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来之——”
“不行,没用。”
“如梦化泡影?”
“不好。”
试到半夜,问情迷迷糊糊睡去。梁清云朦朦胧胧间,感受到蛆虫一点点钻入骨头处,仿佛啃噬般沿着血液滚动。
他强忍着疼,直到天明,才叫道:“起来吧。”
问情马上爬起来洗漱,叼了根草,问壮汉道:“怎么,好点了吗?”
壮汉咧开嘴笑了,扯开胸膛,已经完好无损,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了,夸道:“应该是行了,我都跟周围人说了,你叫问情是吧?不少人都想来找你。”
问情也笑了,跑回去便跟梁清云扯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手都不带打颤的,一刀下去就好了,你快脱下外袍,我给你弄。”
梁清云被他拽下外袍,问情拿着小刀,手心突然开始发抖。
狰狞的伤口露在眼前,问情一扫,几乎是有些狼狈不堪地避开眼睛,“我出手了。”
问情手中的刀落下,才刚刚碰到血,刀刃嗡鸣与骨头碰撞的响声撞到耳边。他气息不稳,松手道:“清云,我下不去手。”
梁清云笑道:“那就别提了。”
他披上外袍,长睫垂下,厚厚的阴霾笼罩眼睛,“继续赶路吧。”
问情将刀抽回,又回去赶路,期间壮汉带了几个人来找他帮忙,他一一帮过,也不要谢礼。而少女见状,分粮的时候还打趣了两句“好郎君”与“好僧人”。
他们行到一半,在处小茶肆歇脚。问情瞧着面前浑浊的酒水,开玩笑道:“要是酒神当初喝这样的酒,他和他姐姐也就打不下天下了。”
“嘘,”梁清云摇头道,“死了的神君也不能用来打趣。你以为水神君好惹吗?万一被他听了,一定要杀了你。”
问情耸耸肩,“本来的事,酒神本来就是暴君,死在自己儿子手上,难道不是死得其所吗?怎么,你要替神君惩罚我,把我也变成光头吗?”
梁清云懒得再说了,他趴在桌子上休息,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竟然睡着了。问情见状,一边笑一边在他头上画画。
问情笑得欢,却见旁边壮汉走过来,脸上发红,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他一怔,立马跪在地上。
壮汉脸色发红,醉得迷迷糊糊,问情翻开他的眼睛,只能望见一片眼白。他用手扯开壮汉衣服,肌肤仍然完好无损,忽然听见一丝诡异的动静。
里面有东西。问情当机立断,将头靠在壮汉胸膛内,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撕咬,他将手贴近,感受到里面蠕动的蛆虫,刀却落不下了。
——这病,是治不好,会死人的。
周围人陆续走进,奇怪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倒了?”
问情的刀刃迟迟不落,他掌心冒出一层层的细汗,周围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如果承认壮汉死了,那帮过忙的自己呢?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死过,是自己给壮汉治病,然后他才死的。
他将视线一层层掠过,看见大家困惑与迷茫的视线,见到自己帮过忙的夫人与少爷们,喉咙一紧。
他眼前发红,郑重道:“他死了。”
问情马上将刀锋插入心脏,整个胸膛仿佛气球一样破开,雪白蠕动的蛆虫吞噬着整个内脏,没有一丝鲜血露出,连肉块都被吃干净了。
他听见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站起道:“其实——”
“这病是治不好的,”梁清云站起,神色惨白却坚定,“难道诸位没有发现吗?施家人是在骗我们,我们要去问个清楚。”
周围人面色比他更难看,如果不是问情武功高强,估计就要直接出手了。领头的少女率先道:“可是在你这位朋友出手之前,我们队伍从来没有出过事。”
她神色冷漠,看了二人道:“我们都不想闹得太难看。这样,大家谁都不要动手,把粮食交出来,一起齐心协力,走到施家再问。”
问情没说话,将马上粮食全部解下,交给少女,周围人见状,陆陆续续交给她。她颔首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只管赶路,不要在互相说话,引发矛盾了。”
问情抹了抹脸,沉默着往前走。梁清云跟在他旁边,相顾无言内,问情只问了一句话。
“你早知道,你没救吗?”
风过叶间,簌簌带来寒凉,满地露珠,被彻底搅乱。
“嗯,我早知道的。”
问情牵着马,直到夜间,再也没有开口。
领头的少女将马拴在最远处,带大家扎营休息。二人就这样闷闷躺下,半晌,问情实在睡不着,又爬起来。
他迷迷蒙蒙睁开眼,见远方马儿狂奔,已经追不上了。耳边嗡嗡作响,问情将刀拿起,胸间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带着粮食跑了,为什么?!问情将众人喊起,双唇发白,“起来,起来啊!”
篝火下,逃荒的众人面面相觑,恶意与恨意,都被死亡到来的绝望冲淡。一位男子的颈间已经被蛆虫咬烂,他再也忍不住,一拳揍向了问情的脸。
男子似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情,愣了会,低声哭道:“对不起,当时是我让你帮我的,是我让你的。”
问情毫无防备,一拳被揍到地上,他吐出一口血,沙子与泪混在血里,绽开一片血泊。
他擦了擦嘴角,一拳捶到地上,在众人的哭声中,破天荒地的落了一滴泪。
这滴泪砸到红色的鲜血上,将一颗炙热而正直的侠心打乱。
不该说出死亡的真相的,就该说只是喝醉了死了的。就不该帮忙,不该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来到这里。不该答应梁清云下山,不该加入逃荒的队伍。
难民,难于作民。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血色内,突然伸出一只手。
梁清云摸向他的头发,“你也想走了吗?”
散伙走人吗?丢下这群老弱妇孺,生病的男人,然后自己无事一身轻,去做侠客吗?
问情将耳朵捂上,仍能听见众生荡开的哭声,听见心底责备与不甘的心声,听见梁清云掌心脉搏的跳动。
风拂过他的一颗心,问情松开手,正面听见众生一声声哭声,死死握住梁清云的手,站起道:“我不走。”
梁清云笑了起来,“那就想办法,带着大家走到施家。”
问情点点头,擦掉脸上的血痕,铿锵道:“我们如果停在这里,一定会死。如果退回去水神的地方,那也是死。不如,就拼一把,去向施家问个明白!”
众人应声,月夜下,纷纷走起来,去翻包裹。男子翻出一粒小米,苦中作乐道:“这还能煮个汤。”
问情拍拍他的肩膀,梁清云待在旁边,神色意兴阑珊。梁清云道:“那姑娘跑前连饭都没分,这么折腾一趟,大家该饿了。”
问情神色闪烁,“嗯,粮是最重要的。”
他们翻了一夜,拔了野草,总算吃了一顿饱饭,休息到天明,又继续出发。
问情走在最前面,颠簸的路上,他不停安抚众人,心中却知道,已经到末路了。
还没有见到施家,没有粮食,一定会死在半路上的。
他驾着马,苦中作乐想着饿死后在鬼域怎么投胎,梁清云却道:“找到肉了。”
第三十八章
梁清云面色发黄,已经显示出病态的饥饿,指节处吱嘎作响,一双眼睛却熠熠生辉,笑道:“快把人喊来,都吃饭了。”
问情比他情况好些,双唇发白,“什么肉?”
梁清云避而不答,肉汤煮熟,周围人闻着香气赶来。男子一把搂住问情,泪眼朦胧道:“大哥,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我真的,家里还有老人,谢谢你们。”
他谢完问情,狼吞虎咽的吃着。问情仍然站立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梁清云,“什么肉?”
他拉着梁清云走,梁清云脚步踉跄,跟着他到了树下。问情单膝跪下,直接掀开他的佛袍。
白骨露在面前,一大块缺失的小腿肉不知去了哪里。鲜血顺着骨头一点点滑落,滴落在地上,绽开一片血花。
问情喉咙一阵作呕,他颤着手,将带血的佛袍放下,抱住了梁清云。
刀锋在他的腰间闪烁,问情低声道:“清云,佛家子弟,应当见不了鲜血的。”
梁清云没有说什么,把问情的手放在自己后背上,蛆虫攀附着骨头一点点蠕动,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啃噬干净。
梁清云无奈一笑,手按上问情的刀锋,“可我早已经见过了,也不算佛家人了。”
苦寒的风一丝丝吹过他的手腕,他将刀牢牢抽出,分毫不抖。
梁清云垂着眼道:“风诀的上半句,我想还是不用改了。”
问情眼前一晃,泪水从眼眶内涌出,无法克制地落在唇边,无比苦涩,“……我想不出,想不出最后一句。”
梁清云摇头,“你悟性高,闭上眼,仔细想想吧。”
问情跟着闭上眼睛,听见梁清云道:“有风来此。”
微风如怜,细细掠过眉睫。问情感受到滚烫的泪,咽入咽喉,竟是肺腑寒凉。
他说不出话,梁清云一字一句念着,“见之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心脏像是彻底被穿透,问情没有出声,嗫嚅湿热的血液蔓延到他的掌心,直到很久后,逐渐凉透。
他听不见梁清云的声音了。
他不敢睁眼,不敢去看,可他听见了远方好不容易吃了一顿饱饭的难民的说话声,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块一块肉摆在自己面前,鲜血淋漓。而一具分不清楚是谁的尸体,躺在他的手边。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问情伸手摸向尸体,蛆虫因为失去了居住地四散爬走,他按向心脏,心脏还在挣扎般跳动,他拿起匕首,快准狠地扎穿了心脏。
——清云,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梁清云说他悟性高,悟性高,最后一句是什么呢?
问情抱起梁清云仅剩的一根腿骨,用帕子将它擦拭干净,行尸走肉般放进包里,一步步朝难民走去。
“我们一定要到施家。”他麻木又坚定地说道。
周围难民跟着答应,拿走他手上的肉块,继续去煮汤。问情看着他们一举一动,忽然有了死灰复燃的希望。
——我能救他们的,一定能救他们的。
他咳嗽两声,在众人之外,望着星空,想起数日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誓言。
他说,清云,我肯定是能救你的。
苍茫山海间,凉风呼啸,掀起凌乱的长发,他独自望向满天的星空,冰冷的夜色下,一颗心安静到彻底。
心净而风不止,不破不立。清云,咱们转世再见,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他闭上眼,旁边男子问道:“大哥,你朋友呢?”
问情手一顿,淡淡道:“清云他先去施家了,在等我们。”
男子大概没当回事,“大哥,快了,我们就差几里路就能到了!本来撑不住的,有了这顿饭,一定能行!”
问情叼了两根草,反复咀嚼,沉声道:“嗯。”
从夜到晨,风云变幻。问情反复琢磨着风诀,他等到晨日,又背上包,领着众人往前走。
他们一步一步,越过山海,终于望见了施家的城池。
酒神掌管九州的时候,是不给九州起名字的,分别就叫个一二三四,只有施家所在地不一样,称为主州。
那一点点施家的旌旗,原本是刻骨钻心的恨意,可数日的奔波、数夜的磨难,他们走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欢喜了。粗重的呼吸声如水般荡开,一声声欢呼在其中诞生,问情站在其中,久违的快意从面上浮现。
隔着几步远,他哑着嗓子,喃喃道:“我们到了。”
身后数人重重抱向他,用尽全力喊道:“到了,真的到了!”
问情压着斗笠,锈迹斑斑的长笛发出悦耳的响声,他难以克制地笑了一声。
我佛慈悲,我们到了。
问情先制止众人,率先上去叩起了城门,“守城的,在不在?我们要进城。”
无人应答,他心中了然,知道毕竟是乱世,可能不会放人进去,他转身道:“我先进去,看看局势好不好,再带大家进来。”
众人应下,问情不愿意放下包裹内的白骨,脚步轻点,勉强翻了高墙。
怎么没人管?他心里有几分困惑,来不及思索,脚已经往施家的旗子跑去。
四周的景色飞快掠过,日头高照,只有施家的旗子分外明显。他越跑越快,饿得太久,踉跄在地,又爬起来,抹掉血迹继续狂奔。
我代我自己问你们,为何酒神赐福于施家,为何你们施家要作威作福多年,为何酒神会死,天道会降灾?为何骗我们不会死人?为何?
厚重的泥土纷纷扬起,他想起背包内唯一的挚友,想起城外等待的难民,突然想到:要是施家人有良心,他要一杯好茶,敬他的佛子朋友。再要十车粮食,给他带来的百姓们。再要一把好剑,杀了领头的施家人,杀了这群土皇帝。
旌旗逐渐靠近,他的脚步慢慢稳了下来,眼睛下意识眯起,刚准备露出一个笑,却看见了汹涌的烈火。
烈火吞着木块往上,如蟒蛇般一路烧倒了整个高楼,滚烫的热气喷到脸前,问情朝四周看去。
他才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一座已经空了的主城,是被土皇帝抛弃的行宫,是……
是什么呢?
他眼前闪过很多景象,因为逃难路上吃土消化不良死去的人们,还有因为自己不让吃人分道扬镳的人们,以及,自己包里这一截小小的白骨,都像一把利刃横在心头,不吐不快。
问情仰头看向这座高楼,灰烬与房梁坍塌在地,早就干涸的血液凝结在地上,唯独狂风吹起了施家的旌旗,恶意引诱他一步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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