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站在一条冰蓝色的蛇头上,攒聚电光的长剑照亮漆黑的海面,也有人破水而出,抱琴凌空。
巨大的法阵收服惊涛,这弦音如此密集,略通音律的人都听得出此音的难度。
倦元嘉目瞪口呆,羽扇都差点掉了,“公玉凰居然动用了公玉家的大荒之音?这也不是很能打吧?”
站在她身旁的修士目光呆滞。
深海中的蛇实在狰狞,对比之下衣衫浸染血色丁衔笛更像是被困在荆棘丛中,却比谁都高傲。
“怎么还背着一个人。”
隔得老远,倦元嘉都能感受到丁衔笛比从前更凛冽的剑意。
她们去缅州的路上切磋过,幻境历练的剑修早就不是昔年的废柴,无论是近身还是远攻都超乎倦元嘉的想象。
若是以剑修系平日的教考衡量,倦元嘉绝对是输了。
在真正的危难前,使出什么手段都是求生,也不在乎所学,外边对战砸各种法器的也常见。
公玉家不缺法器,这一战公玉凰杀红了眼。
丁衔笛身上还背着个游扶泠,下有公玉凰的攻击,上有如雨落下的天雷,随便捡一个修士都能被活活劈死。
这般险境,她居然还能断掉公玉凰的琴音,破坏对方的法器,在海浪潮声中不杀了对方不罢休。
倦元嘉也看出了她带着游扶泠不方便,催促族人:“靠近她!”
开船的道童啊了一声,“主君,这雷我们遭不住啊,那条蛇指不定会吃人呢。”
倦元嘉喜欢长毛玩意,对蛇也不感兴趣,但玩性大,没少给巴蛇投喂,“没事,不吃人。”
“你们几个开阵护法,别丢倦家的人,我要把朋友接过来。”
海面风雨大作,公玉家的长老带着的客卿瞧见动手的公玉凰便知之前的人都死了。
修真世家的客卿俸禄高,作威作福的居多,一般搬出公玉家的名号什么事都解决了。
这样的大场面几千年都难得遇上一次,不少人瞧见狰狞的巨蛇,不少腿都吓软了。
公玉大长老呵斥了好几句,“还不去援护主君!主君若是出事!你们给她陪葬!”
“t你们几个,下水找找长老们是否还活着。”
“一个小辈而已,居然收服了巴蛇做灵兽,点星宗不是没落了吗?还是……”
……
“丁衔笛!把游扶泠交给我!”
倦元嘉的船只在风雨中驶向巴蛇,站在巴蛇头刺上的丁衔笛也杀红了眼,还是游扶泠先听到倦元嘉的声音,咬了丁衔笛的耳朵一口,“把……把我……放下。”
墓底丁衔笛险些重伤,若不是游扶泠的九星镜从后攻击,恐怕丁衔笛的手已然被琴音切断了。
海风猎猎,丁衔笛聚拢的天雷轰向公玉凰,短暂的空档,她瞥见了不远处的船只。
倦元嘉挥着手,羽扇化为一叶飞舟先一步而来。
丁衔笛把游扶泠放到上面,在紫色的灵气护罩外加了一层自己的,一句多谢随着海风飘了过去。
倦家的主君拢了拢大氅,不忘给巴蛇丢了一兜蛇果,蓝蛇摆尾,带着丁衔笛躲过公玉凰的攻击。
一人一蛇双双落入深海,同时游扶泠抓住倦元嘉的衣袖,“梅……梅池不见了。”
她烫得倦元嘉都吓了一跳。
身上的血迹不足为奇,要命的是游扶泠的面纱不见了。
一张脸苍白美丽,不似传闻的符文遮脸。
打个架先天的符文都没了?
矿气行的巡舟也赶了过来,撞上她们的船,偌大的西海海上热闹得亮如白昼。
“帮……丁衔笛……她……她伤得很重。”
倦元嘉还是第一次看游扶泠这般虚弱。
她的柔弱伴随着天才的名号,弱不过是一种特质,很难激起寻常的怜惜。
倦元嘉神色凝重,船舟上乱作一团,她带来的长老与矿气行的人周旋。
道童来回跑动,客卿有的掐了避水诀下水去了,也有丹修被倦元嘉叫了过来。
“我和明菁都来了,公玉家再多人,我们倦家也不是吃素的。”
“你们是我们的朋友,放心。”
下水的客卿不断用倦家的符箓传消息给倦元嘉,却寻不到落水的丁衔笛。
海面上还有难缠的矿气行人,公玉家似乎把西海视为囊中物,不允许任何人深入。
倦元嘉顾不上这些。
丁衔笛的实力虽然难测,和公玉凰对阵不落下风着实可怖,但她面对不仅仅是公玉凰一个人。
若是算上之前下水的修士,恐怕此刻也筋疲力尽了。
公玉凰也算到了这一点,游扶泠被丁衔笛托付给倦元嘉,但她一定要趁此机会杀了丁衔笛。
即便此次出行典颂卜卦的结果是凶,公玉凰也义无反顾。
若不是此次西海割据,她也没有离开梧州的机会。
有些仇托付给旁人无用,到头来还是要自己亲自动手。
她身上也都是剑气带来的伤口,公玉家最尊贵的人白袍染血,在海水浸泡后依然轻如鸿毛。
“无需挣扎了,丁衔笛。”
海中寂静,丁衔笛和她隔着无数珊瑚,巴蛇在其中穿行,伺机而动。
丁衔笛手腕颤抖,几乎快握不住剑。
和公玉凰对上之前消耗了太多体力,能撑到现在实属奇迹。
吞了无数丹药也无法弥补她目前的疲倦,若是自爆,恐怕还能回光返照半晌。
“青川前辈呢?你杀了她?”
若没有青川调,丁衔笛或许无法抵达神女墓的最后一层,她口齿流血,海水的刺痛都算不上什么了。
“是又如何,隐天司也是一群废物,冷如凤还不如你,青川调也是个废物。”
“受死。”
公玉家的琴代代相传,每一任主君的神魂覆于其上,弹奏普通的曲目并不会激发先代残魂。
弹奏大荒之音会唤醒历任主君残魂。
琴弦在上代便已崩断,族中的器物师修复无数次,依然无法正确调出古音。
公玉凰也因此遭受了无数的非议,公玉璀难得能见她一面,与她说起族中提起的事。
“琴弦断了再换一根便好了。”公玉璀想了想,“我听说有一样东西能替代所有稀有材料。”
公玉凰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公玉璀想一出什么一出,埙也练得寻常,若是她有长进,也不会一直用埙了。
族中等级森严,埙代表资质最差。
哪怕她是主君的胞妹,也不能见亲姐姐超过一刻钟。
五年一会,对公玉璀来说太漫长了。
她只能往这方面讨巧。
殊不知公玉家早买过天绝修补琴弦,断弦宛如破镜,无法恢复如初。
公玉凰很少后悔。
这些年她一直在想,若是我告诉她这琴弦无法修复我也能弹好,她是否不会盯上丁衔笛,遭受这一切呢?
修士追求大道与否,都无法令时光回溯。
哪怕饮了溯时溪水,也只能回溯几个时辰,还是仅对一个人。
若是回溯一年、五年、百年、千年,也没有这样的法器,只有与之相近的骨铃。
这是传说之物,神之骨髓,又怎么会让人轻易得到。
公玉璀死了。
尸骨葬在公玉家坟冢,因修为低微,即便是主君的胞妹,也只能混在一起,没有立碑的权利。
伤痕累累的手指勾起断弦,搅动深海,游鱼也被卷入其中。
丁衔笛平静地望着她,一双金眸宛若一个时辰后要浮出海面的日光,没有仇恨,只有悲悯。
“该死的是你。”
昔年娄观天的功法与修真世家的本命琴音对撞,海底震荡,海面的船只也无法控制地撞在一块。
岸上客栈的明菁望着颤动的茶面,望向既白的东方,“到底是谁命悬一线。”
隐天司的副门主吃掉她的黑子,掌心捏着白子,温和地笑道:“那当然是小丁道友。”
明菁:“您为何如此笃定?”
宣香榧点了点自己的脑门,“隐天司历代的传承是这么告诉我的。”
“神仙神仙,先有神,再有人,再有人修仙。”
明菁忽然明白为什么丁衔笛提起隐天司和吃了苍蝇似的,她也挺烦的,永远不说人话。
公玉凰长发披散,深海中的前代残魂加持琴音,化为海中刀刃撞在丁衔笛身上,似乎要把她扯入无尽的幻梦中。
神女墓彻底被海水倒灌,最初大殿的神像倒塌,飘过丁衔笛在公玉凰眼里负隅顽抗的身体。
丁衔笛又听到了当初在剑冢听到的声音。
不是老婆婆关于卖伞的烦恼,也不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渴望。
这些声音混着吟唱,像是要把她彻底从海底扯向天空。
琴音化刃穿心而过,丁衔笛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坐在车辇上的公主,深冬残雪扶起她的手。
桌案上的药方,女人的咳嗽。
翻来覆去的死,一次次又一次地出生,好似轮回的无穷惩罚。
我有做错什么么?
缠绕在石像神女身上的石塑长蛇也落于海中,就在琴刃即将彻底割破丁衔笛喉咙的瞬间,随着升阶天雷落下从游扶泠脸上剥落的符咒忽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挡下了这生死一招。
“你真该死!”
这一幕令公玉凰忆起那日见到公玉璀尸体的时候。
她从公玉璀的埙中看到的最后记忆,红衣的剑修也是这般毫不留情。
丁衔笛身上全是细碎的豁口,巴蛇方才为了抵挡游扶泠的升阶天雷差点被烤焦,战斗力也大不如前。
一条蛇却好像从符咒上看出了什么。
上古凶兽通了灵智不代表谁都开情窍。
巴蛇谄媚、识时务,无论沧海如何更迭,桑田远去,依然觉得当年的朋友是个傻子。
人类有什么好拯救的。
人类最擅长辜负,成魔也不过是顺应本心。
公玉凰如今有公玉家百代家主的修为加持,即便倦元嘉派人援护,化神期的修士也无法靠近结界。
她们的避水诀和结界相斥,堪堪靠近,便被潮水推走。
丁衔笛呼吸破碎,天雷劈开了她的衣衫和皮肉,她像是泡在血水中的人。
她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死……咳咳,你要是很想妹妹,可以去陪她。”
琴音噬心夺魂,丁衔笛抬手掐诀,还记得那年宣香榧护持自己和游扶泠的道侣誓约掐的剑诀。
从前她灵力低微,连最基础的剑诀都难以复刻,如今修为大增,什么都得心应手。
她在心底对游扶泠说了句抱歉。
这不是离婚。
天阶道侣誓约的紫红天雷危机巨大,当年便需要无数高阶修士护持,也令道侣堂一片狼藉。
解除誓约的天雷更是声势浩大,远远超过方才游扶泠累积的升阶天雷。
雷云攒聚,天都被这样诡谲的异象折腾得乱七八糟。
矿气行的巡检小舟靠岸避难,倦元嘉派人先护送游扶泠上岸,发愁地盯着这像是要把海劈开的雷云,又看了眼不断浮潜的家族修士,解开大氅道:“我下去看看。”
道童吓了一跳,“不t可啊主君,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家明菁已经有三长两短了,不差我这点,”倦元嘉在道院是个剑修,在道院外是纯正的法修,她掐诀纯熟,甚至不用避水珠,像是算好一般,在海中有技巧地靠近深处的结界。
她自然也看到了海中无数的尸体和残肢,足以证明这场对决的惊心动魄。
解除道侣誓约首先要挨过千万道天雷,丁衔笛刚才扛了不少,早就到极限了。
巴蛇都忍不住骂她疯了,却没想到丁衔笛还能利用这样的天雷再次迎上去和公玉凰抗衡。
海底和煮沸了一般,结界内杀招避险,明明是要劈死丁衔笛的天雷,却成了她最大的助力。
天雷入水后为她所用,斩断公玉凰的琴尾,以排山倒海之势震开了公玉凰的手,剑光破水裹电而来。
人首蛇身的丁衔笛速度更快,却有人算出了她的步调,冲到了公玉凰眼前——
长剑穿心而过,心头血漂浮宛若血红的珍珠,典歌的红睫混入心头血,丁衔笛不给她任何诉衷肠的机会,毫不留情地抽剑再次攻向公玉凰!
公玉老祖们的加成也有时效,哪怕大荒之音通过丁衔笛的伤口钻入她的心魂,丁衔笛只剩一口气也要彻底把她杀了。
又是一声琴声,曲调勾连丁衔笛体内的琴音,几乎要破开这具早已破败不堪的肉身。
丁衔笛咬着牙抵抗,公玉凰却再次召唤出了祖宗秘法,无数灵气聚于身侧,化为碎剑,眼看就要把丁衔笛捅个对穿,黑色的身影落下,像是吞掉了这团灵气。
哪怕这个身影面目全非,丁衔笛也能感知出这是熟人的气息。
她错愕地望着虚空中护住自己的身影,“祖……祖师姐?”
白鲨把皮留在贝壳中,内里更是丑陋不堪,沙哑的声音道:“快走……她还有三分神魂留在公玉家,你……你不是她的对手。”
若要像道院大比那样判个输赢,这局能算丁衔笛赢了。
但真正的生死没有过往对比,不论法宝,只是你死我活而已。
祖今夕也是负隅顽抗,失去外皮的白鲨以极快的速度被音刃撕碎,丁衔笛双目赤红,“为什么……梅池……她还在等你!”
祖今夕也很难拖住公玉凰。
她到底做过人,丹修最多的就是丹药,趁此机会喂给丁衔笛,断断续续道:“当年在剑冢……咳……我是想杀了你的。”
“你们的大师姐阻……阻止了我。”
公玉凰的断弦再度被海水补齐,她双眼都变成灰白色,身上的白袍如同灵堂的绸布。
她强行提升修为,弹奏更高阶的大荒之音,汇成一曲,以海底无数生灵为祭,加注于杀妹仇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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