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长笑了笑道:“挺好的,也算是彼此有了依靠。”
小九独自在田边站了许久。
田里齐腰的杂草已经清理干净,播种下去的种子抽出了小小的嫩苗,绿油油的一片连着一片,像是在书写着属于春天的生机。
小九第一次意识到一件事情,因为强制征召失去孩子的村民,或是被征召而失去父母的魏宁,他们痛苦过,绝望过,却从未恨过军队,从未恨过边关的将领,他们只是恨,为什么要有战争。
他们真的像自己想的那样不识大体吗?
还是因为他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只看得见自己的心绪。
战争真的还需要继续吗?
他认为的斩草除根才能永不起战事的想法中,又夹杂了多少私心?
小九似乎也明白了向逢和魏宁为这个村子带来了什么。
是年轻的生机与生命延续的希望。
向逢自是不用说,她像个一颗太阳,像村民心中孩子本应成长后的模样,看着便忍不住去爱;
而魏宁,是被战火折断的小树,若他们的孩子从战场活着回来,也该如他这般让人心疼,看着便忍不住去怜惜。
他们点燃了这些本心如死灰的村民对孩子的爱怜与希冀——用粗俗些的话讲,便是生活有了想头,有了奔头。
小九做不到这些,因为他和这里村民一样,自己本身就是一堆灰烬。
但魏宁不同,他心中的火种还没有熄灭。他还在渴望,渴望亲情、爱情、友情,渴望与这红尘世间同榻同眠。
春耕结束后,来的兵士竟中有七个人选择留在了雪松屯。
他们抚慰着彼此空缺的心,于现在再次生根发芽,慢慢长出未来的形状。
而小九离开了雪松屯。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历。去看曾经尸横遍野的土地开出鲜花,去看曾经血水涌动的河流蛙鸣鱼跃,去看荒废的田野垂着金黄的麦穗,去看空荡的小镇再次人声鼎沸……
小九走了十年,走过了无数的地方,仇恨似乎沿着他的脚步散落了一地。
它们没有飘散,没有被遗忘,它们刻在了这片土地上,而不压在谁的心头,让人无法喘息。
若有一日有人点起了战火,这些恨意便会随着烈火沸腾。
但现在,小九的心从未如此安宁。
小九又回到了雪松屯。
刚到村口,就有几个孩子举着小风车笑嘻嘻地跑了过来,见到他也不怕,仰着头问道:“大叔,你找谁?”
田边卧着偷闲的黄牛,水车在河中慢慢旋转着,当初的泥屋如今都换成了石料,袅袅炊烟连绵到远处,熟悉的小调响起,只是比上一次听见时,欢快了许多。
“李老头在吗?”小九问道。
“李老头?”小孩子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小孩望向拿着拨浪鼓的孩子,道,“村里就你爷爷姓李吧,是不是找你爷爷的?”
拿拨浪鼓的孩子道:“阿爷两年前死了,我爹我娘去镇上买年货了,大叔你要不来我家坐着等等?”
“啊,要过年了。”小九恍然,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小孩道,“这是给你阿爷买的烟草和茶叶,既然他不在了,你就转交给你爹吧。”
“就说,谢谢你阿爷曾经的照顾。”
小孩接过东西,再次确认道:“你真不来我家坐会吗?爹娘可能很快就回来了。”
小九摇了摇头,道:“我也要赶回家过年。”
“那好吧。”小孩冲着走远的小九摆了摆手,忽然喊道,“大叔,你叫啥啊?”
小九没回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匆忙,像所有急着赶回家的异乡人那样匆忙。
小九终于在年三十赶到了北安城。
十年过去,眼前的城镇陌生又熟悉。他沿路寻找着那个在心底默念过许多遍的名字。
谢明峥与顾棠新开的酒楼,叫永安。
酒楼门口躺着一只慵懒的大白猫。小九走近时,它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舒舒服服地晒着冬日的暖阳。
小九踏地屋内。
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听到动静,一边嚷着“过年了,今天闭铺不接待”一边回过身看了过来,随即发出了一声咋咋呼呼地叫声。
小九皱着眉头,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小五激动地直接抱了上去,又急吼吼地拉着他往后院走去。
“你们看,谁回来了!”
院子里乌泱泱地挤着一堆人,闻声皆回头看了过来。
小九有些紧张。
他们虽一直有联系,却也十年没见了。
院中有片刻的寂静。
顾棠端着一碗酒走了过来,递给小九,道:“都不许多嘴,小九,你尝尝这酒怎么样?”
小九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微微蹙眉道:“寡淡了些。”
顾棠立刻得意地翘起尾巴,冲着谢明峥道:“我就说他们哄你,这酒就是没酿好。”
“是是是,你说的对。”谢明峥好笑地看着顾棠,“听你的,改方子。”
他说着走到小九身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累了吧,你屋子是右边的第三间,先去歇着,饭好了叫你。”
语气温和平淡,像他从未离开过这个家。
“嗯。”小九脸上浮起淡淡的笑,道,“我回来了。”
第127章 番外——安仃篇
安仃甚至不知道自己作为宁王的女儿时, 叫的是什么名字。
从她记事起,就只有一个宁姐的小名。
因着时局动荡,许多父母都是“安”“宁”之类的字眼给孩子取名, 盼着他们一辈子能平平安安。这是一个过于常见的名字, 常见到没人会把它和宁王扯上关系。
安仃是个早熟聪颖的女孩。
她五岁时就开始怀疑自己不是现在爹娘的亲生女儿。
他们家只是普通的农户, 有个几亩良田。按说一年的收成也就满足一家人的吃喝,像村里其他几家人似的,饿不死但也绝对攒不了几个钱。
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爹娘居然给她请了个教书先生。
当然, 她爹娘的说辞是在这位先生危难时曾经帮过他,为了报恩, 所以来免费教孩子识字读书。
安仃的爹娘的确没给过先生银钱, 反倒是先生不仅对她客客气气的, 还时不时带些鸡鸭鱼肉来,给家里添几个荤菜。
搞得周围的邻居艳羡不已,感叹好人有好报。
安仃抬头看了眼正值壮年的先生,心道:若他找我报恩, 我定是让他下田里多种几亩地, 而不是教孩子读书。
毕竟她是个女儿,读再多书, 读得再好,也不能考功名, 当大官。
但此刻的安仃很庆幸,她能有机会读书识字。
十岁那年, 安仃已经熟读四书五经,能提笔作诗,出口成章, 先生都夸她锦心绣口、不栉进士。
然而,也因此安仃没有任何朋友。
她和村里那些漫山遍野只会撒欢打滚的小孩根本玩不到一块。
换作旁人,大概会觉得孤独难过,童年晦暗,可安仃完全不觉得。
那时的安仃认为,自己肯定是藏在鸡仔里的凤凰,终有一日要展翅高飞的。她要结交的朋友,定也是龙章凤姿之辈。
人心里的想法,难免会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二。
有一日,先生突然问安仃:“若我有一日,要去帝都一展抱负,宁姐可愿同我一起前往?”
“帝都繁华,非这乡野之地可比。”
这话听起来,好似是一个先生想带着自己得意的学生去见见世面。
可安仃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先生微笑中掩饰的审视。
他在考验自己什么?
安仃瞥了一眼今日学的《孝经》,瞬间察觉到了对方的用意。
她回道:“父母在,不远游。”
安仃以为这句回答后,他们之间对话就该结束了。
可谁知先生紧接了一句:“游必有方。”
安仃几乎是立刻做出了戒备的模样。
有意思的是,她心底并不认为先生是坏人,她只是觉得,此时此刻,她该摆出这样的姿态。
“先生觉得,学生该以什么身份同先生进京?”
以学生的身份?她一个未及笄且无家世的女孩,对他的抱负能有何助益?莫说助益,简直就是个累赘。
若不以学生的身份,那可就更说不过去了。
先生听完,抚掌大笑:“宁姐果然是个孝顺又聪慧的孩子,他一定会很欣慰的。”
他是谁?
比起这个,安仃当时更在意的是,先生为何突然会问她那样的问题?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了外面几个孩子的对话。
一个年纪非常小的孩子对另一个大孩子说:“我们叫上宁姐一起去玩吧,她天天一个人坐在门口,好可怜啊。”
年长的孩子语气不太高兴道:“她身体不好。”
小的孩子又道:“那过家家的时候,可以让她当公主嘛。不用跑来跑去,而且她长得那么好看。”
年长的孩子顿时不耐烦了:“她哪里用过家家当公主,她哪天不是一副公主的样子吗?看她爹娘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们哪配和她玩。”
安仃忽然就明白了。
莫怪先生最近一直在讲《孝经》,莫怪会突然问她那样的问题。
打那日后,安仃便收起孤高的做派,对爹娘恭敬了许多,亦会温和的同其他孩子打招呼。
父母和孩童都不是会记仇的人,安仃放下身段后,很快受到了他们的喜爱。
这个改变让先生非常满意,待她也真诚了许多。
安仃快十五岁生辰时,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分。
她竟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宁王的女儿。
虽然她早有猜测,但这个身份仍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先生说:“宁王殿下希望郡主能在王府行及笄之礼。”
这便是要接她回去的意思。
安仃拒绝了。
她当然不是拒绝郡主的身份,只是拒绝了这个时候回府。
她还记得十岁时的事情,也记得宁王也是个至孝之人。
安仃对宁王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民间,她又将话本中皇室贵族的关系代入了进去,自然有所偏颇。
她想,王府之中必然不止她一个孩子,而且她的生母还是已故的侧妃,她又不是在宁王膝下长大,此时就这样回去,早晚会被淹没在兄弟姐妹之中。
她必须要做些让宁王印象深刻的事情,方能在府中站住脚。
“养父母年岁已大,他们对我有养育之恩,虽非亲子血脉,亦当为他们养老送终,报此恩情。”安仃回道,“待二老百年之后,女儿再回府尽孝,望爹爹成全。”
少做几年郡主就能换得宁王偏爱,况且这平民的生活她也未过得多苦,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安仃这话虽有私心衡量,但也全非假意。她在旁人眼中,确也是个孝顺的闺女。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决定会让她连一天郡主的生活都没有享受到。
但又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
她生辰之日,宁王府因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养父母并不晓得安仃已知道自己的身份,随便找了个理由,迁居到了白石镇。
午夜梦回时,安仃也会恨命运弄人,待她如此不公。唾手可得的权势富贵转眼烟消云散,她竟真的成了一个乡野村妇。曾经念的书,识的理,如今全变成了折磨她的不甘。
还不如当个愚昧的普通人,至少认命的时候,不会那么痛苦。
然而,现实从不温和。你不低头,它可能会扭断了你的脖子。
养父母的离世让安仃不得不面对生存的困顿。
没有王府的资助,没有爹娘的照拂,在乱世之中,只会写诗作文章的安仃,她的学识甚至换不到一口米粮。
摆在安仃面前唯一的选择,就是嫁人。
她嫁给了一个猎户。
男人倒是真的稀罕她。家里好吃好用的都先紧着她,别家媳妇有的,也会想方设法给她弄来,逗她欢心。
安仃学着做家务,学着种菜养鸡。
随着乱世渐渐安稳,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
安仃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谢明峥的男人找上门来。
他说,我知道你的身份。
他说,我会拿回属于宁王的一切。
他说,你的孩子将会成为一国之主。
真是有趣,这个人竟比她自己还要早知道,她有了身孕。
安仃摸了摸微微凸起的小腹,原本心中早已熄灭的火苗熊熊燃烧起来。
她现在的生活虽然称得上美满,可她既然有选择的权利,为什么不去选那条更好的道路?
荣华富贵,权势在握,这些甚至是别人主动送到她手上的,为什么要拒绝?
不是所有的野心,都需要苦难作为理由。
安仃同意了谢明峥的计划。
她还念着夫君对她的好,并未打算抛下他独享富贵。所以,与谢明峥商议后,也将此事告知了他。
毕竟要带着猎户一同进京,就算想瞒也瞒不了多久,不如从一开始就讲清楚,省得他拖自己的后腿。
刚开始两人在别院里住的挺好的,珠围翠绕、锦衣玉食,是他们几辈子都不敢想的生活。
然而时间一久,猎户就坐不住了。
他们不能离开别院,不能和外人交际。安仃还能靠读书打发时间,但大字不识,对学问毫无兴趣的猎户可真就无聊得要发疯了。
在猎户再三的保证和安仃的恳求下,谢明峥同意了让猎户每月出去几日散散心。当然,也会安排人在暗处“保护”他。
这大概是安仃做过的,最让她后悔的决定了。
帝都的繁华岂是一个偏远乡村的猎户所能抵挡的。
第一次进城,猎户手足无措,自卑到了尘埃里,却又止不住艳羡。
他开始学着京城中人的打扮,穿上华贵的衣服,用起昂贵的饰品,去最好的酒楼点最贵的菜肴,好像这样就能融进那些贵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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