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吭声,找了个木棍自己咬着。女子没了痛觉又吸收了灵气,生得顺畅,孩子被抱出后,发出了震耳的哭声。
游时宴拱起身子,跟着喘息了几声,女子精神奕奕,抱着孩子道:“无相真君保佑,多谢古老先生。”
她千恩万谢,马车上婢女也朝古道子跪下。
夜风阵阵,吹拂起妇人眼前嗫嚅的发丝,新生儿童的啼哭声荡在狭窄的角落里,婢女跪在面前。而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仍旧一言未发。
古道子神情复杂,“夫人先不用说话,快休息吧。”
游时宴看到老头子这个表情,颤着手,得意地对他竖了一个中指。
真是个混小子。古道子摸了摸胡子,突然道:“你下来吧,老夫有事跟你说。”
游时宴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婴儿的手,才从马车上踉跄着下来,仰头道:“你可以道歉。”
古道子咳嗽两声,背着手道:“我得送这个夫人回去,去临州路上也经过宁州,正好接上小愫。但不能走原来的路了,你要是想走,你就走吧,那里还有马车。”
游时宴一咬牙,气红了脸,“你没道歉,你没给我师父道歉。”
古道子被他一呛,一口气没喘上来,勉强道:“老夫对不起你,行了吧。”
游时宴被他的态度气得要死,高声道:“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一把抢过古道子的荷包,古道子吹胡子瞪眼,旁边人奇怪道:“老先生,你为什么道歉啊?”
他面色终于有点难看了,游时宴也满意了,大摇大摆躺上马车,还说道:“绕路出秦州,先去边境待一会儿,避避风头。”
车夫应了声,马车徐徐滚过,继续往前驶去。
这下子只有游时宴一个人了。他将衣服收拾了一下,这才想起一个问题。
他现在的小愫皮相是财神给变的,留有财神的灵息。而明天就要去上天庭了,这样容易暴露身份。
要么找财神变回来,要么找别的神君帮忙变回本相。他头疼了一会儿,拿出财神给的早就不管用了的现世镜,又找出符纸,绞尽脑汁道:找哪个神君呢?
哪个神君神通广大又不容易计较,脾气好又能及时回应?
……昭明太子。可是直接找昭明太子,他应该不会帮自己吧?
游时宴不太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毕竟昭明太子的香火遍布九州,而引出昭明太子的办法也很简单,求财运求事业求学业,昭明太子通通可以管,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求姻缘了。
游时宴想了想,叠了两块红纸,上面写上自己心上人的名字,又写上“非他不嫁”,招呼车夫道:“大哥,你前面停一停,咱住个店吧,光赶路也挺累的。”
车夫乐得休息,游时宴走到客栈里,付上钱,对老板道:“姐姐,客栈里供的神君有没有?”
这地方虽是荒郊野岭,却也是秦州脚下。客栈买卖一向不错,供得起神君更建得起小祠堂。老板打着算盘,抬头客气道:“金鸢上仙的是主祠堂,旁边还有昭明太子的。香火八两起卖。小姑娘买不买?”
游时宴纠结一会儿,“来两个吧,谢谢漂亮姐姐。”
老板忍不住笑了起来,“哎呀,小姑娘客气了。”
她继续打着算盘,游时宴磨蹭进了祠堂,猫着身子路过金鸢上仙的祠堂,顺手偷走了金鸢上仙的贡品。他一边吃一边往里走,果然见到了昭明太子的神像。
他将自己叠好的红纸放上去,放上两个香火。
香火缓慢升起,一缕缕烟雾飘散入空中。游时宴嗑头道:“小女晓妞,求昭明太子垂怜,我想与我心上人成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他有十成十的把握,绝对能把昭明太子和无相真君引来。游时宴又抽了抽鼻子,真心实意道:“他是一个很帅气的人,虽然可能没有多么优秀,但实在很帅气,帅就足够了。”
他说完,拍拍身子站起来,走回了准备好的客房。
老板娘给他找的这间房子靠里,安静而舒适。游时宴往软塌上一躺,又将客栈的窗户打开,美美做梦。
昭明太子,你就等着上套吧。
第三十一章
梦中思绪混乱,沉眠时,有一缕云影伴着良辰进入脑海中,带来逐渐清明的意识与稚嫩的童谣:
“九州之月晃呀晃,路边一位少年郎。”
“少年郎,少年郎,为何不归家?”
游时宴浑浑噩噩睁开眼睛,梦境中,日月颠倒铺在脚下,拨浪鼓与女童的笑声逐渐靠近:
“无父又无母,怜君又怜卿。无家可归,赐你好梦姻缘——”
话音一落,玉娘子驾着莲花现身,小小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你是今天来求姻缘的姑娘?”
她说完,也没理游时宴的反应,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就你,你喜欢他?姑娘,要不这样,我给你绑个好红线,省得我家神君麻烦。你也别惦记那位了,好不好?”
那可不行。游时宴故作认真道:“不要,我只喜欢他一个人。”
玉娘子嫌弃地递给了他一个帕子,蹦蹦跳跳道:“算了,其实我也不想管你喜欢的那位,你过来吧!”
她带着游时宴往前走了几步,嘴里哼唱的歌还没有停,而脚下的天色碧蓝,映在深红色的宮墙内,如镜中之景,易碎却华美。
神君洞府各有天地,通常是神域根据神君的气运变化的,比如,水神的洞府就是蛇窟,财神的洞府是三层大宅院。可他实在没想到,昭明太子的洞府竟然会是皇宫。
游时宴面上意外,玉娘子却习以为常,更是没有介绍,将大门推开,笑着道:“爹爹,人来了。”
无相真君?游时宴抬头望去,迎面撞上了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非特别,只是周围烛火的光亮太盛,映得如同月色,眉宇的气质又太成熟,压住了几分相貌带来的少年气。他坐在桌旁椅子上,长发束冠,玉立垂在侧脸,气质鲜明而独特。
游时宴还是第一次,从一个身上感觉到这么浓重的熟悉感。
他盯着昭明太子看,昭明太子回望他一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怎么,是在想你的心上人?”
游时宴感觉耳朵有点红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笼罩全身,“……不敢是心上人。”
玉娘子摇着拨浪鼓,稀奇道:“真怪了,刚才不是还说喜欢人喜欢的要死要活吗?”
无相真君促狭地倚着桌子,打趣道:“你看,我真说在下界办事该带着面纱的,下次记得给我涨点香火费,太子殿下。”
“资金匮乏,向你致歉,好不好?”昭明太子无奈地低下头,重新去处理公案,“意忧,快点办事吧。”
无相真君将早准备好的消息整理好,起身将折子递给游时宴,沉吟道:“嗯,你喜欢游时宴这件事,并非天命注定。我查你红线,你早就另一位公子绑定好了,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游时宴还没回过魂儿来,偷偷又看了一眼昭明太子,清了清嗓子道:“我就是喜欢游时宴,难道不行吗?他很帅。”
无相真君耐心地说道:“并非不可,可这游时宴身份显赫,乃是上古三帝之一。你与他,神人殊途。更何况,此神前世暴君,若不是龙神嘱托,天庭也不会再去处理他了。今生又是个地痞流氓,偷盗为生,你一个小姑娘,喜欢他做什么?这上面是他做过的恶事,你自己看看吧。”
我还做过好事呢!游时宴心底冷笑一声,翻开折子看了看。
七月十四晨时,偷财神贡品两次,劫掠商人。
七月十四午时,偷了两只鸡,只砍了腿给人送回去,将三个小孩吓晕。
……
八月十五,抢劫,但考虑到是中秋节,只抢了月饼,发现是甜的,吐出来了。
八月十六,偷了一天的银票,攒钱跑到了宁州行骗,大赚一笔。
八月十七,偷银票。
八月十八,继续偷银票。
八月十九,天帝啊天帝,你不能这么偷下去了,我都不想写了!
八月二十,偷银票。
游时宴将折子扣上,一张脸已经彻底红了,支吾道:“你们不许给别人看。”
无相真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若还是喜欢他,我这里还有更多证据。总之,他的确不适合托付终身,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牲。”
我没有尾巴,彻头彻尾个什么劲儿?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游时宴一口气没喘上来,辩解道:“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吗,你们不是说他很有可能是酒神转世吗?应该也是有真本事的。”
“投个镜吧。”
昭明太子将毛笔放下,指尖落在地上,果断道:“现世镜可以知道对方此时在做什么,若他不想你,你也早早断了念想。”
他的手一转,地上一层层石砖在手心变幻后,荡开了一面清澈的水面。
等等,可我现在在天宫里啊。游时宴面色一白,马上意识到不妙。
水面浮动几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位少女,她蜷缩靠在客栈里,睡相都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怎么回事?”玉娘子从莲花上跳下来,凑到游时宴面前道,“你们长得一样——不对,这是你吗?”
糟了糟了。游时宴额头上冒出细汗,先拉住她,飞快道:“其实我是游时宴我坦白了我是想问你们事情我怕你们不会帮我忙我才这样的我刚才也想说但是没来得及。”
玉娘子脸色马上变了,张了张嘴又抬了抬头,慌张无措地甩开他的手,“小天帝你,你怎么敢的,好自为之吧!昭明哥哥,我们快走!”
不至于吧。游时宴一怔,还没抬头便察觉到了一股凉意。
这股凉意缠绕在脖子周围,粘腻又湿滑在脉搏处打转,浓烈的血腥气涌入鼻尖。游时宴伸手一抓,抓住了一条婴儿的手臂。
手臂上露出一张小孩的脸,对着他咧开嘴巴,扯开嗓子,却是一阵刺耳的哀嚎。
游时宴忍不住一颤,婴儿手臂滚落在地,他想要抬头,眼睛上又敷上一条长长的物体。
胎盘和脐带绕在他的脸上,血色挡住视线,游时宴喉咙动了几下,不受克制地发出一声啼哭。
无相真君伸出手,按住他的头顶,神色冷淡道:“早便听说过长厌君的品性了,初次见面便敢借姻缘的名义骗我。凡人痴妄,不过爱恨二字,你是多么无视一腔热血,做到这种程度?”
他怎么会这么生气?游时宴挣扎着抓住他的指尖。无相真君任由他扯住,雪白的手腕处生出一道道如血的红线。
红线从半空中落下,牢牢束缚住游时宴,他感觉到红线逐渐加紧,整个骨头发出断裂般清脆的声响,感受却像说书人口中所说,回归在母亲的腹中那般,意识模糊却安心。
他吸了几口气,朦胧间望向了无相真君。
好美,好美的一张脸。见不到真面,却像是抱着童子,送来祝福的母亲般让人熟悉。
不对,我没娘啊?
他意识突然抽了一下,拼劲全力踹了无相真君一脚,“等等,我师父的事情我还没有问!”
无相真君微微一笑,轻声道:“九州之月晃呀晃。”
九州之月晃呀晃——
“路边一位少年郎。”
游时宴听到无数灵童与妇人在自己耳边的歌声,嚎哭与欢笑声响在耳边,身体像是在子宫内般缩成一团。
“少年郎,少年郎,为何不归家?”
额间如火般烧了起来,像是烙印上了痕迹,游时宴随着一声声歌谣落下泪。
“无妻又无夫,怜君又怜卿。无家可归,赠你好梦姻缘——”
无相真君站在他面前,血泊影影绰绰,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将他的手握住,而后十指合十,靠近自己的胸前唱道:
“不要怕,不要怕——将我的夫君砍下来,将我的爱妻吊上去,借你一半温暖,借你一半幸福。”
游时宴感受到无相真君胸膛前规律的心跳声,不由自主往他怀里靠去,面容逐渐恢复成本貌。
他纤细的白发绕在无相真君的手间,一滴滴鲜血从下颌上滑落,平静而温和地靠在神君怀中,温热的呼吸一停一缓,如猫般乖巧。
“我为你夫君,我为你郎主,共有一个家。”
无相真君念完,怀中少年已经彻底不动弹了。
他将与游时宴十指连心的手放开,在游时宴额间画了一株桃花。
无相真君做完这些事情,神态自若地坐回到原本的长椅上。玉娘子深吸一口气,将门扣严实,在外面小声问道:“昭明哥哥,现在怎么办?爹爹是姻缘神,最讨厌别人用姻缘骗人了,他不会真画了亡命桃花,要把小帝君害死吧?”
昭明太子握紧手里的毛笔,“人还在里面吗?”
玉娘子紧张地点了点头,一看却见毛笔以后掰成两截了,心间一动,“昭明哥哥,你和小天帝认识好几千年了,劈龙神遗骨的事情,他到底能不能做到?要我说,不如咱们就放了游时宴,等人去了鬼域,再想别的办法吧。”
昭明太子垂下眼睫,“那不是亡命桃花,只是普通的阴桃花。”
他再也没开口,玉娘子缠着他问了半天,昭明太子也只是看着手中的公案,翻来覆去只有那一页。
指尖停留在这一页白纸内,上天庭的日光穿在眸内。耳边似是风声鹤唳,响彻过多少战争的絮语。
“太子殿下,你做君主,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臣子。”
他眯起眼睛,手中纸张被风吹起,发出艰涩的声响,他便在浅薄的纸张间,隔着经年未见的岁月,望向了窗内人。
模糊的视线内,艳红的血泊里只露出一双白皙的胳膊,融入狼狈的场景内。再往上看去,便被白纸挡住,留下了无尽的遐想。
只看了这一眼,只看了这一眼。便知道久别重逢的滋味了。
“小骗子。”他将白纸合上,裂开的毛笔落下几缕墨渍,消失在厚厚的公案中,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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