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卿曾上过李璘假扮容婵的当,危机意识有所增强,但他的防备在蓄谋已久的顾明昼面前,显然不够看。
眼前一黑,丹卿彻底失去知觉前,苦涩地想,还是他太弱了。
为何他总是那般的弱?为何他的根骨天赋如此之差?
若有选择,来生,丹卿想当一个强者。
一个再不必任人虏来掠去,一个剑气惊鸿、素手可斩青天的大强者!
雪花仍簌簌飘落于天地间。
只是前一刻站在原地的两人,却已悄然失去踪影。
……
黑暗无限蔓延。
不知沉睡多久,丹卿逐渐生出几分迷迷糊糊的意识。
他似乎被转移到一片极寒之地。
那是一种能侵入骨髓的寒冷,并非只是气候温度所带来的凉意。
有双眼睛,好似守在他身侧,自始至终盯着他,像是粘稠的毒液,怎么甩都甩不掉。
该怎么形容这种目光呢,仿佛满是探究,以及贪婪珍视,还有许许多多丹卿读不透的复杂情绪。
丹卿被盯得毛骨悚然,却又躲无可躲。
他害怕,也恐慌。
潜意识里,便觉得凶险可怖至极。
“他身体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
“我能闻到他血液中蕴含的源族神息,却极淡,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之力,仿佛被什么压制着,难以施展。”
“可有法子解开禁锢?”
“人都抢回来了,还愁没有解决之策吗?”
“你动作最好快点,青丘那只老狐狸都快杀疯了,短短十多日,魔域竟已丢炎京、上饶两大领土。”
“区区弹丸之地,有何要紧?待你我踏平九重天,整片天地都可以跟你改姓屠。”
这里莫非是魔域。
难道他被魔域抓走了吗?
丹卿偶尔能听到谈话声,其中一人,显而易见,是魔主屠浮,那另外一人呢,他又是谁?
还有什么源族神息,什么天赋之力,好生耳熟,丹卿总觉得,他仿佛在何处听说过源族。
最后的最后,丹卿莫名有点想哭,宴祈来救他了么?
他带领青丘,与魔域开战了吗?
为何他竟能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震惊意外的同时,丹卿又好生感动,也好生担忧。
丹卿的意识,并非时刻清醒。
他能感觉到,有人正在研究他。
他就像一只不能动弹的小白鼠,任由那人肆意拨弄,任由他随随便便侵入他识海内府……
大抵又过去好几天。
谈话声再度在丹卿耳边响起。
“若我没猜错,此结印禁锢应是源族的封谙诀。”
“怎么破解?”
“我只能给他提供解印之法,具体步骤,须由他亲自来破,稍后我将他唤醒吧,待我细细与他描述源族的由来、兴盛与灭亡,我想他定会有所触动,然后与我同仇敌忾,共御仙界。”
短暂缄默后,猝然响起的,是魔主屠浮的讥诮声。
“你笑什么?”那粗哑嗓音勃然大怒。
“我笑你愚不可及异想天开,他在青丘长大,曾司职于九重天,更与太子容陵有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你与他素昧平生,源族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并没有继承源族的记忆与仇恨,又如何与你肩并肩站在同一阵线?”
“可他……是源族人,是我们源族唯一的后人。”
“呵,他的身上,分明也有另一半青丘血脉。”
“……”
这明摆着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交谈。
屠浮走后,丹卿觉得,那人似乎又死死盯住了他。
他冰冷的手指,缓缓划过丹卿眉眼,最终停留于眉心。
“你的身上,究竟藏有多少秘密?为何在你眉眼间,竟能让我寻觅到一丝熟悉的故人之感?你知道么!每每看到你,我就抑制不住地激动喜悦。在这个世界,与我最最亲近的人,便是你,所以,你永远都不能背叛我,懂么!”
紧接着,丹卿脖颈一阵刺痛。
再然后,丹卿发现,他能动了,手指微微颤栗数下,丹卿试探地睁开双眼。
此时此刻,守在他身旁的,是人,却又不像人。
他只有一副半透明的身躯,五官如同掩藏于迷雾中,如何都看不真切。
“你醒了?”源族残魂努力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
“……”
丹卿畏惧他,却又隐隐约约知道,他对他,暂时没有恶意。
他有的,只是掌控欲,铺天盖地的,不许他忤逆的掌控欲。
“好孩子,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你乖,我就是这世上最爱你最疼你的人。”
“……”
丹卿艰难地从榻上坐起来,这里黑黢黢的,窗外血月如勾,星子亦像一双双勾魂摄魄的祟眼。
此处确实是魔域无疑。
丹卿从没想过逃,他的实力究竟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
“你到底是谁?”丹卿默默往后退一点,他决定先装乖卖巧,弄清楚事情状况,“昏睡中,我听到你和别人说话,依稀有听到源族,源族是什么?”
“源族是你,源族是我,我们就是真正的源族人!”
“可我听不明白。”丹卿歪着脑袋,眼神懵懂又清澈,任谁看了都不会心生怀疑。
“别着急,容我慢慢地、慢慢地说与你听。”源族残魂坐到塌边,他那张混沌模糊的脸上,竟在此时,生出几许违和又滑稽的慈爱,“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相隔现在,大抵已有好几个万万年吧。那时并没有低劣不堪的仙、妖、魔,甚至是人类。彼时,我们伟大博爱的源族人,才是天地唯一共主,我们与天同生,与地同寿,部分源族人,甚至还拥有主宰万灵万物的天赋力量……”
一旦追溯过往,源族残魂便换了个人。
他时而平静,时而微笑,又时而愤怒抓狂、歇斯底里。
终于,还是讲到了源族的灭亡之战。
他透明的身躯几乎化作火焰,熊熊燃烧着,猩红眼瞳蓄满永无止境的恨意。
“屠戮全族之恨,恩将仇报之耻,还有归墟数不尽的亡灵鬼混,都在等着我们为他们复仇,待踏平九重天之日,我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生食他们的肉,啃噬他们的骨……”
无论源族残魂如何激动澎湃,丹卿始终微垂着头。
他看似冷静自持,心内却波涛汹涌,久久无法平静。
理智告诉丹卿,不可轻信任何人。
然而丹卿莫名觉得,他说的那些,或许都是真的。
丹卿同情源族,也心疼源族,他也怨恨那些不仁不义的卑鄙小人。
但丹卿真的没有办法,把他自己当成源族人。
他是丹卿,小狐狸丹卿啊。
他有父亲,有朋友,他在这个熟悉的世界里长大,他也曾遇见过很多善良的仙妖魔,所以他怎能举起刀扛起剑,去与他喜欢在乎的人兵戎相见?
“你也说,已经过去好些个万万年。”等源族残魂稍微恢复平静,丹卿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试探着规劝道,“那些害你们的恶人都陨落了,常言祸不及子孙,你……”
“闭嘴!”
源族残魂猛然暴喝。
他恶狠狠瞪着丹卿,哪还有先前的半分慈爱与容忍,源族残魂几乎用看死人的眼神,牢牢攫住丹卿,一个字一个字,单独从嘴里往外蹦,“你、在、替、他、们、说、话?”
“我的意思是……”丹卿几乎有点喘不上来气,“你、你势单力薄,如何与他们抗衡?”
“这不还有你么!”
“我不行的,我天生根骨奇差,否则又怎会轻易便被你们虏来?”
施施然一笑,源族残魂转身离去,幽闭空间内,唯有他粗粝的嗓音不停回旋:“莫担心,我这就去寻找所需药材,待解开你身上的封印,你便可觉醒源族之力,大杀四方、天下无敌。”
……
魔域无极殿外。
顾明昼就像一座冰雕的门神,久久不动。
哪怕叛离九重天,将丹卿带回魔域,魔主屠浮仍旧并不十分信任他,屠浮甚至没有告诉他,无极殿里住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自那日起,顾明昼也再没见过丹卿。
若非容陵叮嘱他的那些话,犹在耳畔回响。顾明昼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夜色凄迷,鸦声漫天。
顾明昼心里一团乱麻,他只能一遍遍地,不停告诉自己。
丹卿不会有事。
小不忍则乱大谋。
容陵苦心经营这一切,又岂会送丹卿去死?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等一切水落石出,等一切尘埃落定。
第164章
栖梧宫瀚文殿, 容陵正在批阅仙务。
自容婵失踪以来,九重天诸事皆由容陵暂代,所谓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这点在容陵身上,颇有体现。
无论朝堂周旋,亦或是平乱外患, 桩桩件件, 容陵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甚至比从前更如鱼得水。
但容陵还是会在不经意间, 突然就晃了神。
好比此刻,他手中那支黑漆描金的紫毫笔,已悬在半空许久。
他浓墨般的视线,停顿在窗外, 一动不动。
但容陵眼眸之中,倒映的并非游云仙鹤,或者说,他眸中所见,并非他心底所念。
也不知……
丹卿此刻正在做什么,又过得如何!
失焦的眼眸逐渐恢复神采, 容陵微扯唇角, 面露苦涩。
想来丹卿在魔域的生活, 必不会过得太好, 但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毕竟他是源族最后的希望, 那些人, 轻易不敢动他。
思绪到底还是变得凌乱了,就像湖面忽然起风,搅乱一池河水, 频起涟漪。
索性搁笔,容陵负手来到窗下。
漫天流云似烟雾,静静笼在扶桑枝头,容陵冷眼望着天色,一双幽邃黑眸,仿佛蕴着千万般深沉复杂的情绪。无论这些思绪如何庞杂繁琐,最终都在容陵眼底,化作孤注一掷的笃定。
容陵并不后悔,主动把丹卿送入狼口。
当前为止,所有动向,尚在容陵预料之中。
他早该明白,欲扫清丹卿身边威胁,不付出代价绝无可能,彻底让丹卿置身事外,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前容陵总是瞻前顾后、踟蹰不定,爱让人生惧,也让人生懦,过分的担忧,终是令他失去往日的杀伐果断和雷厉风行。
心软与优柔寡断,只会误事。
阿婵失踪的意外,让容陵深感悲痛的同时,也在他心中敲响一记警钟。
有些变故,当真猝不及防,他们是天人又如何?神仙也不能完全掌控所有命运。
天帝天后几乎动用全部力量,可还是没能寻回阿婵。
所以,容陵不能再等。
早在与狐帝宴祈会面之际,容陵便开始着手筹划。
他找到远离九重天之外的顾明昼,以替他回溯时光,亲眼见证那段过往为条件,请求他假意投靠魔域,掳走丹卿,并竭力守护丹卿。
瞒着九重天和天帝天后,容陵私自动用禁术,耗损将近五成的仙力,终于开启术法。
足足两个时辰。
顾明昼神魂终于归位。
时光的回溯,不仅需要容陵出力,身在其中的顾明昼也将失去大量精元气血。
彼时,顾明昼大汗淋漓、面色苍白,他整个人恍惚游离,嘴角似喜似悲,眸中有笑也有泪。
无尽沉寂中,顾明昼终是开了口,他嗓音嘶哑得不行,像是哀莫大于心死:“容陵,你为何不问问我,究竟在浮世里,都看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致使天帝中毒的元凶,并非旁人,而是我生母?原来顾氏满门的牺牲,并非迫于九重天权威,不过是赎罪罢了,赎我生母犯下的罪。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也觉得我可笑可怜,对不对?”
两人同样都是面无血色,但月色下的容陵看起来,并无半分狼狈落魄。
事实上,容陵并不清楚容渊中毒的过往,但他曾听人说,天帝天后的结合,源于两族联姻。
与天后成亲前,容渊与青梅竹马的仙子有过一段衷情,后来,那仙子嫁给容渊最好的朋友,也就是顾明昼父亲。
本是两段佳话,最终却演变成惨剧。
其中种种,虽已被尘沙掩埋,容陵却约莫能推断出几分实情。
然而上代人的恩怨,不该由他们评判,再者,都过去了……
“我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信任天帝天后,这种信任,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我父、我母,而是我相信他们的底线。或许有朝一日,天地欲倾,轮回崩塌,苍生濒临灭顶之灾,他们不得不牺牲某些人某些氏族,来换取最后的和平安宁。但他们自己的性命,必不会如此。”
闻言,顾明昼神情一怔,是啊,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是相信容渊品性的吧。
所以,他最终只是选择放逐自己,四处流浪,而非撕碎那些美好的回忆。
望着逐渐释然的顾明昼,容陵何尝不是松了口气。
容婵出事前,天帝天后整日为顾明昼郁郁不欢,如今阿婵失踪,他们的注意力好不容易转移,却又是为爱女牵肠挂肚。
“我知这些年你心有郁结,总认为容渊待你与我不同,仿佛少了几分严厉与期冀。你羡慕我,但你可知,我幼时其实也很羡慕你。容渊他从未抱过我,却总将小小的你搂在膝上,还慈爱地询问你每日所习新仙诀、新知识。我那时实在嫉妒你,又不耻宣于口,只能加倍顽皮捣乱,以博得他的注意。人人都说我天赋异禀,却不知我私下修炼得有多刻苦,每一次风淡云轻地胜过你,都是我的血泪史。可赢了你又如何,他不会夸我,只会安慰失落难受的你。”
提及幼年争宠的小心机小情绪,容陵大抵也觉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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