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酒气萦绕在鼻尖,却被一股更浓烈的铁锈气压下。游时宴心上一动,抬手按住他的手掌,十指相扣,他捏过柳辰溯的脉搏,才真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怎么会有人的脉搏,一拍比一拍慢呢?
他正在思考,柳辰溯将扣住的十指捏紧,“如果明天要走,那我还想取一个东西。”
游时宴随口道:“什么?”
他的后脑被人按住,微凉的指尖穿过白发,鼻息温热地扫在脸上,带着亲昵的试探与威胁的引导,连带清甜的酒香,一起落在耳垂边的小扣上。
游时宴下意识抬起头,才发现柳辰溯比他大了不知道多少,一声声“游哥”叫过去,真让自己忘本了。
他的耳朵被舔了舔,寒凉的气息贴在脖颈上,习惯后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福至心灵道:“你想要耳环?”
柳辰溯没回话,手腕微微使力,那双映着昏沉月光的双眼,颠倒着几分醉意。他倒不接话,低头慢悠悠靠过去,唇边在接近的时候,惊了一片春花。
浮花掠影——有人在旁边,败兴。
柳辰溯收回手,抬眸看过去,沈朝淮果然一直站着。
游时宴毫无知觉,解下耳环给他看了两眼,“不是我不给你吧,这上面有师父给我刻的小字。”
柳辰溯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嗯,不取这个。”
沈朝淮面色一如既往,夜花飘落时,顺阶而坐,“饮酒伤身。”
游时宴见到他,马上老实了,“你的意思是,明天你哥来接你走吗?那沈公子是不是也要走了?”
沈朝淮垂下眼睫,“……我会再待一会儿,云前辈对于龙神十分了解,家里命我多待一会儿。”
柳辰溯掀了掀眼皮,“嗯,那可真是稀奇了。”
游时宴嘴比脑子动得快,拆穿他道:“大少爷,你该不会是撒谎,不想回去一个人待着吧?”
糟了,下次一定管住嘴!
沈朝淮听见这一句话,终于站起,冷冷的音调中透露出几分坦然,垂眼道:“嗯,我撒谎了。”
游时宴抬头看他,月下光影交错,披在沈朝淮这样的人身上,真瞧出几分瑶台美人的气氛了。
游时宴一笑,便道:“大少爷,我会替你保密的,你也别怨我拆穿你,好嘛?”
“我,”沈朝淮开口又闭上,指节松开反复握起,终究扶额无言。
游时宴等了半天,心思早跑了,低声道:“柳辰溯,明天你哥来,得考什么《九州策》。你今夜别睡了,我有办法。”
他说完,旁边沈朝淮终于开了口:“瑟州虽终年暴雪,沈家却足够温暖了,你想去吗?”
去你们规矩大的沈家,我嫌自己活得不够久吗。游时宴道:“你请我去,为什么,难道是准备了什么好玩的?”
沈朝淮平静道:“因为我想请你去。”
“大少爷,”游时宴眉眼弯弯,“你这句话也是撒谎吗?”
“我平生只说过一个慌,”沈朝淮神色晦暗不明,“再来一次的话,便是,我不想和你一起。”
还惦记当朋友呢?游时宴不自在道:“沈公子,你开什么玩笑呢?我当野人当惯了,也没什么灵力,还是算了吧。”
沈朝淮眉心舒缓,“你担心?我护得住你。”
护护护,你以为你护心锁呢?
游时宴也不敢和他对着干,急得拽着柳辰溯走,两个人歪歪扭扭拉拉扯扯滚进了屋里,他拿出毛笔,对柳辰溯道:“快撩头发,别磨蹭。”
柳辰溯懒懒应了一声,任由他在后面写了一堆东西。火烛过半,游时宴写累了,他又替游时宴在手上写了剩下的。
第二日,柳珏来的时候,游时宴信心满满地缠上去了。
他略一思忖,纠结了会儿该怎么叫他,干脆背话本子道:“柳老爷,初次见面,见您就是个心肠好的,累不累?”
柳珏风尘仆仆,刚从车上下来,一听便笑了,“什么老爷?我来是接人的,你是想我把你也带走吗?”
他低头去看游时宴,摸了摸他的脑袋,半打趣道:“不过,我头次见面,便觉得之前应该是认识你的。怎么,该是在梦里吗?”
柳珏沉吟片刻,也不忘维持微笑的神情,举手投足,俱是君子风度,丝毫看不出问题所在。
游时宴越想越急,柳辰溯从后面走上来,冷淡道:“你在做什么?”
柳珏微一眯眼,“没什么,阿弟着急走?那我先去拜过云前辈,再回来。”
他转身离开,游时宴眼前一亮,示意柳辰溯跟上去。二人一个鬼鬼祟祟,一个光明正大,直接站到了药房外面。
云逍这次站得远,说什么也听不清,柳珏接过一个东西,又靠近继续说着。
游时宴道:“他在说什么?你看,他都不考我,直奔我师父这里来,能是什么正经人吗?”
柳辰溯心情不佳,看到柳珏和云逍一起出来,突然道:“游哥,你一定不要忘了我。假如我忘了你,你也要告诉我。无论是什么身份。”
游时宴嗯嗯了两声,满心挂在柳珏身上。
云逍眼盲,行到门前,柳珏亲自为他挑起,恭敬道:“这边走,前辈,麻烦你了。”
云逍的神情有点无奈,像是对晚辈的不解与烦闷,“好。”
游时宴藏在门后,见到这里,简直要敲鼓发问了。
师父今年不足三十,少年时游历九州,捡到了自己后就跑到山上闭关了。柳珏幼年的时候,云逍正在山上养孩子,两个人不可能有认识的机会,师父怎么会露出这种神情?
他没出声,柳珏带柳辰溯上了轿子,又对云逍道:“前辈,您坐后面那个吧。”
云逍也上了轿子出门,游时宴纳闷得发慌,柳辰溯在车上,挑起帘子一角,指了指手腕。
游时宴马上明了,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上面写着:灵力可通位置。
他再抬头,柳辰溯摇着手上小链,对他笑了笑。
游时宴这才升出他真的要走的感受,迟来的失落涌上心尖,他趁着马车走前,扒拉到帘子上。
柳辰溯低头看他,游时宴便抬起来,交颈相近时,游时宴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柳辰溯将冰凉的手伸向他的脸,缠着捏了一下,“嗯。”
游时宴想了想,又保证道:“无论什么时候。”
柳辰溯没回应,日光如细密的雾水,凝结在二人眼前,道:“死了也是吗?”
游时宴道:“那当然了,我说话算话。”
柳辰溯笑了起来,二人额间相抵,烈马嘶鸣前,游时宴模糊眨了眨眼睛,向前往去,是遥远而无边的尘土。
少年时的约定,说出只求畅快二字,应验回答时,才明白从前幼稚,如今路漫,如何算作不负真心?
游时宴却确实动了几分真情,蹲在地上发呆,一直趴到日上三竿,云逍回来时,差点踢到他。
云逍扶着柱子,“游时宴。”
游时宴一愣,“师,云先生好。”
云逍沉默一会儿,温声道:“你进来罢,我有事跟你说。”
游时宴一听他的语气,嘴角忍不住上扬,“先生等我,我给你拿个椅子,什么事?”
云逍道:“下山的事。”
第十三章
药房内,游时宴接过茶盏,手腕都在抖。
云逍性子温和,说话也不徐不慢,如沐春风般轻柔,“我没有说气话,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管提。瑟州严寒,沈家虽家大业大,规矩却也多,多带点东西,总归是好的。”
游时宴真害怕了,眼睫发颤,“不,我不跟沈公子走。你骗我,你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柳珏又跟你说什么了?”
云逍抿了一口茶,眼纱丝毫不动,“是我没教好你,我也不想教了。这几日分药,发现几个好苗子,看来看去,都比你……明大局,晓是非。”
游时宴只觉这句话像一层厚重的网,笼在心底,晦涩而艰难,又挣脱不开,脱口而出一声:“云逍,你瞒着我——”
他突然停下,低声道:“抱歉,我不该直呼您的名讳。”
游时宴再没开口,一滴滴泪砸在茶碗里,晃开一片雪白的阴影。
过了许久,他哑着嗓子道:“我不跟别人走,我一个人去山下……守着您。”
云逍嗯了一声,“那你现在收拾东西,走吧。”
游时宴示软已经示到极致了,又卖惨道:“我没什么可收拾的,我就带着我自己。”
云逍起身道:“我送你。”
游时宴真被他送到山门外,门声哐然合上,他低下头,看向空空如也的手心,恍然如梦,而腰间只一个小小的酒壶,随风摇曳。
他气到脚软,在旁边找了个树丛蜷缩起来,不甘心地找着狗洞。
早知道来硬的了,他抽了抽鼻子,看到狗洞和矮墙已经被填了起来,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呆在树下等云逍找他。
山门内,微风拂过摇铃,细语如旧。沈朝淮推门而入,竟是行了拜师礼,冷然道:“多谢前辈教我情诀,我会替您保守秘密的。”
云逍亲自扶他起来,神色疏离却亲昵,“倒不是我教你,是你悟性好。你可知,上天庭三帝六神,只有谁有两根情脉?”
沈朝淮似乎不太愿意回答,却还是道:“龙神微尘君。”
云逍颔首道:“嗯,天道真龙化身,比任何人都通晓真情仁义。你既然能得龙神庇佑,便好好去学,一定要记得,若是碰到奸佞之人,以剑斩之,护得天下安宁。”
“若是我偏心于奸佞之人,”沈朝淮低头不看他,“仍要去做吗?是前辈的话,也肯去做吗?”
云逍沉默着收回手,沈朝淮便也没有拆穿,只问道:“游时宴在哪里?”
云逍长叹一声,“他现在不愿意跟你走,估计正在外面藏着,等磨磨性子,也就跟你回去了。”
沈朝淮无言应下,静静接过云逍手中长卷,返回房中看了起来。
他昨夜确实没撒谎,云逍对于神明的了解确实很多,为什么承认自己撒谎了呢?
想不通吗?也是能想通的。总是少年眼底笑意太明艳,下意识愿意去惯一些的。
他再没去想,专心翻过一页,正是财神成神的详谈。
财神金鸢上仙,是下三神中成神最晚的神明。她是双性天残,生来便是残疾,龙酒二帝死后,天下大乱,她以平民之身成为富甲一方的皇商,后在寒冬吉日,放飞了一个挂着铜钱的巨大纸鸢,散尽家财,守护百姓,因而成神。
沈朝淮记得很清楚,可在这卷中,却小小的标注了信徒二字。
信徒,龙神的吗?他略微思忖,还是决定将这一部分如实告诉族中长辈,最好……能因此让长辈多待见一下游时宴师徒二人。
天色渐晚,春露料峭如雪,比冬夜更多了几分寒凉。游时宴冻得四肢僵硬,迷迷糊糊钻到旁边山洞里,挨着饿睡着。
沈朝淮来的时候,便只能模糊摸到一片黑,半跪下,“游时宴?”
无人应答,他也不再叫,将外袍批到游时宴身上,又升了一点火,折好糕点,听见游时宴说了一句梦话:“我看沈家也有问题,无缘无故去他家做什么,肯定是骗我师父了。”
沈朝淮皱了眉,有些想解释,手一放上,就被游时宴握住了。
游时宴道:“冻,冻死我了!”
沈朝淮干脆躺下来,将外衫也脱掉给他披上,隔着一层厚重的衣服,伸手抱住他。游时宴凭着直觉,从外衫里爬出来,毫不犹豫缩进他怀里。
沈朝淮眉心一跳,不适应道:“游时宴,你醒一下。”
他想要抽身,抬手扶去,却是一片冰凉的泪珠。
星夜过半,坠在浅显一弯心间。沈朝淮手腕一转,帕子落在少年脸上,他听见很细微的祈求声,细到月色跟着泛凉:“先生,别走。”
火苗噼里啪啦响了几声,热意与寒凉滚在脸上。沈朝淮揉着他的脑袋,轻声道:“嗯。”
春风如旧,平等而温和地扫过每一个人面上。游时宴清晨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人了。
有吃的不吃,狗看了都得叫两声。
游时宴拿起糕点,翻开包着的帕子,意识到这是沈朝淮送来的,犹豫一会儿没吃,决定当一次狗。
他将帕子放在衣服里别着,有气无力地溜到墙角,试探道:“大少爷?”
里面剑声马上停下,沈朝淮隔着墙,回应道:“怎么了?”
游时宴道:“你给我扔个包子嘛,要肉的,好不好?”
沈朝淮嗯了一声,轻功起身便落到墙上,他玉箫一转,肉包子顺着食盘,砸到游时宴脑门上,哐当一响,他沉默道:“……你不会让一下吗?”
游时宴被砸得头疼,挤出一个笑,“我就愿意天天被大少爷砸,好不好?”
沈朝淮站在墙边看他吃完,神色冷淡:“父亲母亲让我来这里,一是为了守着堂弟,以防他惹是生非。二是为了拜见云前辈,他当初游历四海,学识丰富。柳家族里的事情,我并不知晓,带你走,是因为你师父托我照顾你,还有。”
他压低声音道:“我确实……想带你回家。”
游时宴心思一动,摊开问道:“那你知道我师父为什么赶我走吗?我有什么能改的地方吗?你可不可以回去跟师父说,我都可以改。”
沈朝淮想起“胡作非为”和“为非作歹”两个词,终究挑明道:“和你秉性倒也无关,你师父可能要去秦州。你放心,我父母已在路上,一同接你二人走。”
游时宴只觉手上包子也不香了,讷讷道:“秦州,秦州和瑟州这么远,这不是见不到了?师父什么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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