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与丹卿停留在平遥城的第四天,接连两日的雪,仿佛在人心口,覆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沉沉暗云。
望着毫无反应的昏睡男子,段冽默默俯身,他轻手轻脚揭开被褥角落,娴熟地从中取出汤婆子,另换两个热乎乎的放进去。
这人一向娇贵畏寒!
此时若能睁开眼睛说话,他定一张口,便要向他喊冷吧?!
想到那副场景,段冽眼底闪过极浅的一点笑意。
替丹卿掖好被角,段冽拎着药材包,到屋外廊下煎药。
他临时租住的院落不大不小,主人在墙角种了两株梅,顶着寒风冽雪,树梢竟已绽出微小的红色花苞。
席地坐在廊下的段冽,怔怔望着那点亮色,忽然出神。
从出生,他便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的心,一直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始终寻不到愿意真正接纳他的港湾。
只要活着,似乎就有永无止境的喧嚣与烦扰。
段冽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居然会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男人,停留在这片小而宁静的古城。
远离朝堂的尔虞我诈;
没有无尽的欲望利益;
也接触不到人心的复杂与叵测。
段冽第一次知道,
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
瓦罐里的药汤咕噜咕噜,翻滚着水泡。
段冽用钳子夹出两根炭条,用小火慢慢煨着。
每次给丹卿喂药,都是段冽最难的时候。
经过前两次的手足无措,段冽已经积累出不少经验,譬如将人扶起来靠在床头后,他可以将布料搭在丹卿颈间胸口,防止汤药从他嘴角溢出,弄湿衣服。
段冽并不是个多有耐性的人。
但不知怎么,或许是这座小城太静谧,又或者是他对丹卿心怀愧疚。
段冽从没有动过气,更没有撂担子不干的想法。
有时候哪怕一碗药浪费大半,他亦能面不改色地再去熬煎,然后再给丹卿慢慢喂。
夜渐深。
雪终于停了。
段冽走到窗前,他把留出透气的小小缝隙,彻底关实。
回到丹卿床边,他伸出左手,捏住他略微硌人的下巴,用巧劲使他张开苍白的唇,放入薄薄的参片。
做好这一切,段冽吹灭烛火,直接歇在铺有被褥的地上。
这夜,段冽久违地梦到许多人。
他像是在一个又一个虚幻的梦境里,重新走过这漫长的二十年。
他看到挂在白绫上的母亲,看到病死在床榻只剩一具枯骨的凉王,看到无数惨死于沙场不肯合眼的将士。
最后,他在一簇簇红梅里,看到那张熟悉漂亮的脸。
他苍白又瘦弱,仿佛沉眠在素雪之中。
段冽踉跄上前,他迟疑地伸出食指,颤抖着放到他鼻下……
被黑暗席卷的深夜,段冽倏地睁开眼。
他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渍,一双眼眸极黑极沉。
后半夜,段冽再也无法入睡。
隔着窗外轻浅的雪光,段冽望着榻上那点凸起的轮廓。
他终于不得不相信,那个他怎么都看不太上的小少爷,是真的可能会死。
如此年轻的他,可能就这样死在这场凄厉寒凉的大雪,死在这个偏僻狭小的古城,死在回长安回家的路上……
死亡并不是件多可怕的事。
但从没有人,是为他而死。
只要想到这点,段冽就特别茫然无措。
大雪过后,天气初晴。
融雪天尤为冷清,段冽特意踩着积雪出门,买了两床蚕丝被,加盖在丹卿身上。
这日,段冽拎着熬好的药罐子,刚踏进门槛,耳力灵敏的他便听到很轻很轻的窸窣声,似是自床榻传来。
段冽早已不敢抱有一丝期待。
他面无表情抬眸,只见榻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非常吃力地微微转动,一双眼睛仿佛盛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委屈,因为含着参片,那气若游丝的沙哑嗓音,更是含混不清:“热,好热,救、救命。”
段冽忽然就笑了。
笑得张扬,笑得恣意。
丹卿艰难地望着段冽,真是委屈得不行。
他好像被困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再烧下去,他就要化为一缕青烟远去了。
可恨的是,段冽居然还在嘲笑他。
丹卿气得眼眶微红,连睫毛都沾染了薄薄雾气。
若非他此刻动弹不得,怎会向他求救?!
丹卿现在太虚弱了,就连舌尖抵住的那片苦涩参片,他都没力气推出去。
段冽快步将药罐子放到桌面,大发慈悲般地取走两床被褥,问丹卿:“冷吗?”
丹卿如蒙大赦,他用力转了转眼珠,试图告诉段冽,这样就很好,他终于能喘口均匀的气了。
段冽笑了声,似乎脚步都轻盈起来:“行,那来喝药吧。”
将汤药端到塌边,段冽惯性俯首,用拇指食指捏住丹卿下巴。
“张嘴,”撞上那双懵懂清澈的眸,段冽愣了愣,这些日子,他面对的都是沉睡的人,有些事做得极其顺手,竟忘记,此时此刻,丹卿已然清醒,“别动,我先给你取出参片,再喝药。”
丹卿早就受够嘴里的那股苦涩味了。
他眨眨眼睛,表示期待。
却怎么也没料到,“取参片”竟然是一件这般羞耻的事情。
丹卿浑身软绵,手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可段冽指腹触在他脸颊时,却有灼热的温度。
他微微用力,迫使他张开嘴。
紧接着,他指尖探入他唇中,将那片被他唾液濡湿的参片取出来。
丹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等等,那些晶莹的液体,都是他的口水?!
神奇的是,段冽居然也没嫌他脏。
他面色委实镇静得很,就跟捏着一片干净参片似的。
丹卿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头皮都在发麻,身体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羞耻与窘迫。
从没有人这样对他。
丹卿突然好后悔。
他觉得,比起忍受燥热,这种尴尬更为致命。
呜呜,他能不能申请回到没醒的那一刻前啊!
第23章
丹卿虚弱得手都举不起来,汤药得段冽一勺一勺,亲手喂给他喝。
中药极苦。
苦着苦着,丹卿不仅舌头麻,脑袋也木了。
还没力气回味这一连串的尴尬,他已精神不济,拖着病体沉沉睡去。
段冽给丹卿擦净嘴角残余药渍,转身去请楚家医馆的大夫。
得知丹卿苏醒,大夫亦是惊喜连连。
他赶来为丹卿复诊,满面春风对段冽道:“小公子脉象虽弱,既已醒来,便无甚大碍了,后续只管好生调养,别留下一些病根痛症,就行了。”
送走乐呵呵的大夫,段冽回到屋内。
他看了眼安然睡去的丹卿,再望向屋檐一串串融雪水珠,竟也不再觉得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吵得人头疼。
缓了三日,丹卿终于能下床走几步路。
他手臂能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坚持自己喝药用膳。
让这位素有阎王之称的三皇子伺候他,丹卿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而且,也怪怪的。
他原本是只小狐狸,纵是灵兽,亦避免不了生病,尤其幼崽期。
但他们做灵兽的,恢复能力强。
每每不适,丹卿蜷缩着睡上几天,再睁开眼,什么病痛都会消失。
从没有谁照顾过他。
他也不需要谁的照顾。
而且,丹卿明白,段冽之所以待他周到体贴,想来还是因为他替他挡了那一剑。
提起这一剑,丹卿委实心虚得很。
彼时形势虽凶险,却也不是没有旁的处理方式。
丹卿感激段冽护着他,但要说愿意为他舍身挡剑什么的,到底是差些火候。
这番挡剑,丹卿自然存了私心。
他想早日渡劫成功。
所以,让他如何能坦然接受段冽对他的好?
那般高高在上谁都入不得眼的肃王殿下,这些日子是真的为他纡了尊、降了贵。
喂粥喂药,更衣擦身,夜里还在他床边打地铺……
光想想,丹卿都吓得肝胆俱颤。
寒雪消融,这两日的平遥城,是难得的晴朗气候。
段冽给丹卿新买了两身衣袍,他们的行李,都在路途丢失了。
给丹卿穿好绀青色袍子,段冽又往丹卿纤长的颈子上,套了个雪白绒绒围脖。
丹卿确实是能下地走路了,但还是头重脚轻,一做稍微大点的动作,便扯得伤口生疼。
无奈摆着张咸鱼脸,丹卿任由段冽给他捯饬。
只是这个毛绒绒围脖,跟他之前的那个很像,两者几乎没有多少差别。
视线飘来飘去,丹卿就是不敢与段冽眼神接触。
段冽看他胀红着脸,只剩唇色还染着苍白,真是又可怜,又有点招人生气。
他轻讽道:“你倒是好意思愁眉苦脸,本王若是养只猫,这般卖力伺候,也该能换得两声乖巧喵叫吧。”
丹卿睫毛颤了颤。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听到段冽阴阳怪气的嘲弄,他就很容易有情绪。
果然正常的人或灵兽,都不喜欢被讥讽。
丹卿抬起头,看到段冽嘴角挂着一抹轻哂的弧度。
有心扳回一局,但只要一想到这些日子,段冽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丹卿就很没有底气。
“喵。”木然着脸,丹卿忽然动了动唇,毫无感情地学了声猫叫。
段冽给丹卿系围脖的动作,戛然而止。
空气安静片刻,紧接着,一阵闷笑声自段冽喉口溢出,低低的,却有愈演愈烈之势。
丹卿扫段冽一眼,满脸无法理解,这很好笑吗?
段冽笑得胸膛都在颤动,他嗓音因为裹着笑意,便显得有些沙沙的:“再叫一次来听听。”
丹卿不肯再叫了。
他可不想主动送上门,供这位笑点古怪的殿下取乐。
打趣片刻,段冽扶着丹卿,到院子里晒太阳。
丹卿问他:“我们不用和林行他们会合吗?”
段冽表情没什么变化:“他们先回长安。”
“哦,那日刺客……”
段冽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淡声道:“本王得罪的人那么多,怎么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丹卿见段冽不以为意,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便簇眉道:“殿下,你既知道你得罪的人多,为何不少得罪一些人呢?”
冬日阳光再热烈,都不刺眼。
丹卿坐靠在庭院石头亭下,他仰头望着段冽,眼神无比认真。
两人一坐一立,段冽半张脸几乎湮没在阴影之中。
微微俯首,便与丹卿四目相对。
他眼睛极干净,像沉在湖底的琉璃珠子。
即使差点死掉,这双眼睛仍是澄澈的,并没染上任何阴翳杂质。
一些没好气、不太中听的话,刚到唇边,又被段冽默默用舌尖抵了回去。
最后他只轻哼了声:“要你管。”
丹卿没想管,他可管不着这位狂妄傲慢的三皇子。
只是……
丹卿默默望向墙角绽放的几枝红梅。
如今来看,他渡劫的进展尚算顺利,指不定再努把力,不日便能返回九重天,到那时,世间再无“楚之钦”。
天上与人间,他与段冽,亦再没有瓜葛。
相逢相识一场,他希望段冽今后好好的,少些坎坷波折。
氛围忽然变得安静。
段冽看着满腹心事的丹卿,有些别扭道:“你以为本王是那么容易死的吗?”
这倒并非虚言。
即使没有丹卿挡剑,段冽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那天的段冽,状态癫狂,衣袍染血,满身肃杀之气,仿佛曾历经无数杀戮。
他之前,都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虽贵为皇子,可他过得好像并不幸福,重病被遣送到封地的那些年,他的遭遇,甚至称得上凄惨悲凉。
丹卿动了动唇,对段冽的过去,他忽然生出些想要知道的欲望。
不过,那些惨痛回忆,应该是段冽不想再记起的吧!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一时无言,段冽只当丹卿在生气。
他傲慢惯了,哪怕有心让着丹卿,想主动同他讲和,亦是紧绷着张脸,为自己保留最后的体面,“我可以去给你买。”
提到吃的,丹卿总算打起两分精神。
这些日子,吃的都是粥,喝的都是药,委实过于寡淡了。
“我想吃,糖葫芦。”歪头想半天,丹卿还是觉得,下凡吃到的第一串糖葫芦,是他平生最难忘怀的美食。
“瞧你这出息。”
嘴上嘲讽归嘴上嘲讽,段冽用行动表示,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大约是倒霉,段冽出门跑了三条街,街街都没卖糖葫芦的小贩。
段冽不信邪,又跑了三条街。
然后,他终于相信,老天多半是看他不顺眼,故意整他。
不耐烦地穿梭在人群,段冽眼神四处逡巡,街道两边有卖炒花生的,还有卖栗子糕、烤红薯的,如果他把每样都买一份回去,可以抵消没有买到糖葫芦的罪过吗?
应该可以吧。
段冽抱着几个油纸袋,走到下一家摊位前,指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干脯道:“每样都来点儿。”
段冽生得挺拔如松。
若不是气质高冷硬朗,还以为是哪家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呢!
这些小贩看段冽眉头簇着,一看便不好相与,都不敢贸然搭话,尽管他怀里抱着那么多零嘴儿,看起来略滑稽。
“对了。”段冽捧着果脯糖果,刚要转身,又退回摊位前。
小贩如临大敌,他望着段冽,紧张忐忑得不行,难道他在秤杆做了手脚的事,被这位公子察觉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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