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游时宴忽然笑了,少年人的眉眼弯弯,如月牙般荧亮,“你现在不就在见我吗?”
他说话很轻挑,像是随意说出口的话,却抚平了所有的苦难,“好的坏的,都已经过去了。别那么在意。我还站在这里。”
别那么在意,微尘君,别那么介意,不然他该怎么办呢?
游时宴笑着看他,神情反而很自然,“你说对吗?”
微尘君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挤出一个字,“对。”
他说话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冷静,错开视线,不敢看向游时宴。
他将代表死之境的物体收回在掌心,凝结在地上的雪花悬浮飘起,他低下头,仍旧坐在天地之椅上,神识进入秘境前,偷偷看了游时宴一眼。
游时宴看见他进入秘境,停止了微笑,撇了撇嘴,终于露出了独属于少年人埋怨的表情。
他还是怪自己的。
微尘君没忍住笑了。
笑游时宴还是很幼稚的,脾气大还肯忍着说服自己。所以难以忘却游时宴所有的好与坏。
“他进去了?”游时宴长舒一口气。
晏显白刚才说错话后,就一直在尴尬的微笑,跟显明真君一模一样,“舅舅,你,你真,的,不介意?”
游时宴哼了一声,嘟囔道:“太麻烦了,跟他们折腾划算不来。等拿到长生剑了,我一个一剑,吓死他们。”
游时宴想了下自己把所有人吓跑的样子,翘起了嘴角,“哼,等着吧。”
这很坏了。晏显白怕再说错话,闭紧了嘴巴。
死之境秘境内,时间退回到天下一统时。
天下归一,鬼域已被攻破许久,唯独红月终年不变。昭明太子从桥边走到彼岸花前,掠过的花瓣缓缓垂落,落到少年人的脚边。
他垂下眼,望着彼岸花,不愿踩到,错开了脚步。
亭前,细雨绵绵,微风不绝,扫得水面一地波澜。昭明太子将油纸伞收回,桌上纸张褶皱未平,他扣上纸张,心底涟漪微起。
“你今夜要与……与长厌君出去?”他试探着问到。
微尘君眯了眯眼睛,回忆了一下当时自己说的话,“嗯,出去。”
昭明太子将茶盏中的水一饮而尽,唇边漾开一点苦涩,劝诫道:“你不应该陪他出去的,既然已经做好要杀他的准备,就不应该继续接近他。”
微尘君将茶盏推到昭明太子面前,“哦。他喜欢跟我一起。”
昭明太子哑口无言,腹中准备好的草稿反复翻腾,终于说了出来,“你明明就是喜欢他。你表白就是为了骗他给你许愿,瞎掉那只眼睛。没了眼睛,他转式不稳,你身体更好,杀他便更方便。”
昭明太子说到此处,无意识握紧了茶杯,面上神情不显,温声道:“实则如何,你心里比我清楚。长厌君他这两年不比从前了。他拒绝了你的表白,你说什么他便听什么。乖得不分东西南北。溯君和珏君都躲在灵域不敢见你。你现在地位如此,还执意要做,只怕千年后你比我后悔。”
微尘君平静地看向他,“嗯。”
太人机了,怎么转人工?
昭明太子额间青筋一跳,忍了忍没说出口,将茶一饮而尽,“好。”
微尘君见他要走,“嗯,再见。”
昭明太子已经走到池边,风吹皱了池水,他撑起纸伞。伞面陡然打开,发出一声脆响,四散荡开一片阴影。
昭明太子的脸藏在阴影处,辨别不出喜怒,“你去做,我便帮你。事成之后,你答应让他转世,好好……还给我。”
微尘君等他走了,将茶盏重新换了一个,等着下一个人来到。
一阵狂风吹过,黑影斑驳夹杂其中,稳稳落到了椅子上,缓缓交织成伏凌君的身影。伏凌君坐下,成熟的面上显示出无比稳重的神态。
他压低声音,将茶泼掉,“大胆,吾只喝橙汁。”
微尘君双手空空看向他,“嗯。现在没有茶了。”
伏凌君微微一笑,“呵,黑毛小儿。吾不跟你多说了,你前两天跟吾说的是真的吗?”
微尘君面色不变,“真的。如果你明天去找晏琳琅,给她这个东西。我就把你之前要的锦绣,锦绣大氅给你。”
“是锦绣红纹金质绿线王霸威武黑氅!你不会骗吾,其实根本没有吧?”伏凌君呵斥道。
微尘君眉心一跳,“就是锦绣红纹……氅。”
伏凌君深吸一口气,厉声道:“是锦绣红纹金质绿线王霸威武黑氅!”
微尘君癫不过他,“嗯。就是那件。我给你。”
伏凌君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你肯定是没有。当年长厌君把你弄出来的时候,吾就应该陪长厌君孵蛋的。当年他都向吾跳求偶舞了,吾当时年纪太轻,不想早早定下来。留了你这么个祸害,勾搭自己义父。像不像话?”
微尘君听到他这么刺激自己,淡淡讽刺道:“哦,可能因为我抱着义父,没空听你质问。而且你穿的衣裳太丑了,义父也不想看你。”
伏凌君被刺激到了,超雄老人大爆发,怒摔了茶盏,“这里根本就没有橙汁!你还敢这么对吾说话,吾替吾老婆打死你个混账龙!”
微尘君熟练地闪避开,伏凌君一拳揍上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呵斥。
“伏凌君,你又上门挑事。”
顷刻间,长厌君将剑抽出。剑光寒芒肆意流露,灵力如山海般漾开,一剑刺破长空,分割二人。
他独眼看不清旁边,只好一只眼睛往旁边撇开,才能伸手将微尘君护在身后,不悦道:“给微尘君道歉,快。”
伏凌君挥手抹了一把汗,年长者的气质重新回来了,沉痛地低下头,“这群人真是放肆,吾活不下去了。”
长厌君很支持,“快点不活。”
伏凌君被骂爽了,不屑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儿媳妇,你知道吾给你花了多少银子吗?你知道了别太感动。”
他微抬下巴,仰望天空,侧脸露出了俊美的弧度,“一寸光阴一寸金,吾给你花了这些光阴,你欠吾好几个亿,还不快爱上吾。”
长厌君凭空欠他好几个亿,跟他吓唬着玩,“你等着,孤现在就来毁尸灭迹。”
伏凌君心里美滋滋的,大吼道:“吾,愿战!”
微尘君打断道:“够了。”
他转身拉住应战的长厌君,反问道:“义父,我们不走吗?”
长厌君还没玩够,依依不舍地看向伏凌君,眼睛亮晶晶地问道:“那孤走了,听说你前两天被昭明太子送养老院里了?孤改天去找你。”
伏凌君想起这个就烦人,砸吧着嘴道:“不是傻儿子送的,是吾年纪到了必须进去。但吾把那群人都打晕了,已经逃出来了。养老院说再也不会收吾了。”
长厌君高看他一眼,“那你还吃不吃孤做的蜜饯了,你不是说你高血糖吗?”
伏凌君露出两个小虎牙,上面还沾着蜜饯油亮的光泽,“好吃。”
外面还在下雨,长厌君冲上去,崩溃道:“那个蜜饯我还没做好,生的你也偷!”
时隔多年,微尘君又看到了这一幕,竟然一时有些恍惚。他抿了抿唇,身上不自觉放松下来,看着两个人吵架。
潇潇微雨,风雨摇曳,雨描摹入少年人的眉眼内,依稀朦胧间,仍能见到长厌君的眼尾。
微尘君道:“义父,义父?”
第七十章
草木簌簌,夜雨涉水而过。
风太大,庭前的烛火乱了整夜。刺目的熹光或深或浅,摇曳坠在长长的帘账内,拂乱了眼前的视线。
他看不清前面的东西,隐隐约约,只能听见风敲着花瓣的回音。
风拂花,别春梦,是谁的旧忆?
昭明太子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一阵阵袭来,不自觉握紧了手下的折子。
他从回来的时候就有点头疼,不知是吹的风太过,还是和微尘君话不投机,迷迷糊糊有点想睡。
他想起,在鬼域除掉彼岸花后,鬼魂抱怨的那几句话。
“偷着种行吗?太子殿下。”
长厌君那个时候还在装未婚妻,出门非要戴上面具,小声道:“那你偷着说啊。这么多人在这里,我们当然说不行了。”
昭明太子忍不住笑了,他侧过身,摘下长厌君的面具。
那是什么表情呢?
昭明太子记不清了,自从知道长厌君骗自己后,很长时间,不敢去回忆那张脸。
可昭明太子记得自己伸出掌心,指尖带着嗫嚅的汗水,碰上冰冷的面具时,猝不及防见到的青涩而上挑的眼睛。
“太子殿下?”
风吹过千年万年,颂赞长厌君或诋毁他的词已经太多太多了。可时间横亘过山海,越过这么多的艰辛,自己仍旧忘不掉自己最开始覆下的一个吻。
按耐不住压抑心动的吻。
头越来越沉,几乎抬不起来。昭明太子指尖动了动,骤然想到:不要别离。
他吸了一口气,挣扎想要站起来阻止微尘君,耳边嗡鸣一声,传来微尘君冷漠的一句话:
“茶里有药,葬春闺。太子殿下,好好做梦吧。”
手起刀落,微尘君从来没想过这么迅速,传声筒甚至还有自己的回音。
长厌君从头到尾没有一点防备,剑直接插入胸口,鲜血滴在温泉内,染红了整片水光,如同凋落的枫叶。
他独眼看不清,吸气与呼气都很狼狈,向来精致漂亮的眼内,只有一片茫然。
微尘君没有开口,静静和他对视。
半晌后,长厌君支撑不住,终于在他面前跪下了。
膝盖撞上温泉旁边的山石,发出闷声的痛响。
长厌君骨架纤细,为了讲究气势,常常在衣服外面套一个毛领,想多少显得威严一点,这跟伏凌君有些像。
但长厌君并不知道,微尘君最开始夸他的时候,不是因为毛领显气势,而是因为这样很可爱。
长厌君笑,眼底笑意倾斜,如流光般耀眼,唇边的气息吹过毛领,就会显得很亲昵。
长厌君按住胸前的剑,没有什么力气睁眼了,他的灵力杀气没有反抗之力,低声道:“天帝之位在灵域……不要杀姐姐。”
微尘君掌心未动,长厌君已经靠在自己肩上,平静地倒下了。
他靠在微尘君肩上,风还扫过毛茸茸的衣领。微尘君眯了眯眼睛,看着天帝之死,天地间变幻的风云,心底突然抽了一下。
没什么可遗憾的吧?他杀了长厌君,仅此而已。
一滴早就泛凉的泪珠落到了微尘君的颈侧,泪珠滚到他附近的逆鳞上,惊心动魄。
“姐姐这几年身体不好,孤大概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要什么补偿吗?”
“义父。”
“大少爷,你又怎么了?”
“嗯,义父。”
眼前有些模糊,微尘君面无表情地抱起长厌君,才看清,泪是自己落下的。
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他喜欢长厌君,也仅此而已。
灵域的雨忽然下得如此猛烈,还夹杂几声雷鸣。珏君意外极了,扣上了手中的书,摸上折扇的时候,却收回了手。
他面色阴沉,马上准备去摇醒溯君,结果发现溯君已经蜷缩在蛇域的门口了。
溯君露出了蛇瞳,獠牙也没有收回,明显进入了警戒状态。珏君不敢靠近。
溯君埋着脸,闷闷道:“厌哥死了。”
珏君不知道哪里来的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上去揍了他一拳,常年微笑的脸上全是难以克制的恼恨,“你闭嘴,胡说什么?天天张着嘴干什么,你今天再敢多说一句,我把你揍死。”
他揍得太狠,溯君吐出一口血,血滚入雨中,他失魂落魄道:“厌哥他之前吓唬我,说要抽我蛇胆。我哭了,他给了我一缕天帝魂,说可以护我一次。刚才,散了。”
珏君脑子一热,已经蛮横到不讲理,眉心一跳,是克制不住的灵力暴走,“那你也给我死!你跟我一起,杀进去啊!杀了微尘君,一定是他动的手!”
溯君双目失神,直接变回灵体,爬到角落里,哽咽道:“我不要出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厌哥找回来,我要厌哥。”
“废物!”珏君将折扇抽开,俯身一望,无意间看到了长厌君提的字。
玉。
玉者,珏也。不厌不弃,百岁无忧。
他记得长厌君写字写得不好看,这一遍字提了若干遍,好不容易写好了。长厌君看了一遍字,被自己逗笑了,但又有几分写出来的得意,自擂自夸,“玉者,珏也。孤可真有才。”
后来珏君将这个字做成折扇,长厌君看一次便脸热一次,珏君便手不离扇了。
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长厌君啊。所以长厌君不能死。
珏君闯过灵域正殿,踹开门的时候,才意识到为什么溯君不敢闯。
雷声滚滚,一道冷寒的亮色照亮了微尘君手中的剑。微尘君身上的灵力犹若吞天般凶狠,龙族天生掌控情脉,龙族幻境在手。而他手中夺来的长生剑削铁如泥,威压顷刻间释放。
微尘君撑着脸,冷脸坐在天帝之椅上。他手中生死三境交缠释放,擅闯者死。
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少年,应时应景穿了一身红衣,看不到一点伤痕,唯独煞白的面上安详而平静,如同睡着了一般。
珏君喉头一哽,靠近他的动作停止了,只道:“你该不会疯了吧?”
微尘君道:“……嗯。”
他摸了一下长厌君的白发,像碰到一支含苞待放却脆弱的花朵,少年缠绵多情的眉眼,终年不葬,摇曳在风雨间。
微尘君语调冷静,嗓音也很平淡,“九州那些枉死的人,我会复活他们的。”
他垂下长睫,“包括他。”
另一边的殿宇,风平浪静。昭明太子还在昏睡,春闺梦中,他挑起红色的盖头,按照人域的礼仪,是要送上一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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