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他无能,既然是他没办法无条件选择他,为什么丹卿不怪他呢?
为什么要那么通透和懂事呢?
一个不会叫苦喊累示弱撒娇的孩子,能得到属于他的饴糖吗?
容陵心都要碎了。
“入九幽塔,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意味你是罪大恶极之人,意味着你是囚犯。”容陵眼底噙着血泪,“你是吗?”
“虚名而已,无所谓了。”
“宴丹卿!”容陵忽然大声叫喊他全名,怒不可遏,脸色煞白,“好,你说你想好好活着,但你可知,一个想要好好活着的人,绝不可能自愿进九幽塔。”
丹卿被容陵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哆嗦。
很快,丹卿面色恢复平静,死一样的平静。
望着面前拒绝沟通放弃争辩的丹卿,容陵没来由的一阵悲哀,又哀又痛,痛得他都直不起身,只能佝偻着背,双手无助地扯动丹卿青色袖摆,卑微如泥,低入尘埃,“阿卿,这世间,真的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人或物了吗?”
冗长的沉默,无限蔓延开来。
许久,丹卿唇瓣微启,却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该走了。”
“看来我今日注定留不下你。”
容陵自嘲一笑,嘴角苦涩。
手指忽然松开丹卿的衣袖,容陵徐徐背过身,面色悲戚,泪如泉涌,“丹卿,我失去的只是你的信任与依赖,而不是爱,对吗?怪我没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你不再相信我。可阿卿,有时候,我也会恨你的乖巧与懂事,你太知进退,你在我们之间设定了安全距离,一旦触及那条危险界线,你就会毫不犹豫退后。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开口,什么苍生,什么责任,我都可以不要。先前,我之所以不敢把真相告诉你,就是害怕你放弃得比我更快,比我更坚决。”
丹卿面色微变。
望着容陵轻颤的背影,丹卿莫名有些怔忪和无措。
“你去吧。”
容陵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
挥袖撤除隔绝术,丹卿带着一脸的茫然呆滞,朝五位大帝走去。
周遭朝他投来的目光,或是指指点点,丹卿全然看不见了。
知进退识时务,难道不是优点吗?替容陵考虑不让他两相为难,不好吗?他也努力争取过他们的爱情,不是吗?
可丹卿竟从未想过,倘若容陵当初坦诚以待,并不隐瞒,他愿意冒着彼此都粉身碎骨,甚至是祸及亲人的凶险,与容陵在一起吗?
丹卿的步伐戛然而止。
他动了动唇,眸色惊骇,但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短短一段路,哪怕走得慢,也会走到终点。
见丹卿没有临时变卦,五位大帝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下。
紫薇大帝对丹卿露出善意的笑容:“你放心,从今日起,九幽塔不再是炼狱,你不会在里面吃任何的苦头。”
“我们走吧。”
顾明昼姬雪年几人急得直跺脚。
那可是九幽塔啊,有去无回的九幽塔!
靳南无也万万没料到,结局竟然没有任何改变,他急得上火,回头朝神情木然的容陵怒吼,“容陵,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倒是说句话啊!丹卿要走了。”
耳尖微动,丹卿也说不清为什么,下意识顿住离去的步伐。
许久许久,耳边依旧只有冷风萧索的呜咽声。就在丹卿以为容陵永远都不会再开口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忽然自他身后悠悠传来。恍惚间,似有梨花清香随风拂来,丝丝缕缕,清淡隽永,直沁丹卿心脾。
容陵好像是在笑。
丹卿虽然没有回头,没有看见容陵说话时的表情,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容陵笑的样子肯定很温柔,就像他每次偷偷吻他时那样温柔。
这一瞬,明明不再抱有留恋期待的这片荒芜世界,好像萌生出小小的一点新绿。
青云直上,冷风扑面,丹卿距离地面越来越远,但容陵最后那段松弛又笃定的话语,仍旧在丹卿心底挥之不散。
他说,
“丹卿,今日你的心不愿为我而留,我也没有实力将你强行留下。”
“所以,我放你走。但下一次,等我去九幽塔接你时,希望你能心甘情愿随我走。”
第172章
寒雪漫天, 万里冰封,刀刃般的烈风呼啸不止。
通体玄黑的九幽塔,静静矗立于死寂的极寒之地。
一路走来, 丹卿睫毛凝了厚厚一层雪霜,风雪无情钻入衣襟,贴着肌肤渗进五脏内府, 几乎将丹卿冻成一具没有情绪和思想的冰雕。
五位大帝驻足于九幽塔门前。
他们神色复杂地看丹卿一眼, 摇摇头, 将喟叹怜惜深藏于心底, 诵念术语,合力施法。
“轰隆——”,高约数丈的黑色塔门向上卷起,丹卿目不斜视, 拾步踏入九幽塔之中。
“砰”一声,伴随丹卿最后一记步伐,塔门在他身后沉沉关闭。
塔内幽暗,唯有一束天光从高顶天窗倾泻而下。
丹卿仰起下巴,那束光顺着他挺直鼻梁,略过苍白的菱唇, 点亮这一具单薄羸弱的躯体。
默站许久, 丹卿就地盘腿而坐, 他闭上眼, 什么都不愿去想, 什么也都不再惦念。
高高一座幽塔, 塔内是他,塔外则是没有丹卿的全世界。
……
魔域。
人去地空。
世界安静得仿佛什么未曾发生。
望着丹卿离去的方向,顾明昼双拳紧攥, 他大步流星走到容陵身前,一把揪起容陵衣领:“这就是你的能耐?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丹卿关到九幽塔?容陵,你怎么能妥协?你怎么能放弃丹卿?”
接连三声质问,一声比一声愤怒,说到最后,顾明昼眼眶染红,抓住容陵衣襟的手背青筋毕露,“如果我是你,如果……”
可惜,顾明昼不是容陵,他不是丹卿心尖上的人。
容陵被顾明昼扯得一个踉跄,他动作迟缓地抬起头,仿若一台经年失修的机械。
容陵眼神很空,黑漆漆的眸子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许久,容陵失焦的视线终于恢复色采,他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明昼,唇中溢出一声轻笑,惨淡又苍凉。
“我没有放弃丹卿,现在是他不要我了,是他舍弃了全世界。”
容陵先是苦笑,渐渐地,越笑越凄厉,越笑越癫狂。
顾明昼被容陵状若疯鬼的模样吓得一僵,涌到喉口的“活该”,硬生生吞咽回去。然而堵在他胸口的这股恶气,到底又该向谁发泄?
靳南无冷冷上前,用剑隔开两人:“你们还好意思在这里吵嚷斗嘴?”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换一种角度来看,丹卿现在身份敏感,进九幽塔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望着魂不守舍的容陵,靳南无嘲弄地勾勾唇,一针见血,“你有时间在这里发疯,倒不如滚回去收拾你的烂摊子,你想让丹卿等你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上百年?”
容陵整个人如被冰水浇透,倏然清醒。
靳南无说得对,他到底有什么脸面在这疯魔伤心?他合该为现在的自己感到羞耻。
深吸一口气,望着神情各异的靳南无众人,容陵努力摒除脑子里的杂念。
理智终于回笼,容陵拱手,朝众人深深一拜。
许久,容陵都没有直起腰。
这一拜,代表他无以言表的感激与谢意。
有些东西,好比情分,一句“谢谢”,实在太轻。
“我帮的又不是你。”顾明昼别扭地别过身,不肯受容陵礼,神色仍然不忿。
姬雪年和崖松横在顾、容中间,略微尴尬,不知所措。
“你们帮丹卿的情分归你们的情分,我合该谢我的。”
容陵目光越过众人,遥遥望向煞气冲天的远方,短暂思索,他道,“恶煞横行,四处受创,你们先回族群看看,我去青丘走一趟,狐帝陨落,青丘无主,也不知状况如何。”
顾明昼刚要说一起去青丘,又把话收回去。
世道大乱,各处急需人手,顾明昼身负修为,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我去人间看看。”顾明昼道。
姬雪年三人忧心各自族群,没有异议。
几人相互拱手,不再多言,陆续化作一抹光影,朝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而去。
暂别友人,容陵直奔青丘。
击退一波恶煞,容陵进入青丘,看到的现象却比他预料中好很多。
青丘在各个方位开启五行大阵,整个族落虽慌不乱,可见狐帝宴祈在位时,对整个青丘的布防以及应急措施颇为看重。
除了青丘,各地各界能开的防护阵都打开,凡间也在九重天帮助下,临时搭建数座大阵,以庇护百姓安全。
大阵牢固,数量却有限。流落在外的百姓,终是难逃厄运。
一夜之间,天地好似都蒙了层血雾。
这是一场浩劫,亦是祖辈先人造下的恶孽。
在容陵请求建议下,九重天率先发布“罪己书”,将事情原委昭告天下。都言子债父偿,他们这些神神仙仙,享受着祖辈掠夺而来的资源,便也该替祖宗偿还罪恶。
一晃两年过去。
各界齐心协力,第一轮恶煞净化初步完成。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容陵奔走不止,不曾合眼。
人间、魔界、妖界……何处需要他,他就出现在哪里。
他好像不知疲倦,永远都不会倒下。
可世上哪里会有永不倒下的人?神仙也非钢铁所铸,容陵不过是硬憋着一股劲,他不敢松懈,也不肯松懈。每当快要坚持不下去,容陵想一想九幽塔里的丹卿,便又充满力量。
与恶煞斗智斗勇两年后,部分恶煞开始变异。
它们变得更加聪明,不仅学会隐匿躲避,有的甚至还会附身于弱小的人妖魔,极难辨别。
又是一年转眼即逝,众神使尽浑身解数,每当想出应对之策,尚来不及喜悦,恶煞便又迎来新一轮的进化。
反反复复,此消彼长,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三年多时光,容陵从未去见丹卿,他不敢揣测丹卿对他的那颗心,是回温,还是彻底凉透。
容陵快要等不下去。
恰在此时,顾明昼主动找到容陵。
暌违三年,再度见面,两人面貌都沧桑许多。
他们坐在儿时嬉闹的茂树下,没有酒,彼此只是安静地默默望向远方。
“前些日子,我去九幽塔找丹卿,未能见面,只在九幽塔外同他说过一些话。”顾明昼声音不轻不重,一双黑眸如静水流深。比从前,顾明昼真的成熟又稳重,再不是从前那个热血冲动的仙界战神。
听到丹卿的名字,容陵心跳仿佛都漏跳两拍。
“我问丹卿,愿不愿意随我走。”
顾明昼自嘲般轻笑一声。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顾明昼又何尝不知?他只是……只是舍不得掐碎心底仅存的那点妄想罢了。
“丹卿告诉我,打从一开始,他便认错了人,他对我的好,送给我的每一份礼物,给予我的所有关心与担忧,原本都该属于另一人。”顾明昼深深看容陵一眼,“丹卿可真心狠,对吗?他连我最后残存的美好记忆,也毫不留情全部收走。他就是在告诉我,我是一个错误,是一个笑话。”
“那你死心了吗?”
“死了。”
顾明昼自嘲一笑。
还能不死心吗?
从始至终,故事就不是三个人的故事。
“离开极寒之地前,我问丹卿,假如今日来的不是我,而是你,他会如何选择,会愿意离开九幽塔吗?”
容陵神情不变,掩在袖中的双手却不自觉收紧。
顾明昼轻笑:“丹卿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从我们开始对话,到离去,丹卿的声音一直很平静,轻飘飘的,像一朵没有重量的云。”
“临别之际,丹卿让我不必再来。”
“他居然叫我不必再来……”
一股难以招架眩晕感突如其来,容陵稳了稳重心,面容已是惨白。
顾明昼怜悯地望着容陵,半晌,开口道:“丹卿本不该这样度过他的漫漫余生,对吗容陵?”
顾明昼的声音变得很轻,“容陵,这一次,我是由衷地期望,期望你能带走丹卿,你能做到吗?”
他能吗?
容陵苦笑,他多想说他能,可他说不起这个字。
因为他不知道。
对丹卿,他早已没有信心,一丁点都没有。
顾明昼摇头叹息,无声离去。
头顶绿枝随风婆娑,在容陵头顶摇晃出支离破碎的簌簌声。
那股麻木过后,剧痛终于后知后觉地蔓延周身,容陵捂住心口,嘴角牵起一记比哭都难看的笑容。
他该怎么让丹卿跟他走?
以何种身份,以何种理由,才能让丹卿心甘情愿为他踏出那一步?
……
天后宫殿。
一袭暗玉紫战袍的女子站在花树下,拂袖轻拭眼角。
容陵驻足原地,特地等待一会儿,待天后整理好思绪,这才走到她身旁行礼:“顾明昼刚刚来向您请安了?”
天后眼眶仍湿润,但眸中有笑:“嗯。”
容陵笑笑:“过往恩怨,他会释怀的。”
“哪能这般轻易放下?”天后眼底翻滚着复杂的涛浪,“上一代人的纠葛,本不该祸及小辈。但阿昼那孩子……他心底也苦。”
顾明昼确实苦,可谁又不苦呢?
众生皆苦。
天后很快释然:“也罢,只要阿昼过得好,与我们亲疏与否,不重要了。”
两人并肩凝视着面前两棵茂树,一株苍劲常青,一株已缀满浅粉色花卉。天后不由触景伤情,“一晃三年,你妹妹竟一直没有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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