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是你们新党的阴谋。”俞杰道,“是你们撕毁了盟友协议,对许映山下手,这算什么,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裴野耸耸肩,示意他继续。
俞杰又道:“从头到尾我没有授意许映山任何事,可你们非要把这事闹大,现在还要将我牵扯进来,如果中部战区知道了这件事,往后咱们可就彻底撕破脸了。让你们裴参谋长来,我需要一个级别足够的人出面亲自向我解释。”
火车越来越快,逐渐驶离失去,近郊的大片平原出现在窗外,再往远处是无尽绵延的远山。
裴野若有所思地努努嘴,仿佛当真在考虑这个提议。
“的确,现在这种信任危机,至少也要我哥那种级别的人来才能给您一个有信服力的说法。”他忽略俞杰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把手伸进制服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拍在桌面。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您先洗清自己没有破坏军政同盟的嫌疑,俞少将。”青年骨节分明的食指在上头点点,“您看看吧。”
俞杰把东西拿起来,认真看了几秒,目光倏地抬起,越过上方直直射向裴野的眼睛。
“怎么会……”他嘴唇哆嗦起来,“你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的?”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审讯室的光照在许映山逐渐惨白的脸上,他看着眼前人薄红的双唇轻轻一勾,露出进入审讯室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傅声俯身,两手撑住桌板,脑后的长发从清瘦的脊背上窕窕地滑落下来。
“表面上,你在政变后赢得了两重身份,可这对你来说还不够,你信奉鸡蛋不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宁可瞒过中部战区这个老东家和炙手可热的新党,在花间苑壮大你的产业。”
“当初你确实善于发现先机,给中部战区牵线搭桥,向新党释放善意,你也的确赌赢了……可是你太得意忘形了,许中校,在你事发之后急着甩锅给中部战区,希望拉着他们给你站台的时候,你打的这一手好算盘就注定要落空了。”
“不论是新党还是中部战区都势必会抛弃你,因为这个同盟从来都不坚固,而你很幸运,成为了彻底摧毁这个联盟的催化剂。”
许映山一脸茫然地看着傅声,心中却升起一种生物感到生命威胁时本能地想要逃脱的恐惧。
“我没有认罪,更不可能让战区为我承担责任,”他越说越激动,甚至仗着已经解开手铐想要站起来抓住傅声,“我没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你们就不能逼迫我承认——”
他的动作忽然如定格的影片停滞不动,脸上的肌肉却开始扭曲,目眦欲裂,随后伸手扼住自己的喉咙,跌倒回座位里嗬嗬地大口抽气,可不论怎么用力,肺内却始终攫取不到充足的氧气,脸色肉眼可见地急剧发青。
“水,”他涸辙之鱼般扭动身躯,喘息声堪比野兽的嘶吼,“有毒……你、竟敢……”
傅声就站在他面前,垂眼静静凝望着许映山挣扎的死相。
“不好意思,我轻易不给别人端茶倒水,”他轻轻道,“说来奇怪,喝了我倒的水的人,很少会有什么好下场。”
“至于你,许中校,很快整个中部战区都会知道你的死,他们会为你的陨落而叹息的——”
傅声低下头,与快要窒息的男人凑的更近,温和一笑。
“他们会像看待一个真正的叛徒一样,看待你的死亡。”
他说。
“不可能!”
车厢内,俞杰将纸重重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
裴野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如果是我,我也会和您一样无法接受自己被耍了的事实。”
说完,他拿起那张按有许映山指纹的口供复印件,折了两折,放回内侧口袋。
“许映山已经承认,花间苑的产业是他在中部战区高层的默许下开办,其余有关他在俞少将您授意下暗箱操作背叛联盟的种种质控,也都已经详细列出。”
“他就是条为了自保胡乱咬人的疯狗!”俞杰怒不可遏,大手一挥,“他人在哪,我现在就要和他当面对峙!”
裴野笑着:“许映山已经死了。”
俞杰愕然:“什么?!”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两方的制裁,已经畏罪自戕。”裴野道。
俞杰完全不敢相信,起身:“我要在最近的一站下车,现在回首都找你们参谋长,不,找你们周主席说清楚……”
砰!
一声枪响,裴野放下还在冒着烟的枪口,看着眼前人身子一晃,跌做回座椅里,捂着腹部,瞳孔剧烈放大,死死盯着他:
“裴野,你……咳咳……”
他被涌上来的血呛得咳嗽起来。裴野收起笑容,漠然望着俞杰。
“而你则是下一个畏罪自戕的人,俞少将。”
裴野不紧不慢道,“你死之后,特警局会立刻接管驻办处,我会给散落在外的原七组人传信,让他们将韩景谦趁乱接走,同盟瓦解后,押送傅君贤的任务就算新党在不愿意也必须移交给我们的人,至此,当初所有被你害得流亡在外的人就都可以回归我的掌控之下。”
俞杰眼前愈发模糊,眼眶却惊悚地放大。
“七组人,”他嘶声说,“原来你是为了他们报仇……”
裴野道:“当初如果不是你和许映山站出来,主席根本拿七组人和傅叔叔没有办法,我在最后关头为他们争取的机会,就这样被你们毁了。”
他俯下身子,阴恻恻一笑:
“从你拿这些人的命向新党献媚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被恶鬼反噬的一天,不是么?”
“唔……!”
审讯室内,许映山的挣扎愈发微弱,就连傅声那张清俊的脸都逐渐模糊于视线之外,唯有对方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般:
“如无意外的话,按有你指印的口供现在应该已经传给该收到它的人了,”他听见青年轻笑一声,“知道是谁拿到了你的指纹吗,许中校?”
“是花间苑的头牌,谢尽欢,那个你嗤之以鼻的男妓。拓下你的指纹只需要趁你睡熟的时候动手,再简单不过。”
“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得知你认罪伏法,在监狱中自尽的消息。你走之后,一切死无对证,两派的猜疑链再也没法打破,等着他们的只有决裂。”
许映山面色铁青,舌头都快伸出来,喉咙里却依旧紧得像被钢圈勒住般。他徒劳地抠禁了桌板,想要抬起头,身子却重重瘫倒在桌面。
临死之际,他恍惚中看见傅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上如一潭静水,毫无波澜。
“永别了,许中校。”
傅声说。
屋里一片死寂。
许映山歪头扑倒在桌板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外凸,已经失去了呼吸。
白炽灯孤零零地悬吊屋顶。傅声立于灯下,平静地看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慢慢伸出手,覆住许映山的眼睛。
良久,他道:“这就是……”
“——这就是你试图害死七组人的下场,俞少将。”
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已然咽了气的俞杰脸上移开,裴野看着男人阖拢的眼皮,因为失血过多,对方衣服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脸色灰白。
“在天上好好看着吧,俞少将,”裴野垂眸看着瘫坐的尸身,冷笑,“决裂之后,好戏才刚刚开场。”
脚下铁轨咯噔一声,火车终于停稳。裴野转过身,向打开的车厢门走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来到车窗外,与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乘客混迹在一起,最终消失在人群之中。
*
转眼十天过去。
夜晚的街道上车流渐密,一辆定制的首都军牌吉普驶过绿灯的十字路口。
吉普车内的前后排被铁栅栏隔开,改装成分隔的内部结构,颇有些掩人耳目的押送囚车意味。前排开车的是个军部的士兵,副驾驶坐着个首都特警局的小警察。
驾驶位上的人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跟着电台不成调地哼着歌,看样子似乎与副驾驶的人并不熟。
小警察正对着手机讲电话:
“……原定的人手不够,清道的都撤了,这出了事可怎么办?裴警官呢?”
电话另一头:“有人举报军部装备处的许映山私下组织卖淫,民主派都闹得沸反盈天啦,咱们现在不派人去摆平,难道等着火烧屁股吗?”
小警察捂住话筒,往身旁看了看:
“可裴警长是负责今天晚上犯人的移交行动的,上面把他调走,我们这人手就不够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电话里不耐烦起来,“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而已,车上还有军部的人呢,再叽歪一句就赶紧把制服脱了滚蛋!”
一席话让小警察直冒冷汗:“是,是……”
电话挂断,驾驶位的士兵不屑地咧嘴一笑:“哥们儿,运送一个你们系统的老领导而已,不至于啊。把心放肚子里头吧,马上到我们的地盘,人往看守所里一关,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
隔着中间的隔断,前面两个人的言语模模糊糊地传到狭窄的后方。后排座椅上,一个面容蜡黄消瘦,手上戴着镣铐的中年男人阖着的双眼微微一动,却依旧没有睁开。
车子再次驶过一个十字路口,与街角写着宝华路的路牌擦身而过。
眼见路上人流车流都密集起来,士兵不耐烦地连按几下喇叭,对副驾驶的小警察说话也顺带着莫名的颐指气使:
“我说兄弟,不是我讲究你们,宝华路已经有军部的人放哨了,你们再把这里一清障封路,不就省得给这群孙子让道儿——操!”
一个急刹,车上的三个人同时身子猛地前倾,后排的男人这才睁开双眼,眸中透出深深的疲倦虚弱之色。
副驾驶的小警察向前望去:“怎么了?!”
“我操.他大爷的!”士兵狠狠一拍方向盘,“赶着去投胎啊你!”
车子停在马路正中央,高大的车头前面紧挨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行人,撞倒的自行车轮还在因为惯性打转。
士兵打开车门,骂骂咧咧地跳下去,小警察也想下车,忽然想到什么,转头警告后面的人:
“局——傅,傅君贤,你别搞小动作啊,老老实实在车上呆着!”
后排的傅君贤无声地哼笑,靠在并不舒服的座椅上,闭上眼睛。
被抓住之后,新党的报复心之强烈甚至远超出傅君贤的预料,他们想让傅君贤死,却又不想让他过于迅速、过于平淡地死去,大概是终于泄够了愤,这次打算换个更隐蔽的看守所动手。
死到临头,居然有个素未谋面的小警察还记得自己是过去的局长,傅君贤心里奇异地涌起一丝许久未有过的悲凉之感。
车外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大概是那士兵嚷嚷着别挡道,周围有人义愤填膺:
“怎么,军部的人了不起吗?是你没看路在先,人差点都被你压过去了,就这么恐吓一番了事?”
“军爷好大的官威啊,怪不得在首都横着走呢,原来撞死人也不妨事嘛!”
“谁他妈再当老子的面说一遍试试看!”那士兵勃然大怒,“执行公务,还不快滚开!”
人群里又有人喊道:“执行个狗屁公务!报纸上都爆出来你们中部战区在红灯区那点破事儿了,现在怕不是上赶着联络妓子去呢吧?”
“报纸上说红灯区那最大的花间苑背后的保护伞已经畏罪自杀了!你们这些兵痞子就这点能耐?”又有人接了一句。
人群哄堂大笑,掺杂着愤怒的骂声。
士兵孤立无援,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终于急得跳脚,啪地拔出配枪:
“谁再狗叫老子就连你一块儿抓走!这是运送重要人物的车,走开,滚!”
或许是真有点怕傅君贤运送路上出岔子,士兵急吼吼地踹了躺在地上的人一脚:“想讹人,也不掂量掂量军部的车你碰不碰得起,滚一边去!”
一脚下去,地上的人哎唷一声,抱着腿满地打起滚来。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将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倒说说车里是什么重要人物,难道是你们那个新党主席?难道新党人在这儿就能无法无天了吗?!”
“一个个少他娘的多管闲事!”
眼看人越来越多,士兵转头一看,好巧不巧,这车刚好停在宝华路的“不夜城”边上,难怪这儿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瞧着事态有点控制不住,士兵转身想先上车避一避,谁知人群里有人仗着人多胆大,居然上手拉住他的腰带不准他走:
“嘿,缩头乌龟是不是!是爷们儿别走,把话说清楚了,管你是不是军部的人,走了就是逃逸,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士兵握着枪的手用力收紧:“放手,袭击军人可是重罪——”
砰!
一声枪响,人群一片哗然,惊叫着四散退开。车上的小警察一个激灵,听见后排傅君贤冷笑出声:
“白痴。”
可很快,车外传来那士兵迷茫而颤抖的声音:
“不,不是我,不是我开的枪,我没——”
“军部开枪打人了!”
人群里,某个声音率先高喊出声。听到这人声的一刹那,傅君贤闭着的双眼猝然睁开。
这声音好熟悉,莫非是——
“杀人了——军部当街屠杀民众啦!”
这声音显然是蓄意的,煽动性的。
不夜城附近出没的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等闲之辈,反应过来时,纷纷重新怒而靠拢,人群如潮水涌了过来,将军用吉普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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