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仙盘腿而坐,双手掐着莲花,面色苍白,显然是灵力耗尽尚未恢复。
一切依旧平静,直到老妖仙突然起身,撞倒了旁边的木椅。
突如其来的声响好似一张催命符。
庙内男女“唰唰”起身,面上皆是紧绷到极致的恐惧。
莫非又有魔煞作祟?
亦或是被附身的祖孙俩即将觉醒?
一个壮汉握紧武器问道:“老仙长,魔雾来了吗?”
“不,不……”老妖仙怔忪地摇摇头,他指着向祖孙两人,一双眸子瞪得极大,“你们快看。”
随后,老妖仙夸张地扭头四顾,仿佛正在寻找某样大家无法看清的东西,他满面潮红,极度亢奋之下,竟显得有些神经疯癫,“来了,来了,是祂来了,是神明来拯救世间了!”
众人神色变幻,从困惑到恍然,再到欣喜激动难以言表。
神明吗?就是那位神出鬼没,且只在夜间悄悄出现,所经之处魔煞附身者皆恢复正常的神明吗?
顷刻间,寺庙炸了开锅。
大家热烈地讨论,尽情地高呼。
而处于话题中心的丹卿,早已无声无息远去。
乌云遮月,夜色深得浓稠似墨。
地面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树影斑驳下,容陵的脸隐在阴影中,显得晦暗而阴郁。
古佛寺。
匾额上流畅飘逸的字体,勾勒出佛家恬淡自洽的情境。
容陵望着匾额,眼中突然浮现出几分金戈铁马、卷起狂沙的戾气。
这些夜晚,丹卿已经走过那么多地方,救下了那么多的人吗?
容陵嘴角突然泛起淡淡的笑意,似嘲似怜。
丹卿瞒着他,不惜动用迷香,到底是怕他阻拦他,还是怕他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容陵承认。
他胸有愤懑,心有杀意。
对这些平白无故干扰他们平静生活的人,容陵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阴暗心思。
或许丹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心究竟有多柔软纯粹。
一路以来,他何错之有?
面对世间的不公与恶意,丹卿本可以选择仇恨。
他们忌惮他源族后裔的身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若换作旁人,或许早已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可丹卿永远都不会。
善良的人总是在受伤,总是在妥协,总是为他人的过错而伤害自己。
在容陵心中,丹卿自囚九幽塔,从非自我放逐,亦非厌弃人世。
他只是舍不得重创这个世界。
舍不得重创那些曾给予他深爱的人生活过的、正在生活着的这个世界。
丹卿以为他后退,便能海阔天空,皆大欢喜。
他甚至欺骗自己,他的退让并非大义之举,他不会给自己树立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他自诩平凡普通,以为自己脆弱又无用,只会带来麻烦,他以为逃避是他目前能做的对这个世界最有用的事。
这样一个心肠柔软、深明大义却不自知的人,一旦发现自己拥有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力量,面对众生的迫切祈求,他又如何能拒绝?
他本就不会拒绝。
因为丹卿比他自己想象中更热爱这个世界。
容陵执意筑起的结界,并非惧怕旁人企图伤害丹卿。
如今的丹卿,早已拥有令人战栗的实力。
容陵只是单纯地切断丹卿与外界的联系,唯有这般,丹卿的心软,丹卿的善良,才能被他独占私藏。
可越是害怕什么,似乎便越会迎来什么。
容陵明明最怕丹卿心软,偏偏就有人误打误撞闯入结界,令丹卿生出怜悯之情。
一切都正在失控。
且难以挽回。
为何丹卿会这样的好呢?
但凡他自私一些,或许便不会觉醒出渡化怨魂恶煞的力量吧!
容陵闭上眼。
嘴角轻勾,满含嘲弄讽刺。
眼下,人们需要丹卿的力量,自是百般祈祷,万般恳求。
他日,谁又能保证,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不会狠狠撕下虚伪凄惨的面具,暴露出贪婪邪恶的本性?
他已护不住丹卿。
从剔仙骨放弃数千年道行起,容陵便再也护不住他了。
月色染上丝丝猩红,如血般泼洒天际。
树梢间,乌鸦嘶哑的啼叫声划破寂静,似在预示不祥。
地底升腾起团团黑雾,如张牙舞爪的凶兽,扭曲成诡谲形态,蠢蠢欲动。
它们似被什么吸引,簇拥着、试探着,向翠树下那道单薄的白影逼近。
进两步,退一步,迫切地想挤入那具躯壳。
即便仙骨已剔,那仍是世间罕见的强大容器,对魔煞而言,诱惑无与伦比。
今夜,它们为他而来。
它们嗅到了那股令它们亢奋的气息——那是近乎堕落、沉沦与疯狂的味道。
容陵陡然睁眼,眸中映出天边血月,染上一片猩红。
恶煞魔气汹涌而至,却被一道无形屏障阻隔。
然而,魔煞能感觉到,这道屏障并非坚不可摧。
他在挣扎。
在阴阳两面反复徘徊。
魔煞凝成黑云。
容陵眸中血色渐浓。
他终于动了,步履从容,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踏入古佛寺,穿过庭院,魔雾如影随形,将他裹挟至诵经堂前。
黑云般的魔煞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伺机而动。
诵经堂内,气氛松快,笑语盈盈。
丹卿带来的不仅是两位染魔者的痊愈,更是希望,是光明普照的新生。
说笑声从半敞的窗扉溢出,随风飘散。
落在容陵耳畔,有种说不出的刺耳,令他心生憎恶。
凭什么?
凭什么受苦的是丹卿?
他受尽委屈折磨,却还要不计前嫌,拯救这无情世间?
是不是只要他们消失,一切便能归于平静?
一个人消失不够,那便一群,一群不够,那便整个镇、整个城,乃至于整个国,整片天与地。
诵经堂欢笑声戛然而止。
最先看到“怪物”的是一个女子。
她惊惧交加的瞪大的眼,与前一刻笑眼弯弯的眸,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是鲤鱼老妖仙。
“退后!”老妖仙厉喝。
他勇敢地将人类护在身后,双腿分明颤栗不止,却强撑着不曾后退。
“怪物”静立门前,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魔雾将他从头到尾笼罩,深深浅浅,隐约之中,能窥见“怪物”猩红可怖的一双眼,似深渊般令人胆寒。
夜晚将尽,天色欲明。
丹卿独自坐在城镇最高的一处楼顶,与屋顶上的石雕狮子保持同样的动作——眺望远方。
他该回去了。
但丹卿却越来越不敢面对容陵。
因为他一直都在骗他。
自拥有治愈之力以来,丹卿便心绪难平。
他的力量,无疑会成为许多人的救命稻草。
换言之,只要丹卿愿意,他可以救下更多人。
但那意味着,他必须放弃避世,重回人间。
可是容陵呢?
容陵为他舍弃荣耀,剔去仙骨,只为护他周全。
容陵为他筑起宁静家园,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只为让他远离伤害。
这一切,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倘若他此时做出别的选择,就好像背叛了容陵一样,不是吗?
丹卿眉头轻簇。
久久不见舒展。
“喝酒吗?尊敬的神明大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丹卿循声抬眸,只见白衣少年御风而来,手中拎着只碧青酒壶。
转眼间,少年已笑盈盈地立于他身前。
月光皎洁,为李漆白镀上一层莹莹光辉,衬得他双眸如星辰般明亮。
丹卿收回视线,不知为何,许是这抹白太过耀眼,丹卿突然就想到了容陵。
容陵大多时候也是这样一袭素白,尤其那日,他立于仙气缭绕的桥下河畔,目光淡淡投来,冷峻威严之中,似藏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彼时,丹卿因向顾明昼谎称自己爱慕太子容陵,又倒霉催地好死不死撞见容陵本尊,惊吓之下,只觉这位太子殿下冷厉非常,令人不敢直视。
如今再回想,再慢慢咀嚼回忆,丹卿才恍然察觉,容陵眼中当时确实噙着淡淡的笑意。
他在笑什么呢?
笑他胆大包天,竟敢以太子之名搪塞旁人?
还是笑他笨拙天真,笨拙得竟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丝可爱?
“神明大人,您在笑什么呢?”
丹卿回过神来,抬眸便见李漆白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笑容单纯而真诚。
丹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青色酒壶上,问道:“你成年了吗?”
“我又不喝。”李漆白摇摇头,大方地将酒壶递上前,笑得狡黠,“我方才掐指一算,整好算出神明大人此时正想痛饮一番,所以特地为您将酒送来。”
丹卿挑了挑眉梢,没有过多犹豫,接过酒壶仰头便饮。
酒水辛辣,如烈火般灼烧喉舌。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沉默不语。李漆白小小年纪,倒也不是毫无眼色。
两人静坐良久,直至远处浮出层层银色,黎明已近在眼前。
“我得走了。”丹卿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起身,向少年李漆白辞别,“谢谢你的酒。”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李漆白仰头笑道,目光随之投向丹卿。
晨风拂过,丹卿的青衣被吹起,衣袂翻飞间,似承载着无尽重量。
“原来您是这样一位善良又满怀爱意的神明!事实上,关于您的传闻非常多。提及最多的是您源族后裔的身份,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人提及您的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又或者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丹卿转身,目光复杂:“善良?满怀爱意?我?”
李漆白点头:“是啊,您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丹卿沉声道:“不,你错了。我并非自愿救人,更非心怀大爱。”
“既然您不想救,为何还救?”李漆白好奇地问。
丹卿一时语塞,静静瞪着少年,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漆白耸耸肩,笑意狡黠:“看来神明大人也认不清自己的心呢!”
“别叫我神明大人!”丹卿眸色转冷,面若冰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故作老成的语气令人厌烦?”
李漆白坦然道:“唔,确实常有人这么说。”
丹卿:“……”
两人不欢而散,丹卿赶在天亮前匆匆回到结界。
这次比以往稍晚,所幸熏香未散,容陵仍在熟睡。
丹卿立于窗边,目光触及容陵安静的睡颜,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心虚。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攀墙而上的紫葵草,心底烦躁难平。
是因为与少年李漆白那番似是而非的对话吗?
他救人。
当真出于自愿?
若非自愿,又为何他宁愿欺瞒容陵,也要偷偷潜离结界?
倘若他也能和源族残魂般满怀恨意,或许便不会催生出治愈之力。
可他到底又该恨谁呢?
或许,丹卿曾为宴祈的冷待而难过,或许,他曾因容陵的隐瞒而伤心,但一切谜底揭露的瞬间,恨的理由也随之消弭而散。
宴祈、源族圣女、容廷、容陵、云崇仙人、容婵、楚铮……
这些人曾给予他爱与善意,足以抵消因源族身份而承受的恶意。
拥有许多爱的人,自然不吝啬向世间播撒爱意。
灵台陡然清明,萦绕在丹卿心里的浓雾被驱散。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
“咳咳……”
满地寂静中,压低的数声咳嗽,将丹卿的思绪拉了回来。
“阿卿,怎起的这般早?”初初醒来,容陵眸中雾气氤氲,看到丹卿站在窗下,便以右肘支榻,慵懒起身。动作间,几缕发丝随之滑落到他胸前,乌发雪肤,两种纯粹的色彩交织在一块儿,竟有种说不出的浓艳。
“近日你总是早起。”容陵含笑招手,虽身体微恙,却仍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柔弱之态。
丹卿依言坐至榻边,容陵轻抚其颊,柔声道:“可是又做噩梦了?抑或心有郁结?咳咳……”话音未落,咳嗽骤起。
丹卿一惊,忙为其抚背,蹙眉道:“可是夜来受凉?且再躺片刻,我去煎药。”
“不急。”容陵握住丹卿的手,冰凉指尖划过他掌心纹路,忽而收拢成囚笼之势,“阿卿,且陪我坐坐。”
“好。”丹卿只得复又坐下。
容陵低眉,专注把玩着他的手指,动作时而轻,时而有些重。
丹卿便也低着眼,看彼此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双手。
盯得久了,丹卿眼睛微微有点痛,痛到湿润。
他果然不该瞒着容陵。
人为什么都会这样?
明明讨厌被欺骗。
却又下意识去犯同样的错?
“容陵……”
丹卿深吸一口气。
他抬起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漆黑瞳仁里倒映着容陵清隽的脸。
他想坦白!
他要坦白。
纵使前路未卜,纵使己心未明,但两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本当共担悲喜,无论正面,亦或是负面的情绪,不是吗?
如果连基本的坦诚都无法做到,那么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
丹卿鼓起勇气,刚开口,头顶小片阴影落下,容陵已俯身吻来。
这一次不再是往常的小心翼翼与浅尝辄止,容陵径直撬开他柔软的唇瓣,动作蛮横且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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