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珩的动作很轻,可浅眠的少年还是惊醒了,清瘦的身体猛地一抖,声音惊惶,“席珩?!”
第49章
站在门口的男人脱下外套上前,“嗯,是我。”
身体被紧紧包裹,被风吹凉的皮肤乍暖,段珂毓的心才定了几分,男人蹲在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在。”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白色纱帘随风舞动,少年额前的碎发也被卷起,席珩才看清他泛红的眼尾。
“哭过了?”抬手轻抚上那片湿润的羽睫。
男人眼里的心疼和痛惜那么醒目,段珂毓回过神来,安慰地笑了笑,“席珩,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讲过我走丢的事。”
*
十一岁的段珂毓非常善良,照例帮被罚值日的同学拖完地,到了校门口却没有发现来接他的司机,他没有怀疑,决定在原地等一会。
装配齐全的保安正维护放学秩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推着破破烂烂的小摊车路过,走得很慢,碍了名贵豪车的路。
“快走快走!没看这儿正堵着吗,来凑什么热闹!”
保安粗声粗气地驱赶他,态度很不耐烦,那老人惶恐地抬头,看了眼周围的豪车惊了好大一跳,忙调转了小推车往回走,旁边突然搭上了一双洁白的手,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老人偏头,是一个稍显稚嫩的半大男孩,冲他爽朗一笑,“爷爷,我替你推吧!”
老人连连点头,“谢谢你啊孩子!”
他这小三轮是卖葱饼的,台面上都是厚厚的黑色油渣,男孩却丝毫没有嫌弃,使出浑身解数推车,一张小脸都要憋红了。
一老一幼推的并不容易,三轮车晃晃悠悠的往前,老人用沙哑的嗓音套着近乎,“孩子你几年级了啊?”
段珂毓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我上五年级,爷爷。”
“爸爸妈妈放学不接你吗,你给我这老爷子推车真是辛苦你了啊孩子。”
段珂毓抹了把头上的汗,抬手间腕上的表被太阳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没事,老爷爷,我给您推一会就回家。”
“诶好嘞,我老爷子腿脚不方便,你再帮我推到前面那个路口就行了!”
段珂毓抬头望了眼,离前面的路口不到一百米,头顶炙热的太阳烤的人眼睛疼,他埋下头咬着牙,推的更卖力了。
不等到那个路口,段珂毓就没了意识,好像是被那老人用什么东西蒙住了脸,恍惚中只记得那弱不禁风的老爷爷蛮横地扯掉了自己的手表,呸了一声,“MD以为是哪家小少爷呢,结果是个穷学生,这破塑料手表值几个钱!”
后来他和其他的六个小男孩被塞进面包车,颠荡了两天两夜到了黎城。
混杂着汽油、臭味和汗味的后备箱又闷又热,段珂毓啃着硬面包,听见车外几人在讨价还价。
没多久,一个中年男人唰的推开车门,揪着衣领把他拖了下来,“就这个,几百块钱还想要年纪小的,想得美!”
车轮碾过,一阵尘土沙子飞扬,小男孩抬头,看见了满脸憔悴的中年妇女。
“孩子,你记住,我是你妈妈。”
张雪梅和王铁军结婚七年,生了三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儿。
王铁军重男轻女,三个亲骨肉都被他送到了城里,还把妻子暴打了一顿,张雪梅的日子并不好过,所有人都指责她生不出儿子。
往县城医院跑了无数趟,却怎么也怀不上第四胎,王铁军愈发气恼经常对她动手,他是干力气活的,下手特别重,张雪梅脸上经常挂彩。
她那天去接段珂毓时脸上还青着一块,蹲下身给他塞了一块糖,说:“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了,咱家就你一个孩子,等会回去看到爸爸嘴甜点,知道吗?”
小小的段珂毓狼狈极了,从头到脚都是脏兮兮的,肚子咕咕的叫,连忙把方糖吞进嘴里胡乱点头。
王铁军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按着老婆就是一顿打,转头看到突然出现的大儿子才收手。
即便段珂毓死活不愿意喊爹,王铁军也没有发怒,还往他碗里多拨了些肉片。
*
“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爆竹和雷声吗?”
段珂毓试图挤出笑容,嘴角的弧度却泛着苦涩,席珩的手覆着他的面颊,掌心一片濡湿,“别想了,不要想了宝贝。”
王铁军酗酒,不上工的时间基本都是烂醉如泥,家里的角落里都是酒瓶子,下面盖着他的呕吐物,张雪梅一天打两份工,拿回来的钱都被他抢去买酒喝,不给就动手。
常常是在静谧的深夜里,混杂着酸臭味的酒气一股脑地钻进来,接着屋里一阵当啷作响,王铁军操着酒瓶子疯狂打砸,破口大骂!段珂毓每次都在熟睡中被突兀地吓醒,心脏像是被在锅中煎炸一样热油四溅,整个人都木愣愣的。
王铁军找不到钱就冲进来打骂,他喝了酒神志不清,好几次甚至将睡梦中的男孩拎起来摔在地上,张雪梅失声尖叫,嘶吼着上去拉扯两人。
黎城多雨,夜晚雷闪交加,夹杂着男人粗重沙哑、不堪入耳的怒骂和女人尖叫求饶的声音不断摧毁着段珂毓的心房。
本以为有了儿子,王铁军会少喝点酒,村里人也不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可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酒瘾上来甚至不管不顾,对孩子都下重手。张雪梅存了很久的钱,决心送这个无辜可怜的孩子离开。
可惜那点东拼西凑攒起来的钱,还是被王铁军翻到了,轰隆一声雷,闪电让黑夜中的一切都白得刺眼!
十一岁的少年缩在墙角,两道纠缠推搡的身影倒映在墙壁上,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溅到了脸上,段珂毓瞪大眼睛,也在那一刻大声尖叫。
张雪梅受了很严重的伤,被辗转送到了市医院,段家这才有所察觉,火速接回孩子,报了警。
警方全力稽查,摸出了那几个人贩子,王铁军数罪并罚,至今未出狱,而张雪梅……
“听我姐说,她被叛了两年,但我再也没见过她。”
段珂毓拢紧了身上的外衣,陷入回忆的神情迷惘又悲伤。
回到段家后,他几乎每天都在进行心理干预,先后两次前往新加坡接受专业心理催眠的治疗,被拐卖后那一年多的记忆早已朦胧不清,可他依旧牢牢记着,霉斑和泥灰砌成的平房里一片狼藉,满面沧桑的中年女人表情柔和,眼底的光亮清晰逼人,“儿子,妈攒了有小一千了,再过两天,咱们就一起走!”
走了,就能好好活了。
“我那个时候天天吵着要找她,让她跟我一起走,我妈特别生气,说我只有她一个妈。”段珂毓笑了一下,“其实我后来也想过去找,但又觉得算了,真见面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自然也就不知道,张雪梅出狱后重新嫁了人,又生下了邢叶彤。
说到这里,段珂毓只觉得字字苦涩,命运弄人。
他该恨张雪梅的,可叫了一年多的妈妈,他又想救她出囹圄,救她于水火之中。
段珂毓对上席珩的双眸,那双琥珀一般深邃的眼潭牢牢注视着他,全然是心疼与痛惜。
“哭了?”
段珂毓伸手去碰男人的眼睫,却被攥住手腕,“不要纠结那么多,也不要回想,医院那边交给我,好吗?”
陷入回忆的爱人脆弱易碎,好似寒冬中孤怜发抖的小狗,没有粗壮的骨骼和丰满的皮毛,仿佛就要在下场寒潮中丧失生命,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席珩的心脏好似被刀狠狠豁了一道,翻出深红的血肉来,就连微弱的呼吸都疼到窒息。
段珂毓蹙眉,“我不想逃避……”
“逃避不可耻,珂毓。没有人规定逃避就是懦夫的表现,这只是一个选择,因为不想再被伤害,所以选择躲开。”
他一字一顿,语气定定,与他交握的双手也被给予了某种不可言状的勇气。
席珩认真地看着他,“趋利避害,聪明人的选择,宝贝。”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席珩从小就被这样教导,别人没有责任替你善后,这样的道理被长辈耳提面命。
所以做任何决定之前,三思而后行。因此席珩自小稳重,眼光长远,没做过赔本的买卖,没尝过后悔的滋味,世界法则,烂熟于心。
人生不可控,无非情和利,爱上段珂毓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可真正与他相拥,席珩不禁开始怀疑,怀里这么美好的人,凭什么要受到几次三番的伤害?难道就因为他善良,就因为他不愿意遵守规则就要被迫害吗?
或许是的,段珂毓就是这样一个人,被狗咬了不知道疼,被背叛了还要守着宋景焕;戳穿邢叶彤也从不忍心责问对方;被折磨得身心俱损依旧对张雪梅施以援手……或许段珂毓是活该,活该受了那么多次伤害还倾尽全力地付出,连吃一堑长一智都不懂。
就比如现在,这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忧伤的眉眼忽然弯了下来,灿然绽出花朵般蜜意的笑,“席珩,有你真好!”
“我听你的,但是我想去医院见她一面。”
甚至肆无忌惮地钻进他怀里蹭了蹭。
……
席珩觉得,爱上段珂毓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可以说是理所应当。
那就让他善良,他来把所有的“害”都变成“利”。
第50章
席珩的效率很高,上京的医院和治疗团队很快就联系好了,转院之前,段珂毓联系邢叶彤,决定去医院探望一次。
张雪梅的病已是晚期,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靠注射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偶尔清醒过来,也是拉着女儿的手流泪。
临到医院,段珂毓有些类似近乡情怯的忐忑,好在邢叶彤父女都算热情,极力感谢他的出手相助,女孩儿浅笑着和他握手,往日阴霾的脸庞此时轻松了不少。
邢永强是个普通的工人,微胖黝黑,看着憨厚,拘束地朝两人鞠了个躬,“谢谢,谢谢席先生、段先生!”他搓着手,目光带着些许歉意。
张雪梅的病房是VIP单人间,段珂毓深吸一口气,正要推门进去,突然回头,席珩迈出的脚步一顿,“怎么?”
“你跟我一起进去?”
席珩点头,“我陪你。”
他还记得翻朋友圈那一天段珂毓陷入回忆的模样,仿佛丢了魂魄,怎么叫都缓不过来,只是一段文字带来的反应就那么大,席珩不放心他独自一人面对张雪梅。
段珂毓那颗扑通乱跳的心忽然安定了几分,点点头,“好。”
走进几步,段珂毓被床边的医疗设备惊了一跳,有几条透明的管子从被子里延伸出来,连接着精密的仪器,段珂毓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步,心脏咚的沉了下去。
病床上的人已经瘦的脱了相,两颊凹陷,灰白的脸上依稀有几分段珂毓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多了许多皱纹,眼睛紧紧地闭着,好似已经没有了呼吸。
身后跟来的邢叶彤也错愕道:“刚刚下楼时妈妈还醒着,还说要等段哥你来呢,这……”
好在仪器显示的生命数征正常,急匆匆赶来的护士查看一番后松了口气,“没事,病人只是暂时昏迷,没有大碍。”
“只是昏迷就好……”
段珂毓喃喃道。
昏迷就还能醒来,还有再见的机会。
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了进来,暖洋洋的,一直萦绕在心间的紧张感也渐渐散去,段珂毓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离得近了,他才发觉张雪梅粗糙干瘦的手中攥着一张相片,“这……”
邢叶彤轻轻从母亲的手中抽出照片,“段哥,就是这张。”
相片不大,躺在掌心有些濡湿绵软,泛黄的边角有许多折痕,段珂毓吸了吸鼻子,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席珩低头去看,那张小小的照片像素并不清晰,女人笑意盈盈,她身边站着的男孩抿着嘴,严肃又惶恐,大眼睛里浓浓的落寞。
是年轻的张雪梅和段珂毓。
临别的时候,段珂毓看向邢永强,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非常普通,老实的模样和酗酒的王铁军完全不同,“你只结过一次婚吗?”
邢永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慌乱地点头,“是,就,就这一次。”
“没有其他孩子?”
邢永强紧张地搓手,邢叶彤了然一笑,替他答道,“没有,爸爸说我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
段珂毓一怔,看见女孩唇边扬起的笑容中满是幸福。
“好。”
那捆攒起的零钱虽然被篡夺了,但他们真的都离开了,都好好活了。
从医院出来,清风挟着春日的暖意扑来,段珂毓迎风做了个深呼吸。
“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
段珂毓仿佛如释重负,长时间压在心口的沉重感卸去,“走走走,快回家,Aiora说作品要商展,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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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与夏的交接,下午一点,碧空脆蓝如洗,窗台的花抽了些嫩绿的小芽,阳光暖煦,通窗大开,风都慢悠悠的。
程晨从书房走出来,朝这边打了个招呼,“段先生。”
悠闲晃着的摇椅停了下来,椅背后探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小狗憨憨吐着舌头,段珂毓手里还握着一只铅笔,“都完事了?”
“完了。”程晨笑呵呵道,“席总还要下发文件,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源源摇着尾巴相送,席珩正从房间出来,灵活的小狗马上缠上去,绕着那双长腿环跑,时不时扒拉一下剪裁得体的西装裤。
男人摁了几下眉心,卷着衬衫袖子踱步到段珂毓身后,那摇椅前后晃动的幅度很小,一旁播音盒里的音乐轻快又欢悦,像是爱尔兰民族的竖琴演奏出来的风格。
他将手搭在青年肩上,俯身凑近那耳畔,“宝贝。”
“嗯?”
段珂毓手上的动作未停,笔尖在素描纸上勾勒出宝石的方棱,尾音随意,和着音乐轻快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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