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回去有问题立刻联系节目组。”林宥辰示意工作人员送他们回去,顺便把今晚住宿的地方给学员指明了位置,又特意询问好了情况,把箱子里的药给他们带了两份。
做完一套流程,确定其他人都去之后,林宥辰回来,轻拍一下慕秋筠肩膀,疑惑问:“怎么了?”
“……没什么。”慕秋筠垂下眼,却无法忽视心底异样的心情。
第95章 往事如烟
“嘶, 疼……”
慕秋筠推门进房间,刚好听到赵怀笛的嘶气声。
程颢温声道:“刚开始可能有点刺痛,习惯一下就好了。”
“怎么了?”慕秋筠看向床边的两人。
“小笛有点晒伤, 我给他上个药。”程颢说。
赵怀笛整个人蔫蔫的,靠在床边,一言不发,眉眼间都是沉郁的疲惫。
“幸好你没下地,”程颢收拾着药箱, 说,“不然估计比他还严重。”
慕秋筠抿了抿唇,走进去,程颢问他:“你想要上铺还是下铺?”
节目组给他们找了个民宿, 但是人太多, 民宿床位不够,临时弄了上下铺的四人间。
慕秋筠看了眼两个下铺的褶皱, 说:“上铺。”
程颢没有意见, 把药箱放到桌上, 转身出去了。
风从挂着纱帘的后门灌进来, 他们后门正对一片菜地, 泥土的气息混合虫鸣,交织成为乡村的夜晚。
这是慕秋筠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他拉开房间里唯一的椅子, 坐在面对后院菜地的位置,脑中不自觉回想起林宥辰的声音。
刚刚两人饭后散步,林宥辰对他说了许多拍摄《我与土地》时的经历。
他和季梵为了演得更像, 真的找了个农家,两人一起种了半年地。演到禾苗被淹那场,他俩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种了半年的宝贝全没了, 可谓是全情投入,哭得真情实感。
后来那场戏评价一直很好,那部片子也拿了不少奖。
林宥辰自己说:“现在如果让我重新演一次,就真的是‘演’了。”
慕秋筠一直觉得,表演就是在戏里体验另一种人生。可从林宥辰的字里行间,他又意识到,也许,表演是在呈现他们的某段人生。
那么,他现在……
“哎,这床怎么是晃的?”
杨钧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慕秋筠转头一看,杨钧则单手握着他们的床杆,略微用力,床杆就发出松动的吱呀声。
赵怀笛有气无力道:“好像是中间接点没拧紧。”
慕秋筠站起身,跟着过去,杨钧则正双手用力,把床杆拧得更牢固些。
“怎么感觉锈住了……”他嘀咕道。
“我来试试。”慕秋筠说。
杨钧则退开,慕秋筠上手发现接点确实卡住了,拧不紧,而床铺也因此发出危险的摇晃。
两人面面相觑,杨钧则说:“我住这边吧,你去我那儿。”
“那怎么行,”赵怀笛在后面急道,“多危险啊,谁住都有可能出事故。”
“我去问导师。”慕秋筠向外走。
……
程颢回到房间,讶然望着一屋子的人,三个室友自不必说,主导师林宥辰和另外几位工作人员也在。
林宥辰正弯腰晃动他们的床杆,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还是不行吧?”
那人点头:“是不行,但也没办法了。”
另一人说:“换房间吧。”
程颢:“!”
他忙问杨钧则:“怎么回事?”
“你俩这床睡不了,”杨钧则摸着头发,“估计得给你们换个房间。”
“换哪儿去?”程颢刚问出口,林宥辰紧接着道:“季梵和我都是单人住。”
“诶?季老师不是和宋老师一起吗?”旁边工作人员接道。
“宋凌走了。”林宥辰淡答。
宋凌离开全在情理之中——他今天一天都没入镜,上午和慕秋筠一起躲了阴凉,下午就不见人影了。
旁边几人不由瞥向慕秋筠,那眼神明显是在想,慕老师明天不会也走了吧。
而林宥辰则直直望向程颢,目光平静,毫无暗示,但程颢立刻会意,主动道:“那我去找季老师吧。”
林宥辰点头,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唇角,然后在所有人毫无惊讶的目送中,带慕秋筠去到自己房间。
他的房间没改四人间,两张单人床摆在房间中央,中间用一块木雕屏风隔着。
“本来枫哥要来,早上公司出了点事,他去处理了,就没过来,床位正好空着。”林宥辰边换鞋边解释道。
慕秋筠点头,对突然更换房间没表现出什么情绪波动,林宥辰瞥他侧颜,走过来,轻敲他一下:“下午开始就一直想什么呢?”
“……”慕秋筠张了张口,却道,“没什么。”
林宥辰略蹙着眉看他,慕秋筠心知自己的疑惑只有自己能解。但他讶异于自己刚刚不自觉的动作——他竟然下意识想听听林宥辰的看法。
林宥辰静静看着他,目光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他说:“好。浴室的水我放了,你先去洗澡吧,放松放松。”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清瘦身影映在磨砂玻璃上。林宥辰摸了摸鼻尖,从桌上拿起剧本翻看,假装没察觉到自己的心猿意马。
慕秋筠出来,就见林宥辰一本正经研读着什么,表情神态十分专注。
他放轻声音,不做打扰,自己走到床边。
静谧的空间只听到空调轻微的运转声。两人最近时常一起散步,每每谈笑风生。
今晚同处一室,却反倒各自安静,谁也没有主动打开话题。
慕秋筠躺在床上时,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耳畔是林宥辰轻轻的呼吸,他想:
林宥辰是否也如我一般困扰过?
客观上讲,林宥辰年长他五岁,比他早踏入这个圈子十余年,在那些两人尚不熟识的日子,林宥辰一个人在娱乐圈中打拼,他面对的又是怎样的困惑?
慕秋筠胡思乱想着,意识逐渐飘散,他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片璀璨星夜。
浩瀚夜空铺就一副斑斓画面,慕秋筠沉沉地想:这该是梦了,现代社会哪里有这样的熠熠星空。
星空陡转,覆在头顶,几乎伸手可摘星辰。
他四下一看,左手边假山清泉汩汩作响,右手边青竹葱茏竹影摇晃。慕秋筠愣怔了下,发觉自己竟回到了从前的寝宫。
正疑惑时,素来近身服侍他的侍从小跑二来,匆忙行了个礼,急道:“殿下,听闻几位大人上了急奏,陛下紧着召您过去呐!”
父皇急召,是为何事?
慕秋筠愣怔间脚步陡转,几乎没走出两步,四周景物一变,已然到了书房。
一纸奏疏转递眼前,慕秋筠打开,只见触目四字:黄河水患!
崇德帝端坐御座之上,即便深夜,仍旧精神奕奕。几位臣子立在另一侧,都听到崇德帝威严的声音:“筠儿,此事交给你办理,应当如何?”
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慕秋筠几乎脱口道:“儿臣以为……”
四字既出,他顿了下。
他记得这一幕。
十六岁那年,黄河水患,周遭三州皆受水灾,民众流离失所,饿殍千里。
崇德帝深夜召他入书房,询问他的见解。
他甚至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回答的:应先安抚百姓,开仓赈灾,将受灾百姓转移到附近州县;再修堤筑坝,改善水路;如有可能,尽力恢复受损良田……
他自问思路并无问题,斗胆抬头,看到的却是父皇沉沉失望的眼神。
慕秋筠感受到帝王那沉重的视线,他垂首,将记忆中的回答复述了一遍。
崇德帝勃然变色,拍桌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到底被你读到哪里去了?!”
刷的一声,众人齐齐跪地。
慕秋筠看到了记忆中的自己:他低下头,脊背脖颈却挺得笔直,只当父皇心情烦躁,又拿他做了出气筒。
他并不觉得自己回答有什么不对。
如今,相似的龙威笼罩头顶,慕秋筠垂首,双臂平举,颤声道:“儿臣不解,请父皇明示。”
崇德帝看着他,轻轻吐出一声叹息:“‘乐民之所乐,忧民之所忧’,你可知百姓忧在何处,乐在何处;为何而忧,为何而乐?”
慕秋筠遽然抬头,冒犯地直视龙颜——
他看到了崇德帝眼中沉郁的担忧。
帝王的嗟叹轻得像风:“这天下交给你,朕如何放心啊……”
皇袍玉冠的皇帝走下御座,来到他身边。他跪在地上,背对君王,却仿佛借助君王的眼睛,看到了书房外的桂树,视线又穿过桂树,俯瞰纵横交错的山河。
然后来到了麦田间。
“真正的帝王术不在书里,不在太傅口中,不在朕,”他沉沉拍着慕秋筠肩膀,指着门外道,“在山野间,在集市上,在百姓众口-交传的言语里。”
慕秋筠急促地起身,转头却发现门外是千亩良田,金黄的麦子无边无垠,天空清澈得如同洗过,穿着汗衫的百姓在田中劳作。
紧接着——不过转眼——滔天洪水直冲而下,浑浊黄汤以破云之势冲垮麦田,遍地浊水,根苗不见。
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官兵竭尽全力拖拽他们到远方安顿,他们却不依不饶,哭着喊着:
“我的田啊——”
“我的家啊!”
多少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在那粗布长衫的人群中,慕秋筠看到了白青禾和李成收。
两人悲痛欲绝,恨不能手脚并用奔向浊水,奔向自己侍奉了那么久的幼苗。
有人在身后拽他们,但他们用尽全身力气不肯离开。
这是在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他们的脚时刻踏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全部的心血都交付给这片土地,官府可以硬拉着他们安顿去别的州府,但……
转瞬场景又变。
青天白日,明镜高堂。
巡抚大臣送来新的消息:“禀陛下,转移灾民不堪移居,病死者众,仅此一月,黄河几州病死者达……”
“噗——”
听到臣子报上的数字后,崇德帝一拍龙椅,颜面骤红,竟生生喷出了一口血!
周遭骤乱,慕秋筠疾步冲上,不住安慰:“定有方法可解,父皇莫要心焦……”
他仍记得崇德帝那个眼神。
那个明明亮得惊人,却隐含着无数沉郁情绪:痛惜,不解,失望,悲哀……
那是一个令人一看就感到揪心的眼神。
曾经,慕秋筠不懂,他的父皇为何在那种时刻,对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现在,他却依稀明白了。
怎么能不心焦呢?那可是整整数万条人命!
怎么会不心焦呢?如果连皇帝、太子都不心焦,谁来替那些安土重迁的黎民百姓心焦?
他想起自己成年后,某次与崇德帝同游花园,两鬓斑白的皇帝望着远方天空感叹:“你什么时候才能做一个体恤民情的好皇帝啊。”
彼时慕秋筠以为父皇怪罪自己懈怠,忙保证必定认真批阅奏疏。
崇德帝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那时慕秋筠不懂,现在才知道,那是一个苦笑。
就和他当年锒铛入狱,崇德帝望着他,露出的悲哀苦笑一样。
帝王说:“你若不是我儿,若没有这么聪明,就好了。”
他心头泣血,暗恨父皇昏庸,竟不知他一片忠心,当真以为他等不及登那皇位,信了他谋逆的说辞。
现在想来……
现在想来!
知子莫若父,崇德帝岂会不知!
但他更知,这个自幼聪明过人的嫡子,却没有理解他人情绪的能力。皇城之外民众叫苦连天,皇城之内他仍在玉座上做着自以为正确的命令。
而他那向来不得皇帝“喜爱”的大皇兄——今日被派去这个州,明日被派去那个州,每每回京,定然要与京中贵族一番唇枪舌战。
他也曾与皇兄同心协力,力排众议,肃清朝堂,激浊扬清。
那时崇德帝总用他不甚理解的复杂目光看着他。
归根究底。
是谁在为百姓谋福?
是谁动了京中权贵的利益?
为何大半京城都默认继位的会是太子,最终登上帝位的却是那“流落在外”的大皇子?
朝堂皆知太子为人刚正,谋逆的风声到底从何处传来?
慕秋筠心念乍变,几欲泣血。
眼前的画面变了。
城郊外,柳树下,清酒坠地溅起灰尘。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须发皆白的老皇帝,在心腹老监的搀扶下,走到那片土地,靠坐在横斜的矮树上。
苍老的手抚摸着枯干,老人一语不发,目光悲切。
片刻后,他忽然捂住口鼻,哑声闷咳。
“陛下……”老监声音哀戚,正欲劝说,却被帝王抬手止住。
“咳——!”
一声剧烈的咳音后,鲜血陡喷,溅在灰黄的尘土上。
“陛下!”
老监心神俱惊,忙扶住他。皇帝却只是哀切地笑了,叹道:“老了,老了……”
他仰头看着灰蒙的天空,目光像在怀念什么人。
末了也只是溢出轻叹:“老了啊……”
还算盛年时选择了最合适的继承人,将聪明而充满威胁的那个替中意的人选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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