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闷声往后退了两步,再也忍不住,原地瘫倒在地,高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有风来此,骗我如今!”
他抽出刀刃,冷刃内映出一双赤红的眼睛。
该如何回去对大家解释,怎么活下去?他浑浑噩噩地转动着眼珠,刀刃抵向颈侧,耳边响起嗡鸣的声音。
就这样吗?问情迟迟未曾下去手,手腕一转,准备自刎,却听见一声断裂的脆响。
……再看最后一眼。他摊开包裹,看见碎裂的白骨。
“自从这病开始死人来,路边都是土匪,你领着队伍走,要小心点。”
“清云,可是土匪来了,估计都要可怜我们,我们没有粮啊。”
“莫要打趣了,土匪来了,可是要吃人的。”
“……他们是这么活下去的?原来如此。吃人肉,你看我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要死在这里,还是我最合适。”
“不,我们都要好好的,等逃到了施家,去问个明白。”
原本是他想死的。
一阵风吹起白骨的粉末,刮过问情的耳侧,他抚摸向额头,撑起身体,一步步走回去,“再见。”
他再也没有望向后面燃烧的大火,只是坚定地往前走。问情用刀鞘从里面打开大门,高声道:“施家人走了,但我们有城了!”
寥寥无几的百姓们,眼睛一点点亮起,望向他的身影。问情将城门全部打开,高高站向城墙上,身上破烂的长衫在风中摇曳,喝道:“这是我们的城!”
他干脆撕下长袍,眼前因太虚弱而发黑,跪在地上,咬开食指,写了一个字:云州,风城。
问情几乎要站不住了,他想要将长袍当旗子举起,呼吸却越来越弱,而不知何时,身下的百姓冲上前护住他。
半梦半醒间,他的唇边喝了一点水,看到一个烂透了的长袍,随风扬起,挡住了远处的施家。
已经麻木的心脏拼命地跳动了起来,热血涌到脸上,难以言喻的希望不甘心地爬出来,问情在炙热的视线内,微微扯起了唇角。
打碎侠客心,回到脑海内的,仍然是正义而坚韧的一颗佛心。
旁边幸存的男人问道:“这是我们的城吗?不会被人打吧?”
旁边人回道:“管他呢!都到这个地步了,拼了!”
湛蓝的空中,一个云字冉冉升起,风呜咽吻向问情的眉心,一阵阵清凉涌入,他伸出掌心,抓住了这阵风。
“有风来此,见之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心观。破而后立,心净而风不止,佛曰:是本听心言。”
四周的人们越聚越多,相拥赶来寻仇施家的人纷纷踏入这座城池,一分真心,千万情意,化作了绕指柔情,凝聚成能让万千百姓聚集的信仰。
云州风城,是九州首创州府的城池,九州灾祸中最兴盛的城池。后来昭明太子照管九州,仍然维持了这个惯例——这是普天之下,独属于九州人民的惯例。
据传,风神当日被救起时,边笑边哭。他断掉了自己的长发,永远归入佛门。直到确认风诀能够被每个人学会后,才安然死亡。
千年后,小屋内。
游时宴翘了翘二郎腿,好奇道:“什么师父,你快说。”
问情狼狈地移开视线,“他是清云的转世,我说过,我不会伤害清云的转世的。而且,他这辈子又有残疾,我教给了他轻功,又允诺他,一定会让他好好的。”
游时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纠结,眨眨眼睛道:“你干不干了?你不干,快给我风神快马,我还要去鬼域找大少爷。”
问情喉头一滚,转而向小男孩道:“清……我之前问你,你说你会一直待在破庙里,不会再作恶,为什么又要跑到别人家里?”
“可是,”小男孩垂下眼,“是他们每次收养我,说过不嫌弃我。也是他们要抛弃我的,师父,你说人要有佛心,他们嫌弃我,我不该杀吗?”
问情动了动嘴唇。游时宴见状,将手中热水一泼,泼在小男孩身上,“哎呦,我嫌弃你,我来杀你,与别人无关!”
顷刻间,他将手中断剑拔出,剑刃寒光显现,如游龙般冲向小男孩的脖颈。
小男孩一个踉跄滚在地上,轻功点了几下,跳出窗户。游时宴剑锋跟着一转,拽了一下问情,催促道:“你不动手收魂,他该魂飞魄散了。”
问情神情一敛,跟着他翻出窗户,夜雨砸到脸上,留下冰冷的水渍,他将长笛抽出,数十支手臂从后背显现。
“我亲自来。”他将长笛放在嘴边。
“好嘞,”游时宴乐得轻松,腰下一弯,从战场顺利逃脱,不忘吆喝道,“加油啊!师父打徒弟,不就跟亲娘打小孩一样嘛!”
问情望向站在面前的小男孩,细雨如帘,视线相交的刹那,他心底翻滚起千百年的思念,经年的愧疚与不甘。
数年因果对错,他已经不想再问为何,也不想再问当初,只求一个,挚友魂魄安稳。
锈迹斑斑的长笛在吹动下发出一声哀鸣,雨揉杂着这份情意,将笛声蔓延在空中。
仿佛真正的佛音般,将世间所有杀伐的怨念平息,只剩下幽幽绕转的心声。问情吹着长笛,闭上双眼,道:“万物归我佛门,是本听心言。”
小男孩的身体晃了晃,一缕缕白色的丝线从空中冒出,归于万物万心间。
问情放下长笛,声音与冷雨一样压抑,自语道:“你说我悟性高,可我却,第一次念给你听。”
风不断拂动,他低下头,招来了一匹雪白的马儿。问情对游时宴道:“过来,它能送你过去。”
第三十九章
雨下,游时宴摸着风神快马,郑重道:“你会说人话吗?”
问情站在旁边,双手抱胸。马儿对游时宴不屑地扬了扬蹄子,露珠飞溅,哼哧道:“不会。”
游时宴赞叹道:“客气什么,会说人话是好事。你看,我们都会说。”
“哈哈哈!那是我说的。”问情摊开手,嚼了嚼嘴里的草,他摘下斗笠,将斗笠按在游时宴头上,笑道,“再见了,小子,这次得谢你一次。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等你从鬼域回来,咱们好好喝一杯。”
他办事利索,拍拍手,身下马儿乘风飞起,马蹄从地上踏向空中。四周狂风大作,冷雨拍在脸上。游时宴被颠得胃里一阵翻滚,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他胡乱抱住马头,喃喃自语道:“大少爷啊大少爷,我都吃这样的苦了,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风神快马继续往前跑去,拨开一层层云雾。游时宴耳边响起无数谈话声,像隔着人鬼二界的厚障壁,愈来愈远。
直到马儿从空中落到地上,稳稳降落后高声嘶鸣一声,原地化为风儿消失。游时宴站在原地,呆呆地和面前的鬼对视。
面前的鬼飘着转了两圈,挂在脖子上的舌头动了动,“什么时候死的,怎么跟个人一样?”
游时宴一挑眉,带着几分怒气道:“你就说让不让进吧?人族可不能进鬼域的,耽误了上面人做事怎么办?”
鬼见状,还是奇怪地看他一眼,嘟囔道:“没见过来了这里不哭的。算了算了,人不可能来鬼域的。你给了买路钱,过了这野狗村,再去找昭明太子要转世令牌。”
……买路钱是什么钱?
游时宴嘴角一抽,“你非得要这个钱吗?你看我能给得起吗?”
他垂下眼,挡住风神给的上好的绸缎料子,又挡住鬼君秦伏凌送的绫罗发带,再挡住师父给的耳环,最后挡住酒壶,顾影自怜道:“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比我更穷的鬼了。”
鬼瞧他这样,顿时了然,摇了摇铃铛道:“又来了个霸王鬼,送他去河里!”
“哼,鬼域就这个态度,”游时宴眨了眨眼睛,纤细又白皙的手腕一转,拿出了一支笔。
他微抬下巴,转着笔道:“判官笔,看见没有,通通给我让路。”
鬼面色一变,飘着的腿一弯,双膝下跪,“不知是君父派来的人,多有得罪。还请,还请原谅小生!”
游时宴轻咳一声,“没什么了,把你收的买路钱给我,不能私自收钱。”
鬼连忙将鬼界银票拿出,不忘露出一个尴尬又讨好的笑容。游时宴将银票放在怀里,走进了野狗村。
野狗村村民都坐在这里,等待转世轮回,各司其职。游时宴走过去,看见了三生石,上面刻着“永恨长厌君”。
毕竟酒神攻打过鬼域,占领过一段时间。游时宴毫无芥蒂,也不当回事,继续往前走,听见身后鬼喊道:“大人,大人!小生亲自带你走吧。”
游时宴故作高深地点点头,学着秦伏凌的模样,负手道:“你是个好料子。是该好好走走了,好久没回来看看了。”
鬼飘在边上,殷勤地介绍着:“这边,是我们鬼界的彼岸花,昭明太子当年娶酒神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
昭明太子娶酒神?还水神娶酒神呢。游时宴被他逗笑了,塞给他一点银票作为打赏,“你还挺好玩的。”
“是吗?其实我一直挺不会说话的,”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又加了两句,“当年,昭明太子就是这么一步步把酒神从轿子里抱出来的。到了,前面就是幽冥长河了,小生的职责就是在这里守着,没法过去,您可以自己上船。”
游时宴见他要走,马上道:“等等,你知不知道人界的沈朝淮,他是死了吗?”
“什么?”小鬼茫然地摇摇头,“我没记过这个名字。不过您要是进去,可以查查生死簿,肯定是能找到的。”
一轮红月从乌云外露出,鲜红的色彩铺在大地上。深黑色的河流卷着激浪翻滚,水沫飞溅,风雨摇曳内,一艘小船缓缓驶来。
一位男子坐在船头,停下了手中船桨。
小鬼看到他,眼前一亮,“喂,无面。跟咱们君父的人打个招呼,好好带人家过去。”
无面抬起头,面纱挡住下半脸,哼了一首小调。
这小调很熟悉,腔调很是古怪,又十分温柔。游时宴听得浑身难受,脑子里冒出了一堆人名,上了船后,忍不住试探道:“您好。”
无面的眼睛一瞥,示意他说话。
游时宴客气道:“您可以别唱了吗?您都不张嘴说话,只唱歌,您不觉得自己很没礼貌吗?受不了,你生前爹娘怎么教育你的?”
无面轻笑一声,坚持一边划船一边哼歌。
他越唱越熟悉,游时宴飞快拔出断剑,不忘将判官笔插在耳边,一剑斩去。
剑光凌冽,擦着无面脖颈飞过。无面弯腰避开这一剑,叹道:“我也受不了了,你以为我愿意跑来帮你吗?”
游时宴眯起眼睛,又转剑劈向他,“快说,你是谁!”
无面只能往左一点,掠开这一剑,无奈道:“太子殿下,你自己出来说。”
一只小手从水中冒出,破开冰凉的水面,抓住船边。女童将头靠在船边,身体隐在水中。她转了转黑色的眼珠,笑眯眯道:“爹爹,昭明哥哥说他先走了,在岸边等着。”
又是姻缘神。游时宴想起他“送”自己的阴桃花,恶从胆边生,趁二人说话功夫,抬起一脚,直接踹飞姻缘神。
无相真君毫无防备,滚入水中。游时宴拿起船桨,用力拍了他的脑袋两下,“我自己去,不用你这种人帮忙。”
无相真君被水呛了两下,激得快要吐出来了,头又被船桨拍了,尴尬地不想说话。玉娘子抱住他,喊道:“你不能自己走啊,小天帝,你回来啊。”
游时宴怎么可能搭理他们父女,划动船桨就开始往前冲,回道:“你们俩就回上天庭吧。咱们一码归一码,我也不计较你们俩的事情了。我自己去找昭明太子。”
他把两个船桨全用上,不过片刻,便到了幽冥长河的末端,只可惜沿路景色一点也没看到。
幽冥长河最末端,昭明太子隔着一汪河水,与他对视。
昭明太子仍旧是那身明黄色的衣衫,斜背着一个专门携带公文的黑色包裹。他俊朗的眉眼微微蹙起,不解地望向游时宴身后。
而一汪水色映着红光,波光潋滟内,游时宴抬头道:“好久不见,太子殿下。我赶时间,你找谁?”
昭明太子一怔,犹豫道:“你过来的时候,看到谁了吗?”
游时宴跟着皱眉道:“什么,一路上就我一个人,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该我问你了,大少爷在哪里?”
昭明太子又望了好几眼,确定没有别人后,神色露出几分怒意,沉声道:“如此办事,简直是玩忽职守。”
他声音带着怒火,游时宴一时被吓到,小声地添油加醋,“额……确实,那些神君都很坏了,肯定没有把您当回事。”
昭明太子道:“正事要紧,回去我自会处置。你先过来,我带你去找人。”
“好嘞。”游时宴迈步上岸,耳朵上插着的判官笔动了两下。
昭明太子原地停住,神色复杂道:“你……你怎么真的偷了?”
游时宴没太明白怎么回事,大方道:“我准备送你的。”
昭明太子愣了一会儿,耳尖不争气地红了。他纠结地拿出镜花镜,低声道:“你是想起什么了吗?不论如何,你先别进孟婆桥,会有麻烦的。”
他拿起镜花镜,在游时宴面前打起了远程通讯。
“喂,儿子。有事吗?吾在里面坐着,直接进来就行。”
听不太清,但感觉不是好事。游时宴目移,扫到昭明太子的手腕,顷刻间握上去,细密的眼睫一弯,软声道:“太子殿下,你该不会要要告我状吧?”
昭明太子看向他,嗓子一哑,坚持道:“是这样的,父亲,我找到你之前丢的判官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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