用呢?”
小九心中疑惑:这个村子一看就很贫穷,怎么会说钱没用呢?
两人进了村后没多久,小九就看到不远处有着好大一片平坦的田地,养活四五十户人家不是问题。然而走近后才发现,田里长得哪里庄稼,全是杂草,几乎都荒废了,只有几块地勉强能看出来有人在打理种植。
小九有些不悦,暗道:他们但凡勤快点,或是把田租给其他人,村子都不至于穷成这样。
两人沿着田边继续往村里走,村长指着前面,接着招了招手,喊道:“李老头!”
小九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头坐在田埂长,拿着根破旧的烟杆,嘬着旱烟,听到声音也没回头,只是应声问道:“啥子事哟?”
村长道:“你家里是不是有干净的空房间?咱这来了个客人,要住上些日子。”
李老头这才回头,看向小九。他显然也很不能理解一个年轻的公子,怎么会大老远跑这山疙瘩里,表情好似对方有点大病。
村长见他那样,生怕他得罪人,赶紧解释道:“公子别介意,他就长着这么张欠揍的脸。”
李老头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辩驳之词,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土,道:“有,要住多久。”
“两三个月吧。”
李老头点点头,也没问钱的事,拿起身旁的锄头,道:“你直接带他去,我地里还有些杂草没搞完。”
“行。”村长应下。
李老头又看了眼小九随身带的包袱,道:“他带吃的了吗?我家里的米面可不够年轻人的吃的。”
小九开口淡淡道:“路上的干粮没吃完,不用老人家操心。”
“那就行,东边那间屋子空着的,你就住那吧。”李老头说完,光脚进了自己的地里,周围的杂草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
小九跟着村长走到了李老头的家。
那是两间简陋的土屋,一间大些,一间小些。屋前用篱笆围了个小院,一侧散养着几只鸡鸭,另一侧则是泥糊的灶台。
村长带他走到了那间小屋子前,推开门。
屋里陈设非常简单,一张木床,一张靠窗的桌子,还有一个……书柜。
这让小九属实没有想到。
他随手抽出了几本,竟是些诗文策论之类考科举用的,而且书本上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灰尘,显然是有人时时打扫。
村长道:“这是他儿子的房间,书你要看也行,反正老李头也看不懂,但是别弄坏了。”
小九将书放了回去,问道:“我住着,他儿子睡哪?”
村长道:“他儿子都死五六年了。”
小九愣了愣,下意识道:“抱歉。”
村长摆摆手:“公子这话说的,又不是你害死的,有什么好抱歉的。”
小九没接话茬。
村长看了眼天色道:“小老儿得回去了,公子先歇着吧。如果需要去城里,就早些来我家,村口那个就是。小老儿有头骡子,拉您过去方便些。”
“好。”
待村长走后,小九将包袱往床上一扔,转身离开了李老头的家,在村里闲逛了起来。
明明还是下午,阳光正好,整个村子却像是死了一般,听不到半点人声。
走上一圈他就差不多摸清了村长说的那几户人家都在哪,毕竟房子有无人居住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等绕回李老头家后,小九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雪松屯居然一个孩子都没有,不说孩子,连个青壮年都看不到。那个周家兄弟同李老头差不多年纪,陈先生更是一把胡子的老学究。
唯一说得上年轻的,也就是疯了的姮娘。
难道年轻人都去外面闯荡了?
其实这时小九心中已经隐隐有些猜测,可他不愿意去相信那个过于荒唐的猜测。
傍晚时分,李老头从田间回来。
他站在院中,怔怔地望着儿子房中亮起的油灯出神,许久才放下肩上的锄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和他儿子屋内的干净整齐不同,李老头屋里堆满了东西。床铺、桌椅,锅碗瓢盆就算了,各种农具用品,还有些不知道能干什么用的杂七杂八的老旧玩意,将房间挤得快没有落脚的地方。
李老头掀开米缸,挖了一小碗掺着麸糠的米,走到院外准备煮碗粥充饥。他揭开锅盖,却发现锅里还有一半冒着热气的腌肉汤,汤上架着个蒸笼,摆着两张大饼。
这些东西显然是那个公子用随身带的干粮做的,不过,李老头没想到对方竟会做这么接地气的饭菜。
“公子,您锅里剩的吃食我先给您盛到一旁,老头子我得煮个粥,家里没有多余的锅,您看行吗?”李老头冲着亮灯的房间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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