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雾在其薄透的皮肤下游走, 宛如一条条诡谲阴戾的毒蛇。
陈凊面容英俊, 酷似其父, 未被黑雾侵染前, 父子两眼底都盛着一团显而易见的善良和气。然如今,纵使术法能令陈凊暂得宁静,亦无法掩盖其周身散发的恶意与杀气。
虹娘泪眼婆娑,紧盯着儿子。她本已泪干, 但丈夫陈铮奇迹般归来,令她心中又涌出更多泪水。
一边是力竭昏死的丈夫,一边是正被丹卿施救的儿子,虹娘手忙脚乱,眼神都不知该落定在哪儿。
丹卿立于床侧,尝试调动体内源族之力。
仿佛遵循着某种上古规则, 丹卿心念微动, 磅礴气海中, 一股精纯的无根水被提炼而出。他右掌运功, 浓白的雪汽随其指引, 渗入陈凊体内, 清除黑色魔雾。
黑雾挣扎扭动,顽强不屈,不愿轻易脱离宿主, 亦不甘被净化。
一黑一白僵持不下,展开一场无声的战争。
丹卿额头渐沁热汗,信仰之力终究绵薄,他再无法调动更多力量。蓦地收回手,丹卿睁开眼,未能完全化解的黑色魔雾,已被他转移至自身气海。
医治结束,丹卿告知虹娘与白衣少年,陈凊只需再休养数日便可无碍。
虹娘又哭又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丹卿,忘了道谢,立即飞扑上前,去检查儿子目前的身体情况。
丹卿是悄悄来的,也是悄悄走的。
临走前,丹卿侧头看了眼还未苏醒的陈铮,他静静伏在缺角的木桌上,额头伤口已经清理干净。
哪怕不能亲眼目睹,丹卿也能想象出陈铮一家三口团圆的喜悦场景。
空无一人的街道幽长诡谲,青石板被雨水浇透,湿滑难行。
“你还想跟我到什么时候?”走出荒凉寂静的城市,丹卿蓦地驻足,望向身后空空如也之处。
白衣少年不慌不忙地解开隐身术法,他脸上并没有被丹卿识破跟踪的尴尬,反而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丹卿,试图辨别出丹卿的真实身份。
事情还得从几个时辰前说起,几欲崩溃的陈铮避开众人,偷偷离开根据地。
他应该是想找到能救他儿子的人。
众人皆以为他疯了,在陈铮重复念叨着儿子或许还有救的时候,就连他的妻子虹娘,亦认为丈夫是受到太重的打击,以至于精神不正常。
白衣少年也曾这般怀疑,但他又莫名相信。
看着偷偷摸摸溜出门的陈铮,白衣少年迟疑两息,跃下了屋顶。
一路上,陈铮痛苦又不失警惕。
白衣少年跟随陈铮来到一座平平无奇的山下,他眼睁睁看着陈铮“噗通”跪下,不断地磕头祈祷和恳求。
时间一点点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滂沱大雨中,陈铮愈发显得狼狈不堪。
正当白衣少年决定强行带走陈铮的刹那,一位容貌出众的青衫瘦削男子突然出现。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狂风骤雨下,他的容貌依然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白衣少年既惊艳,又察觉到危险。此处竟有如此厉害的结界?他根本无法窥探出青衫男子的真实修为。
“前辈可否告知您的身份与名讳?”
这句白衣少年早就想问清楚明白的话,终于在此刻道出。
“晚辈姑儿山羽族李漆白。”白衣少年礼貌地先报出来历,尔后笑盈盈地望向丹卿,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好奇。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丹卿下逐客令,“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
“前辈不说,那晚辈就斗胆猜测一二?”李漆白眨了眨眼睛,神情无辜,言语竟意外的直接有力,“莫非您就是青丘少主宴丹卿?传说中让先太子容陵不惜剔去仙骨的那位仙君?”
丹卿面色不变,投向李漆白的星眸却洇出一片清冷的光。
李漆白仍是单纯天真的模样,毫无攻击性:“原来您当真是青丘少主啊!晚辈一族深居简出,前不久才粗略听了一番广为流传的来龙去脉!丹卿少主,敢问您方才是如何治愈陈凊身上的魔雾的呢?”眼见丹卿不耐,李漆白忙问出关键。
“你学不会。”丹卿言简意赅,眸露凶光,“不许再来找我,谁都别来。”
言罢,当即消失于原地。
李漆白甚至没有感受到结界的任何波动,眼前的青衫男子便已消失无影。
李漆白耸了耸肩,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前辈您的威慑还真是毫无威慑力呢!”李漆白喃喃道,“长得那样亲善温和漂亮,怎么凶得起来。况且……”
他静静望着丹卿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语气中竟带着几分老成:“若真不想被人寻到,就该狠心不问世事。如今陈凊痊愈,岂非活生生的招牌,上书‘速来求我’四字?”
黎明将至,天边泛起鱼肚白。
李漆白眺望远方朦胧的地平线,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中却闪过一丝深邃:“看来这场天地浩劫,已近尾声了。”
……
陈铮从未想过违背诺言。
他原以为,自己能守住宴小郎君的秘密,可一切都在那夜狂风骤雨中失控。
从他长跪不起,到宴小郎君出手救治阿凊,命运的轨迹便再不由他掌控。
乱了,全乱了。
短短两天,陈铮体会到了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深深坠入地狱的滋味。
阿凊体内的魔雾已除,性命无忧,可旁人却不肯罢休。
“凭什么他的阿凊能活,我们的孩子却要死?”
“凭什么他知晓救命之法,却藏着掖着,不肯救他人?”
声声质问,如刀剑般刺入陈铮心头。
他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可沉默换来的,是更多的哭喊、恳求、谩骂与威胁。
虹娘泪眼婆娑,拉着陈铮的衣袖哀求:“夫君,告诉大家那位恩人的名讳与住处吧!李漆白仙长都束手无策的事,宴小郎君却能办到,他岂是寻常人物?他定然无碍。可你呢?你如今已是怀璧之罪,自身难保不说,就连我与阿凊……”
她哽咽难言,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陈铮红了眼眶,心如刀绞。
虹娘继续道:“阿凊是恩人拼尽全力救回来的,你忍心让他躲过魔雾之劫,却丧命于这群疯狂之人手中吗?”
陈铮泪流满面。
他心知肚明,并非虹娘的话说服了他,而是他早已看清——从违背诺言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一次次背叛宴小郎君。
窗外,人群聚集,步步紧逼。
陈铮苦笑,喃喃自语:“我当真不想伤他……不知为何,见了他便觉心疼难忍。若有得选,我……”
他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挣扎与无奈:“可于我而言,阿凊终究才是最重要的。
*
“铛——铛铛——”
钟声接连响起,如涟漪般荡开。
身处绝境的人,哪怕希望微末渺茫,也会视其如珍贵的火种,紧紧攥在手心。
既已无路可退,何不放手一搏?
起初,只是陈铮所在根据地的百姓。
他们循着陈铮的指引,来到那座荒山脚下,夜以继日地跪拜祈祷。
陈铮曾在此求得神明显灵,他们虽未亲眼目睹神明,但陈阿凊的痊愈便是最好的明证。
于是,他们虔诚叩首,即便有人中途离去,仍有不少人不眠不休,磕得额间血迹斑斑。
神明始终未曾现身,可奇迹却悄然降临。
被魔煞附身之人,一个接一个,在翌日清晨苏醒,重归本心。
这令人振奋的消息,如春风般从陈铮的根据地向外扩散,席卷四方。
每当夜幕低垂,月上枝头,便有一位芝兰玉树的谪仙降临人间。
他容颜如玉,气度非凡,心软如绵,却强大如岳。
众生向他祈愿,他便聆听众生之苦,解救世间苦难。
然而,这般赞誉,丹卿却觉受之有愧。
他自幼胸无大志,所求不过是恪守本分。那些临危受命、守护苍生的壮举,向来是容陵这般胸怀天下之人所为。
“我只是被他们吵得心烦,想寻片刻清净罢了。”丹卿自嘲一笑,低声喃喃,“我非神明,无需背负源族的怨恨,更不必担起六界的未来。”
正如容陵接他离开九幽塔时所言:“我们的过去承载了太多,往后余生,只需彼此相伴,再无他人他事牵绊。”
“明日,我定不再理会他们的恳求。今夜,是最后一次。”
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洒落,映在容陵熟睡的侧脸上。
丹卿凝视那张如玉雕琢的面庞,心中暗暗起誓:“容陵,我不会违背我们的承诺。你再等等我……”
他悄然起身,瘦削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修长。
紫葵草攀上窗沿,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似在无声挽留。
榻上,容陵那双幽邃而不失凌厉的一双凤眼,倏地睁开。
这一次,容陵未再假装熟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容陵静静盯着丹卿离去的方向,神情淡漠,无喜无悲。
“今日复明日,明日复明日,永远不会迎来尽头。”
容陵静止不动的漆黑眼珠动了动,终于往回转。
四周安静极了,容陵像是独坐深渊,忽地,他扯了扯嘴角。
“这便是报应吗?昔日心虚的是我,隐瞒的是我,如今却调换了立场。”
一声长叹,在寂静中久久回荡,似诉尽无奈与怅惘。
半晌,容陵起身,取过折叠整齐的外袍,穿戴齐整。
他步履沉稳,推门而出。
夜风拂过,墨发飞扬,那张冷峻如刀刻的面庞,仿佛仍是九重天上那位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掌四方安定,持颠倒天地之力。
第180章
虔诚的信仰, 汇聚成一条小河,在丹卿体内潺潺流淌。
不知不觉,丹卿周围悄然发生着改变, 某一天,一片紫葵草在小屋旁突兀而生,成长速度之快, 竟不遵循自然规律。
在这片土地上, 丹卿甚至能操控风与雨。
他的心境如同四季变换:当他心境轻松, 周围的花草树木也随之葱郁成荫, 色彩鲜艳如初;而当他低落迷茫时,周围的生灵仿佛感同身受,低垂着头,仿佛也无力支撑。
丹卿明白, 这一切,都是信仰的力量在悄然作用。
这份力量,取之于信徒。
便该用于信徒是吗?
深夜,零碎几颗星子挂在苍穹,街道笼罩在浓厚的夜色中。
丹卿独行于万籁俱寂的街道上,穿过长长的桑树南街, 直至尽头, 他停下脚步。
古佛寺在黑夜中静静矗立, 两盏灯笼悬挂在大门两侧, 描绘着上元节团圆的画面。然而, 上元节已远去多月, 灯笼上的图案褪色,欢笑的脸庞也模糊不清。
丹卿隐去身形,像一片透明的薄雾, 缓缓飘向古佛寺最大的诵经堂。
推开诵经堂的门,三十余人静静坐着,老少皆有。
他们几乎都是没有法力的普通人,唯有一位修为不算高深的老妖仙。
小小一座城镇,聚集的修行者逐渐增多。
哪怕实力平庸,他们也在尽自己的一份力拯救苍生。
丹卿目光落在老妖仙身上。
老妖仙原型是一条鲤鱼,化作人形后,仍留着雪白的胡须,长至腰身,显得和善又可亲。丹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仿佛老妖仙的孤勇气质在他心中激起涟漪。
当下老妖仙站在被捆绑的两个凡人身前,施法加固缚魔绳的威力。
一股股并不精纯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附于绳索之上。
伴随着他的动作,先前还奋力挣扎的老婆婆与小女孩都安静下来,喉口发出的野兽般的嘶吼声也慢慢变得微弱。
“他们体内横行的魔煞暂且被老夫封印住。”
老妖仙收声,重心不稳,狼狈地踉跄后退,幸有身后两人及时搀扶。他拍开手,示意大家休息,后面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老妖仙坐下,朝众人摆了摆手,百姓闻言一凛,依言不再多话,各自休憩。
人在生死攸关之际,总会突然涌现出坚不可摧的韧性与顽强的求生意志,这股生机勃勃的力量,常常令丹卿片刻间心生怔忪。
丹卿骨子里,血液里,一直缺乏这样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但他却很喜欢这样的人。他们拒绝逆来顺受,哪怕处境再无望,也要挣扎着去闯,去挣个善果。
凡间应劫时,丹卿不知不觉被段冽吸引,似乎便是因他这股孤勇的气质。
然后剥丝抽茧般,再从他肆无忌惮的外壳下,挖掘出那一颗柔软无比的心。
丹卿也曾对容陵无比失望。
失望他不再为他而孤勇地一往无前。
他不再是他的段冽。
其实,容陵并没变。
改变的是他们身处的复杂的环境。
一直以来,面对命运,丹卿更多都是逆来顺受,他也曾争取,但他的争取,始终缺乏鱼死网破的魄力。
他还是没能成长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涣散的瞳孔渐渐恢复焦距,丹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现实,回到这座充斥着紧张气息的寺庙,回到面前神情呆滞的两位魔煞附身者。
——年迈苍老的祖母、稚气瘦削的小外孙女儿。
这位额头青筋布满黑气的老婆婆,昨日还拖着骨瘦如柴的身板,蹒跚上山,热泪滚滚,磕头不绝,苦苦哀求。
她情愿奉献自己生命,去交换染魔的小孙女儿。
可短短一日,她也已中招。
丹卿率先来到小女孩面前,施法为她净化体内寄生的源族怨魔。经过多日的练习,丹卿的净化法术日趋娴熟。
结束后,他继续替老婆婆驱逐她体内的黑雾。
伴随恶煞的彻底清除,祖孙俩的面色逐渐变得平静,她们瞪大的血眼相继闭合,陷入身体自我修复的深度睡眠。
静静望着安然入睡的祖孙,连丹卿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嘴角正微微扬起,眼中盛着欣慰与笑意。
寺庙内沉寂无声,所有人都疲惫地或是躺下或是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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