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君子脾性?这竟然能用来形容他?”此人似乎打翻了什么东西,呵呵笑道,“你还不如快些死了,反正沈家和柳家人也要来了。这样,吾跟你打个赌吧?”
游时宴听得专注,师父却没回话。门声枝丫一响,他钻到旁边草丛内,看见一个身着粉衣的小郎君从里面走出来。
他声音年轻,身量也不高,脸被一个奢靡的金质面具挡住。粉衣本就惹眼,上面又绣着密密麻麻的红线,更是俗气了。旁边配着一柄长剑,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燕子。
此人轻声一笑,道:“先跑为敬!”
他轻功几下跑到檐上,游时宴躲在草丛中,见师父出来跟上,却追反了方向。
游时宴心底犹豫几下,翻身飞到檐上,脚尖轻点几步,便已追上。
他还没开口,利剑挥向发丝。游时宴侧身一避,眨眨眼睛道:“这位兄台,你先停下!你虽上山,却不知道怎么下去吧?”
他眼馋地暼了一眼剑,“这样,来者都是客,你叫什么名字?”
此人利落抽剑回身,“吾姓为倪,单名一个别,小字为管。”
游时宴浑不在意道:“好,倪公子,我送你下去,你告诉我,你手里这东西叫什么?”
倪公子微微一怔,讶异后嘲笑道:“哈哈哈,你师父连这个都不告诉你?他真是生怕你学坏了啊!这东西叫剑,你明白吗?”
剑?这么好看的东西,竟然只有一个字吗?游时宴压下心思,咧嘴一笑道:“好哥哥,你可别诓我,行商便叫商人,做客便叫客人,那你就叫剑人了?是也不是?”
檐上飞雪,簌簌而落。倪公子眼睫微挑,手腕一折,利剑出鞘,却向游时宴扔来。
他挑眉道:“想要对吗?吾让你三招。三招之内,碰到吾的衣衫,便将剑送给你,从此,你便是剑人了,怎么样?”
游时宴踩上剑柄,寒光飞起,落在他的手中,他借力飞起,“可以!但我不当剑人,那是骂人的,你自己当去吧!”
檐上身影掠过几步,月色揉杂着飞雪,一起被利刃切断。倪公子身形迅猛,他靠近便撤身,形如鬼魅,两剑之内,距离已经拉开数米。
“就这点本事了?”他半勾唇,双手插起,原地看向他。
最后一剑,游时宴飞走几步,见他仍然不动,直接从天上劈来。
这一剑不快,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天地慷慨铺陈,如一樽玉酒,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倪公子玩味一笑,微一后撤,这剑却落在他的额间。
二人之间,距离正好是一寸月光。猎猎风声内,他们对视一眼,同时开口笑道:
“我输了,给你。”
“吾送你。”
游时宴摇摇头,将剑扔过去,“愿赌服输。是我输了,不过我很痛快,有朝一日,我一定能赢回来!”
“哦?很有骨气嘛,”倪公子伸出手,收剑回鞘,伸出手来,“你得为吾立誓。”
游时宴弯弯眉眼,一把握上去,“好哥哥,你快跑吧,还立什么誓?我师父要是追上来,你可真就完蛋了!”
倪公子对他一笑,原地吹了个口哨,身影却原地消失了。地上孤零零地落着一把剑,还有一张红纸,飘起落到他眼前。
“天下至宝,应送爱惜之人。”
游时宴连忙掏起剑,藏在怀里,喃喃道:“不要白不要。”
他落到地上,见师父已经回到屋中,屁颠屁颠凑上去道:“师父,我饿了!”
师父没出声,屋内也没有灯,游时宴只能隔着帘子站着,“师父,师父?”
“嗯,”师父声音有些低,“明日,沈家和柳家会派人来。其中,一个叫做沈朝淮。他修的是怀情道,又天生两根情脉,容易产生执念,情道不可破,不要与他多说话。另外一个,是柳家二公子,唤做柳辰溯。前来治病调理,身体不好,年纪也比你小,你多照顾一下。”
游时宴微微一怔,开口却道:“师父,你生气了吗?”
师父笑了一声,“我永远不会对着你生气的,先回房睡觉吧。”
“哦,山上来外人了,师父不高兴吗?”游时宴垂下眼,“师父不愿意的话,我也不愿意了,不如明天把他们赶下去。”
师父听见他说直接赶下去,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声,“是我错了。”
他说完话,后门吱呀一响,屋中已无人。
游时宴呆愣了一会儿,越想越委屈。
上不上山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每天学的东西已经够无聊了,还要天天背书,又不能和别人说话。凭什么怪到自己头上?
而且,师父是医圣,可以治病救人,自己又不是,还要照顾什么姓柳的病人,不应该夸一下自己吗?
想罢,他撇了撇嘴,饿得踹了一下桌子,“饿。”
身后一只玉手马上将桌子扶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放在他面前。
师父摸摸他的头,温声道:“吃吧。”
游时宴饿狠了,却哼哼唧唧一声,“不吃。”
师父问道:“又怎么了?”
游时宴拿起勺子,晃悠了一下碗中的白团子,“那个,师父,你知不知道,龙神是什么啊?”
身后温柔的呼吸声停了一下,师父道:“嗯,三帝之一的龙神,怎么会不清楚。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
游时宴眼前一亮,咬开白团子里的黑馅,黏黏糊糊地拉住他的手:“快讲,快讲吧师父!”
师父轻笑一声,“不讲,讲了你便不肯睡了。等明日沈公子来了,你去问他,他们州信的是龙神。”
游时宴拉长音哦了一声,怀中剑被他碰响,他心里咯噔一跳,“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见人呢。”
亭前雪落,簌簌落在年长者的掌心,化作寒凉的雨水,凝在纹路与心间。师父挑起帘子,微微哼了一首曲调:
“一朝英雄拔剑起,换作苍生十年劫。”
“半步天才赊捧雪,求剑意酒游红尘。”
他微一敛眸,无神的眼内,隐约听见了时光的絮语。
“长厌万古,昭昭无双。”
第五章
游时宴抱着剑兴奋了一夜,鸟一叫就窜起来了,他跑到山上门前,等着师父出门。
半晌后,游时宴等得腿都软了,雪没了脚踝,高声喊道:“师父,师父,你别睡了,我们得接人!”
他被冻得两眼一黑,找了个树角蹲下,抱怨道:“怎么回事?难道师父真被鸟吃了?”
他咳嗽了几声,这才想起自己没披大氅,属实是自找的冷,没什么力气地缩成一团。
他正颤着嘴唇打哆嗦,门却被人踹开:
“沈家沈朝淮,携堂弟柳辰溯,前来拜见。”
来人将箫转式缩小,沈家世族标配的白金衣衫披在身上,一顶玉竹镶在领口,傲雪凌霜之气尽显。
柳辰溯面色煞白,似是走不动路了,靠在门槛上喘气,耷拉着眼道:“堂兄,你别念了,这也没人啊。”
沈朝淮微一敛眸,少年时期还没长成的眉眼有些犹豫,“好,那先进去。”
“停,”游时宴从树跟里站直了,脸被冻得发红,“有人!你们等一下,我去喊我师父。”
二人一愣,沈朝淮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柳辰溯突然站定,说道:“游时宴,你不用找师父。”
游时宴也愣了一会儿,指指自己道:“你认识我?”
柳辰溯点点头,“你师父早就下去跟我哥说话了,让我们两个先来找你。”
游时宴顿时委屈了,“他早就下去了?那为什么不给我做好饭再下去!”
“嗯,他真过分。”柳辰溯漫不经心地应了他这一句话,墨绿色的衣衫湿答答裹在脖颈上,宛若蛇皮。
他盯着游时宴的脸,不自觉舔了舔唇边,脱口而出一句:“我喜欢你。”
游时宴被这眼神恶心到了,呛道:“你有病?不对,好像真的有。”
柳辰溯被他骂得一怔,将手从沈朝淮那边甩开,一声不吭走向游时宴。
他这人长得太快,高出游时宴和沈朝淮一大头,这么直勾勾走来,真有几分吓人。
我有剑还怕你?游时宴哼了一声,手指往胸口包裹伸去,准备吓回去,柳辰溯却一把搂住他的腰。
“游哥。”
他抱住游时宴,将脸埋在他的肩侧蹭了蹭,自顾自说道:“我肯定见过你的。”
游时宴被他身上的体温冻了一下,牙齿打颤道:“我警警,警告你,师父让我照顾你,只是说说的,你再不让开,小心我打你!谁知道你这病怎么回事,万一传染我怎么办?”
柳辰溯哦了一声,声音无波无澜,像个死人一样,甚至加重了力道,搂得他喘不过气了。
游时宴推不开他,一抬头见沈朝淮还在发呆,神情与枯枝落雪融在一起,端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时间更气了。
不是,这两个人,上山找事吧?这样闹下去,别说见师父了,恐怕先得见阎王了。过分,打跑了再说!
他顺势揪住柳辰溯的领口,威胁道:“趁我师傅不在,欺负人是吧?还有,你往身上放了冰碴子吗,冻死了!”
他一把将柳辰溯按在雪地里,挥拳就要往他肚子上拄去。
沈朝淮神色一闪,又从身后揪住游时宴的领子,“你——你,你在做什么?”
游时宴甩开他,恶狠狠道:“你祖宗我教育人呢,滚开!”
柳辰溯的神色寡淡的像没知觉一样,夸赞道:“游哥厉害。”
游时宴气更不顺了,一拳挥到他的肚子上,柳辰溯仍旧没反应,沈朝淮却一剑挥来,冷声道:“既是奉命照顾堂弟,断不能让你动手。”
剑声裹着飞雪,发出铮然声响。四周栖息的鸟儿飞奔离开,羽翼交织内,衔出一片明亮的剑影。
游时宴反应也快,抽出藏着的剑,一剑抵上去,“让开,和你无关!你要真是关心他,刚才怎么不出手?更何况,他明明知道自己有病,一个劲儿往我身上钻什么!”
沈朝淮轻易一转,玉剑灵巧穿过游时宴的手腕,一下将他手中长剑打下。
他抽身负剑,将柳辰溯扶起,对游时宴冷声道:“不是关心,是应该这么做。自己爬起来。”
游时宴手腕被打得升疼,抓起地上雪,揉了个雪团扔过去。
这雪团正扔到沈朝淮脸上,糊了他一脸。游时宴心里大为解气,乐道:“别看我,你自找的!”
沈朝淮面色十分精彩,唇角抽搐几秒。身后却响起一句温润的人声:
“游时宴,站定。”
游时宴眼前一亮,也不管手上的雪了,跑上去道:“师父,师父,他们刚才欺负我!”
师父甩开他的手,在寒风中,再一次重复道:“我让你站定,道歉。”
什么?
游时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一凶生生给红了眼眶,大声道:“师父,你听我说,他们欺你眼盲,看不见骗你的。是他们欺负我,你不要被蒙蔽了。”
“谁欺我眼盲,我心里倒是清楚。”师父迈步上前,精准地拿起他脚下的长剑,“哪里来的?”
游时宴哑了声,“……我,对不起。”
长剑被那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握住,山间烈阳,徐徐照亮无神的双眸。师父单膝跪下,药香弥漫出淡淡的苦味,眼纱随着动作微垂,终于牢牢挡住他所有的情绪。
他只道:“道歉。”
游时宴没忍住,眼里挂了一汪泪,咬唇看向沈朝淮,“我没错,是他,他们见我一个人在这里,不说人话欺负我的。”
师父轻叹了一声,“一言不合便可以胡作非为了?去拿食案,茶要倒满,站——三个时辰罢。”
游时宴见他铁了心要罚,手上一颤,“好。”
师父颔首,“去檐外,不许在屋内。”
他又拉住柳辰溯的手,“你们两个进来吧,我瞧瞧你的癔症。”
柳辰溯踱步跟他回去,不忘转身看了一眼游时宴。
寒雪铺着在少年耀眼的白发之下,每一寸的融化都像怜爱。凉意飘进茶水的一股热流内,雾蒙蒙内,游时宴转着的泪水终于落下。
啪嗒一声,深入到肺腑的心尖内。
柳辰溯只觉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又掺杂着愧疚与仰慕,正发呆中,腿已经迈进了屋子。
檐外风雪交加,游时宴轻轻地哽咽起来,将茶倒满,顶在头顶上,一边担惊受怕茶水翻了,一边饿着肚子。
半晌后,屋里还在谈着病情,炭火噼里啪啦发出几声热响,师父走去配药。柳辰溯便贴近沈朝淮耳侧,低声道:“堂兄,你把这个绿豆糕给游哥。”
他向沈朝淮塞了好几块吃的,沈朝淮皱起眉,颇有几分嫌弃,“我不去。”
柳辰溯淡淡看他一眼,“哦,我去,可能会被打。”
沈朝淮无法,冷着脸走出了屋子,走到游时宴面前,将绿豆糕递给他。
游时宴还在哭,红肿着眼皮,啜泣了几声,可怜兮兮地问道:“你不会下药了吧?”
沈朝淮道:“嗯,泻药。”
游时宴哦了一声,张开嘴就吃了起来,软舌贴近指尖,唇齿间的呼吸也落在肌肤内。
沈朝淮被舔得头皮发麻,正要发作,几滴热泪又滚到手上,骂声又软了下来,恶声恶气道:“你是野人?”
游时宴示意他看向自己头顶上的食盘,哭得更厉害了,“我能怎么办,我难道有手吗?你打我就算了,我现在用用你的手都不行了,难道你就很善良吗?大少爷。”
沈朝淮犹豫了几下,“你给我食案,你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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