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时宴双手抱拳,后退一步,铿锵有力道:“初次见面,在下名叫李早早,是沈少爷的侍卫。”
管家瞧了一眼上面的红绳,果断不发问,和沈朝淮见过礼后,便贴到柳辰溯耳侧,低声道:“二少爷,那孩童死了,却不是为祭祀死的,恐怕要落人口舌。”
柳辰溯有几分不解,茫然道:“你把人还回去不就好了?人活着也是一捧烂肉,我却也没动了他,为何非要较真?”
管家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只道:“大少爷让您仔细解释。”
“哦,”柳辰溯应道,顿了一会儿看向了游时宴,“嗯,晚晚哥,我们进去吧。”
游时宴再一抱拳,面不改色道:“在下小字晚晚!”
沈朝淮快忍不住发火了,只觉得柳辰溯喜欢他,自己不愿意扯破皮,怎么还能蹬鼻子上脸?他皱眉便道:“既是侍卫,便老实闭上嘴,莫逼我——”
游时宴听到柳家大少爷的时候,心思就已经跑到这个“活死人”身上了,他拽着红绳,跟扯着他进去。
那模样和神情,活生生就像拽狗。
沈朝淮本就要脸,再加上架子本就大,无声扯回红绳,加快步伐走进去。
院内,一缕禅香先至。
本是农业之州,院内奇珍花草繁多。先前见的枯枝伸在最上,扫眼望下去,却是一片姹紫嫣红的壮阔景象。游时宴心下一惊,这没有水,更没有水渠,哪里能灌得出来呢?
偏偏他一踩,地上泥土便软软陷进去,在脚底湿润粘腻。
管家眼尖,见他又提醒他道:“李公子,我家大少爷就喜爱侍弄这些花草,都是千辛万苦从农家挑选出来的,可莫要踩了。”
既是无雨又无粮,还侍弄个屁的花草。游时宴嗯了一声,“生得倒是漂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闻着一股禅香,难道是哪里点着香,竟压着花?”
管家皱眉,不解道:“什么禅香?”
游时宴暗道不妙,话说出去也不好收回了,怏怏垂下眼,“我家少爷总说我是狗鼻子,想来也有出错的一天。”
沈朝淮眉心一缓,无声掀过这一篇。管家请他们三人进去,又沏了茶。游时宴摆摆手,提起酒壶来,“我不喝茶,就好几口酒,还是你们请吧。”
他当着管家面喝了一口酒,大方坐下,沈朝淮饮着茶,管家又请柳辰溯去里侧厢房找柳大少爷。游时宴眼睛钉在他身上,人一走便吐出一口酒,直接落到袖间。
他从壶内掏出一张纸符,低声道:“就这两张了,可一定得派上用场。”
那纸沾上这酒,蜷缩起来动了两下,折成一个小小的纸人模样,上面还顶着一撮白毛,瞪着腿就从袖子中爬了下来。
游时宴两眼一闭,张嘴便道:“大少爷,我先睡一会儿,等有事了再喊我。”
沈朝淮哼了一声别开脸,单手撑着扔在饮茶。纸人从袖子爬到腿上,蹦蹦跳跳落到桌子上,临了往沈朝淮里面看了看,思索到:这看起来到是没加东西,也是,毕竟沈家表姑娘马上要嫁到这里,再怎么样,沈朝淮也不会出事。
小纸人钻过板凳,跳到窗外后,两手一伸,风一吹便起飞了,远远跟上柳辰溯,抱住他的脚腕便不动了。
柳辰溯身体不好,走得也慢,游时宴转了个身,在他脚腕边上躺好,翘起纸人的二郎腿开始偷听说话。
“二少爷,你这次活得也算是够久,何必出去惹事呢?要是这样下去,恐怕也撑不到大婚了。待会进去了,可要记得跟大少爷仔细说说。”
柳辰溯道:“随便。”
什么叫活得够久?游时宴纳闷地想到,难道人还能活百次千次吗?
柳辰溯推开门,屋内光影隔着窗户,尽数落到地上。另一人隔着一层红帘,在阴影处问道:“失控一事暂且不提,你现下感觉如何?”
柳辰溯寻了处蒲团,淡然道:“看见人便想吃了,再来一次,应该就成了。”
帘内人轻笑一声,分明是温润的声响,却让人心底生出几分寒意来,“那李氏公子,可是游时宴?”
柳辰溯停了一会儿,语气有几分烦闷,“他在外面受了委屈,身上都是些伤。不如做成人偶,留在这里,就不用担心了。”
帘内人似乎难以理解他的逻辑,却欣然同意了,“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他有个同生共死的红绳在,却不好动手了。”
丹红密帘挡住光线,映在柳辰溯毫无血色的面上,像触动了一层冷霜。
他轻启双唇,“做便一起做了,还有高低之分?”
游时宴身子一软,纸人的两只腿在风中抖了抖。
可恶,你们这两兄弟,真是亡我师徒之心不死!
帘中人沉吟一会儿,便道:“不可,他是沈家人。辰溯,你先上前来。”
柳辰溯应了一声,指尖斜挑开红帘,帷幔两侧豁然飘荡,一樽金蛟雕像摆在正中,蛇头被光照耀,竟有几分龙鳞光芒。而它的血口大张,竟是咬着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蛇头!
水神雕像?不对,这是邪神吧!游时宴见势不妙,翻身蜷成一团小块,滚到角落里看着。
下一秒,层层帷幔之中,豁然伸出一双玉手来,这手苍白无比,与柳辰溯的手一模一样,抬手扼住柳辰溯的咽喉。
“家罚。”
两字落下,柳辰溯整个脖颈发出一声脆响,身子豁然倒下,本不应该有血,可被握过的脖子宛若利刃切割过,渗出一片又一片血迹,沿着华贵的金线衣袍留在地上。
这血液越聚越多,直接滩到地面上,变成一滩快速蔓延的粘稠血迹,游时宴想躲也来不及,左边纸腿陷进血里,逐渐开始消融。
纸人不可通感,可他现在已经融了半条腿,鼻子也能闻到东西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涌入鼻尖。
禅香弥漫,空中白气飘摇,幽幽飘舞似柳絮。帘中人越过柳辰溯尸体,单膝跪在地上,后方一朵硕大的莲花与蛇的图腾显现出来。
此人五官俊朗,剑眉星目中漾着一丝邪气。行为举止都是君子风范,哪怕是此时伸手触碰死人鼻息,都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君子模样。
可是,那张与柳辰溯一模一样的脸贴近尸体的脸后,却是更加诡异了。
柳珏轻咳一声,不由吐出一口血来,“三日之后,再还你一身。”
呵,老畜牲杀小畜牲,真是牲牲不息。游时宴目色一沉,无比清晰地回忆起此人的阴险狠毒来,趁着柳珏还没发现自己,干脆藏在血泊里,让气息飘回本体。
片刻后,主厅内,游时宴将腿一伸,站起后打个呵欠,正好掩住面上神采,“大少爷,我问你个事呗。”
沈朝淮抿了一口茶,没有打断他。游时宴便直言道:“你可见过什么莲花,无水也能长起来?”
“什么?”沈朝淮微一蹙眉,“哪有无花可长的莲花?等——”
他向来傲如寒霜的面色变幻了一番,含着审视的眼神扫遍他全身,“是情花,九州禁物之一,闻之浓郁扑鼻,食之一次,便上瘾终生,断人情脉。你在哪里见到的?”
游时宴心里咯噔一下,后仰哼着歌,“之前想起来,刚才做梦又惦记起来了,真有那么厉害?”
沈朝淮将茶杯一放,盏内映着的眸子显出几分排斥来,“你要用这个对付我?”
“想哪儿呢,大少爷?”游时宴对他眨了眨眼睛,“这东西都被禁了,谁敢用啊?再说了,你可是九州世族第一沈家的独子,杀了你可比杀了陛下都要命,谁敢动你?哎呀,别担心这个了,柳辰溯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你可是我的保命符。游时宴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沈朝淮略一颔首,看向窗外,“那不是在那里吗?”
院内,料峭的花枝间,萧瑟寒风吹起了背面人的袖口,随风露出的臂弯上,苍白内到过分的肌肤上,露出几道可怖跳起的青筋,再由华贵的墨绿衣裳掩下。
他剪短了一条花枝,转身迎上游时宴的视线,“游哥。”
第四章
二人对视一眼,柳辰溯便已经进了屋中。
游时宴飞速扬起一个笑容,“喂,你受了什么惩罚?”
“停。”沈朝淮出声道,“你可问了这红绳的解法?”
柳辰溯摇了摇头,“这红绳就是这样,共生共情,也没什么办法。不过摊子上卖的都是些便宜货,过几天便解开了。不用担心,我没受什么惩罚,就是说了几句。”
那就趁着几天把你们柳府的事给挖出来,再不济还有财神保命。游时宴心底盘算了一会儿,赖到沈朝淮旁边,“那没办法啦,大少爷,咱们还得一起吃饭睡觉呢。”
沈朝淮果断道:“住在哪间房中?”
柳辰溯垂着眼,示意二人跟上去,左拐右拐后,便到了屋中。他又看了游时宴一眼,拖来了个屏风挡在中间,把二人隔开后,道:“不要吵架。”
游时宴应了一声,打量了一下屋中。
这屋子装饰素雅,桌面上斜插着株不败的杏花,床上挂着白玉穗珠,小香炉摆在床柜上,帷幔一掩,倒有几分祠堂的讲究了。
游时宴腿一伸,抢先占上床铺,“当然不吵架了!我最好说话了。”
沈朝淮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你去地上。”
见状,柳辰溯煞白的面上显现出几分不悦,“堂兄,游哥他好不容易回来看我,还是你睡地上吧。”
你是被他下了什么迷魂汤吗?沈朝淮面色不变,“噤声,熄灯。”
柳辰溯蹲在桌旁,轻启双唇灭了烛火。香薰怦然一响,亮出几点火光来,一股花香弥漫在鼻尖。
黑夜里,游时宴陡然睁大了眼睛,他蒙上被子,眯眼见柳辰溯离开,隔着红帘问道:“大少爷,你不觉得有些太香了,咱们灭了呗?”
“柳家族规,焚香歇息,不可擅自熄灭。还有,你鼻子是真不好使,昨夜你在船上沐浴,身上便是这个味道。”
“你确定是同一种?”游时宴微微一怔。
“嗯。”
他听罢,一把抓起香炉的盖子,也顾不上烫手,直接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顷刻间,花香浓烈,馥郁到了极致,竟让人难以呼吸。游时宴咳嗽了两声,重新点燃烛火,对着花瓣仔细翻看。
沈朝淮似乎真的有些倦了,“你在折腾什么?”
游时宴没理他,专心剥开灰烬,一层层漆黑底下,大片红莲落在他的掌心内。
他心一沉,想起师父临终前被骗做的那份药,毫不犹豫吃下去。
先是熟悉的甘甜之香,随即是一种苦涩与冷气,蔓延到舌尖,几乎要冻住舌头。
沈朝淮掀开帘子,见他对着香炉吃起来,嘲讽道:“可算是疯了。”
游时宴砸吧了下嘴,一双眼睛却是熠熠生辉,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们为什么从来不缺钱,既然是违禁物,一定不缺人买!”
沈朝淮不解,“你在说什么?”
游时宴站起身,着急地对他解释道,“这就是情花,你明白吗?我没有情脉,我不用害怕,你快看,我师父是被冤枉的!”
沈朝淮那张向来冰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破裂,“先不说是什么,香薰是助眠安神之物,生吃恐怕要昏睡一天。而且,红绳可以通生死,自然可以平分灾祸。”
什么?游时宴两眼一抬,见沈朝淮扶额晃了晃身形,一身白金色衣衫一落,闷声栽在他肩上。
他比游时宴高半头,游时宴被他压到床上,翻身晃着他喊道:“大少爷,沈朝淮,狗东西,装模作样的,你醒醒!”
沈朝淮呼吸渐沉,烛火映着他的眉宇,仍旧是如枝头白雪般,冷冽而沉静。
游时宴一咬牙,不舍地掏出怀中最后一个纸符,念道:“神君佑我,结我二人梦境!”
万事顺遂的符纸飘到半空,快速烧灭燃尽。随即,响起一阵难辨男女的空旷回音。
“允。”
下一秒,长风灌入屋中,烛火全数熄灭。游时宴躺在床上,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拉他堕入梦境。
厢房外,“柳辰溯”的眼眸一闪,莞尔笑道:“情系魂阵,断其意识。凭他沈朝淮两根情脉,短时间内不可能醒来了。等红绳解开,再处理游时宴。”
光怪陆离的梦境内,大脑跟着浮沉的黑影一路下跌。游时宴感觉到自己逐渐进入深处,意识也缓慢消沉,忽听一声鸟啼,穿破层层雾霭。
“破鸟,跟我叫什么,我又不是鸟!”床上少年翻了个身,掀开暖融融的被子,肩侧白发铺在月下,映着窗外雪色,竟让稚嫩的眉眼显示出几分脱俗来。
他从床上爬下来,约莫才十四五岁的年龄,正是该长高的时候,夜里起来便觉得饿,垂头丧气地抱怨道:“都怪师父晚上不做肉,饿死了。”
游时宴愣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看,想了想道:“嗯,什么来着?”
不管了,做事事小饿死事大。他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提上一盏油灯,便往师父屋中跑去。
山间夜半,寒凉月辉披在廊间。游时宴跑在路上,脚下白而蓬松的厚雪被他踩得吱嘎作响,油灯亮起澄澄的暖光,照亮眼上纯黑闪耀的双眸。
他跑得很快,雪间全是少年人凌乱的脚印,高声喊道:“师父,师父!”
夜间鸟啼俱是展翅离去,惊鸿月影,落在他翻飞的衣袖间,恍若飞燕。
他走到屋前,竟发现师父屋中还亮着灯,正要推开门,却听见一声奇怪的人声。
这声音听起来比他还小,却用着几个古词。游时宴在山上被关了十几年,还没见过别的小孩,忍不住偷听起来。
“啧,你就关着他吧,也不看看他是谁,你管的住?亏你还是龙神残魂,脑子扔在哪里了?吾告诉你吧,现在上天庭出手,你再拦着,游时宴就归吾所有,吾也想玩玩。”
“前尘之事,他俱已遗忘。如今,他记诗经学礼记,已是君子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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