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觉得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好多了。
林冶这才开口:“我看过你画画,怎么会相信别人说你不会画画呢?”
“那色盲呢。”谢晚突然自暴自弃地说了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林冶反问:“那你是吗?”
谢晚迅速地答:“不是。”
“你也说了,你不是。”林冶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或不是都与他五关。
谢晚突然有点生气:“我说不是就不是吗?如果我骗你呢?”
林冶:“如果骗我会让你好受点,那我不介意被骗。”
谢晚鼻头一酸,视线有点模糊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总是在小题大做,明明都是一些小事,可他却总是被困扰其中,怎么也走不出来。仔细想想,就算被质疑了能怎样,就算被知道了又怎样,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又有谁会真的在意?要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忘了,连有这个人都不记得。
他明白,只是做不到。一样的年龄一样的在生活,好像只有他格外脆弱。已经二十岁了,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一样缩在壳里,不愿意自己去面对生活。
想着想着,一颗泪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隐没进了衣领中。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谢晚没管脸上风干的泪痕,平静地宣告着这件事。
“我不是色盲,但确实得了一种和色盲有关的病。天生的,不是后天形成的。这个病没有名字,大概世界上可能都没有第二个也得了这种病的人。我能看得到颜色,但是我看到的颜色一直在变化,像霓虹灯一样。小时候以为大家都这样,后来上了学,才知道只有我是这样。”
林冶静静地听着,没有惊讶也没有怀疑。谢晚抬头,看到的是他专注又信任的眼神。
“我去过一次医院,但是医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色盲检测对我没有效果。他们说,建议我去看看精神科,或者去找心理医生。”谢晚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满是困惑,“可是我心理没有疾病。从我有记忆以来,颜色就是这样的。我父母很早就分开了,组建了新的家庭。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打扰他们,所以,也没再理会过这个病。”
谢晚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从医院回家后,我很生气。我不相信世界上没有这种病,于是翻遍了网络,不知道参考了什么故事,自己给它取名叫色彩紊乱症。是不是还挺好笑的?”
“虽然听上去好像很无聊,但是从那以后,我一直被这件事困扰,”谢晚说,“我怕别人知道我的病以后把我当成怪胎,或者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总之把我当成异类。我就想着,觉得我不好相处,总比怪胎强,所以就很少跟同学来往了,也没什么朋友。”
“画画是自学的,水平挺一般的。分不清颜色,很难学会基础知识。不过就是云里雾里地跟着画,乱七八糟地画了一堆。”
林冶道:“即便是这样,你也已经在画画的路上走了这么多步,很厉害。”
谢晚笑了,摇了摇头:“说起来,我最早注意到你,就是因为你身上的颜色,跟别的很不一样。后来我去找过,可是再也没见过了。”
林冶来了兴趣,追问道:“什么颜色?”
“都说了,我认不出常规意义上颜色的名字,”虽然这么说,谢晚还是努力地回忆,“看起来很冷漠,又有点阴沉,但是也很美,感觉很遥远。”
“我就当是夸奖了。”林冶大言不惭。
“本来就是。”
“你......没有其他想说的吗?”
林冶笑得很轻松:“我觉得很酷啊,你和别人都不一样。虽然本来就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但你的颜色让你成了唯一的那个。我觉得医生说得对。”
“嗯?”谢晚对他卖的这个关子表示不解。
“这不是病,你的心病才是。你眼里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说明你很幸运,以后也一样,”林冶伸出双手,“抱一下,幸运儿。也分点幸运给我吧。”
他主动抱过来,谢晚没有拒绝。他把脸埋在林冶肩颈处,闷闷地说了一声:“我知道我们该做什么选题了。”
第33章 明天
“什么?”林冶轻轻放开了手。
谢晚重复道:“新的作业选题,我想到该做什么了。”
他顿了顿,长长地呼出几口气,才平静地说:“就讲色彩紊乱症的故事,以我的视角。”
林冶愣住了,他知道说出这件事对谢晚来说有困难,甚至他自己都还困在刚刚得知这件事的惊讶当中。谢晚就这么突然地提出要把自己的病公之于众,对他来说无疑是要彻底改变自己曾坚持的一切,去面对他所害怕的关注和目光。
“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他轻声说。
谢晚摇了摇头。他真的厌倦了这样消沉,这样小心翼翼的生活。他不想总是因为别人说的话而惶恐不安,不想因为有人质疑就不敢说出自己喜欢画画,不想遇到意外的时候只会手足无措。
他是如此渴望像其他人一样简单普通地生活。
“我想好了,”谢晚坚定地笑了笑,“我......我不想再把它当成负担了,很累。不过,如果你们不喜欢这个题的话不用迁就我。”
我太任性了,拿这么重要的作业赌博。他在心里补充道。
事实上,林冶从未将任性这个词与谢晚联系在一起过。
他太自卑了。是的,自卑。
也许家庭是一方面的原因,但病症将他的不安放大到了极点。所以明明靠自己考上了兰大,也从来不缺物质,甚至有着优于他人的外貌,谢晚依然觉得自己是同龄人中被看不起的那个。
想到这儿,林冶觉得有些难过。
他安抚地握住了谢晚冰凉的手,道:“如果你想做,我当然是支持的。我希望你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暖意顺着林冶的手心,缓缓流入谢晚的心里。他还有很多话没说,比如他从来都没有勇气,只是林冶无限的宽容让他多了一些贪心,又比如他希望自己能至少有一次向前迈一步,让林冶不要对自己失望。
只是这些话在现在不合时宜,总要留到“以后”再开诚布公。
当谢晚把这个冗长的故事告诉刘轻柯的时候,刘轻柯觉得自己的世界被改变了。
“你是说颜色是动态的,一直在变?”他皱眉瞪大眼盯着桌子上放的一个加湿器,盯了半天眼睛都花了,也没看出那个白色的加湿器有半点要变色的意思。
林冶忍无可忍地打开了加湿器的亮灯开关,还是五彩的。
刘轻柯无语地把灯给关了,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晚的眼睛,试图透过人体的表面看出谢晚眼睛的与众不同。
林冶看不下去,说:“你够了啊。”
“我就是好奇啊,”刘轻柯倍感冤枉,“我发誓我没有任何恶意地询问,如果跟KTV灯一样变来变去的,难道不会头晕吗?”
谢晚不知道该怎么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能......习惯了,毕竟生下来就是这样。”
林冶给了他一个“差不多得了”的眼神,刘轻柯才冷静下来。
他一手托着下巴,道:“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的啊,特殊又有趣,而且我也没想到什么好的。”
谢晚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他原本是忐忑的,可刘轻柯好像只关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倒是让他放松了不少。
最终他们敲定了延续定格动画的形式,执拗地选择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争一口气。
他们挤出期末周为数不多的时间泡在工作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改着细节,做得比其他任何一个作业都认真。
最后的后期工作主要是由谢晚完成的。深夜剪辑的时候,他会想起第一次去医院时的紧张拘谨,想起第一次试图告诉同学自己的病症时的忐忑失望,想起这些年来他听到的闲言碎语。
他也想起图书馆里迷路的林冶,画展上为他出头的林冶,一次又一次纵容他表达颓丧低迷情绪的林冶。
谢晚没有再去理会网上的猜测怀疑,也没有去找那个评论的人到底是谁,更不去理会偶尔的路人侧目。
他只想做好眼前的事。
在最后一节思修课上,各组轮流展示了作业成品。
谢晚一直很抗拒走上讲台,但这次,他主动接下了讲解的任务。
视频的开始,是一个普通的乐高搭建的生活场景,主角就站在中间,并没有做出什么动作。随即画面的颜色开始闪烁,像是突然出了什么故障,就这么无声地播放着。
台下有了窃窃私语声,谢晚听不清,但猜也知道是在疑惑他们的视频出了什么问题。
正当有人试图站起来询问的时候,视频中的人动了。剧情似乎有些无聊,从主角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来看,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一天。可违和的地方是,每当他进入的场景发生变化,周遭的颜色就会发生像刚才故障一样的波动,最后停留在奇怪的色调上。
当故事平淡地结束后,画面一转,倒带回了视频的开端。
这一次不再只是刚才的环境音,加入了人声配音。主角跟台下的人一样困惑,为什么自己眼中的颜色总是在变化。他有点害怕,也有点紧张,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只是一不小心闹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笑话。
每一次对话,每一次行动,每一个无心的答复,在这次配音的解说下,都将主角内心的煎熬展现得无比清晰。
视频结束了。
台下的同学神色各异,那位张教授也是紧皱眉头。谢晚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林冶,对方冲他露出一个信任的笑容。
谢晚深吸一口气,拿起了话筒:“可能大家现在在想,我们的视频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毫无艺术性的色彩变化有什么用。这大概是一个有点长的故事。”
所有人都自觉噤声了,教室里很安静。
“故事的主角就是我,这样的一天就是我每天的生活。”他缓慢地说,“提到色盲,相信大家都知道。但是有谁真的遇到过患有严重色盲的人吗?”
底下无人应答。
“概率是很低的,”谢晚停顿了一下,“我的病也是一种与颜色有关的病,和色盲类似,都分不清颜色,但不同的是,我看到的颜色是动态的,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就像现在,你们每个人,每一张桌子,每一本书的颜色都在闪烁。因为我很紧张。颜色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心情。”
“这听上去很奇怪,也很莫名其妙,甚至难以证明。从出生起,我眼里的世界就是这样,直到上学以后,我才发现我跟其他人不一样,这不正常。我去医院检查,针对色盲的检测也都查不出什么问题。当时的医生跟我说,也许你该去精神科检查一下。我也一度这样想过,是不是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到现在,已经这么过了二十年。”
“在我得知了这件事情后,我好像再也做不回一个‘正常人’了。我怕自己格格不入,我怕别人觉得我是怪胎,我怕被孤立,我怕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所以我尽可能远离身边的人,尽可能不被注意到,只希望能混在人群中,做一个不起眼的同学或者路人。可能大家会觉得,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说这些,这和作业的主题有什么关系。但在座的人中,大概有人听说了一些与我有关的事情。”
“我想说的是,我不会一直那样生活下去,我渴望和其他人一样,在十几二十岁能痛痛快快地活着,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担心别人的揣测和恶意。万幸的是,我在兰大遇到了很好的人,我的舍友、朋友、同学,他们不知道我的敏感来自于什么,却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帮助我,维护我。所以我也想做出改变,去参加活动,结交新的朋友,和大家一起努力地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只是疾病仍然是横在我面前的一道坎,如果不跨过去,就始终有一部分的我被禁锢在了恐惧里。”
“因此,我决定说出这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以这种方式。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就不会有勇气站在这里。而现在,讲完这个故事,我的人生好像开启了更多可能。”
他有很多想要感谢的人,可现在,他只能想到林冶。
林冶是特殊的,不只是在这件事上,也不只是在大学或者学生时代。可以说,林冶在他的整个人生中都成为了难以忘怀的一个人。谢晚无法想象,如果林冶和他像其他朋友一样最终分道扬镳,他会是什么感受。
谢晚放下话筒,轻轻鞠了一躬。
台下掌声渐起,久久不能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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