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越把语气放得很平常:“睡不着想什么呢?”
罗棋没有回答。
桑越抬眼看了罗棋一眼,见罗棋的表情平常,试探着开口:“你那个药,非得吃吗?之前你的房子租不出去,你吃药睡觉也就算了,现在……我不是在家吗?”
罗棋动作一顿,没接桑越的视线,他电视已经擦完了,拎着抹布回到浴室外的洗手池旁,将桑越一个人扔在转角后,消失在桑越的视线里,桑越只听到一道冷淡的声音:“你在不在家都是一样的。”
桑越不死心:“我就是觉得老吃药也不好,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吃药睡觉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我又不用早起打卡上班,你要是睡不着就叫我呗,实在不行。你睡觉开着门,我睡觉也开着门。”
罗棋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冲淡桑越的话。等了半天,流水声终于停下了,罗棋拎着抹布回到客厅,一言不发地开始擦立式空调。他先是踩着凳子将空调最上面擦干净,然后才开始擦正面。
桑越站在旁边,把自己手上只擦了花瓶的抹布递过去:“换这个啊,给我,我帮你洗干净。”
两人交换了抹布。
桑越拿着脏抹布没走:“你看过医生吗?”
罗棋动作没停:“什么。”
桑越耸肩:“就,失眠啊,现在好多医院都有失眠科你知道吗?我也是那次陪朋友去医院无聊看宣传单才发现的。”
罗棋回答:“看过。”
桑越反应了一下:“也是,不然你也不能吃药,好像失眠药不能自己乱买吧。”
罗棋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还站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看向桑越。吊灯恰好打在罗棋脸上,把那张脸照得格外清晰。
桑越愣了愣,听见罗棋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桑越抿唇:“我有个兄弟,他男……咳,他对象是心理医生,下午闲聊的时候我提了几句你的情况,他觉得你像是PTSD,是因为父母去世吗?”
罗棋把视线收回去:“你不觉得自己问的太多了吗?我的事跟你有关系吗?”
桑越看着罗棋的背影:“对啊,咱俩确实也不熟,房东和租客的关系。但关心不过是随手随口的事情,我也没付出什么,你也不用这么抗拒吧。”
罗棋擦完空调从凳子上下来,顺手将桑越手里的抹布一起拿走,扔下一句:“别用你自己的界限来对比其他人。”
第15章 恶性循环
罗棋今晚没有睡好。
睡前吃了两片药,大概半小时后睡意其实已经笼罩上来了,可罗棋硬撑着忍过了这次睡意。睁着眼睛的时候也没有做别的,手机都没有玩,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时不时拿起来手机看一眼时间,眼睁睁看着时间从十二点走向三点,夜晚好像被无限拉长。
三点之后罗棋靠在床头,打开时钟,切换成可以看到秒针一格一格往前走的模式,就这么看到三点十七分。
三点十七分一到,罗棋熄灭手机,又从床头的药板里摁出来一片药,吃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罗棋晚上总是做很多梦,并且早上起来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有的跟他有关,有的跟他无关,有美梦,也有噩梦。今晚做的梦罗棋没办法定义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梦见自己初中时班上突然转来一个转校生,那转校生站在讲台上笑着做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桑越。老师让他自己挑一个座位,桑越的视线在教室里转了一圈,走到罗棋身旁。
桑越实在是一个很没有分寸感的人,总是喜欢跟自己分享早饭和午饭:“罗棋,你跟我一起吃呗,我家保姆厨艺很好的,每次都给我带很多,吃不完又很浪费。”
“罗棋,你怎么不自己带饭,我觉得咱们学校食堂难吃死了,你爸妈很忙吗?”
“罗棋,这道题怎么做啊,上节课老师讲这个的时候我好像睡着了,你也不叫我。”
罗棋向来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他不喜欢跟人交朋友。人跟人的交往就好像两个人之间凭空生出来许多互相牵连的丝线,开心时是暖色调的:红色的、橙色的、天蓝色的,不开心时是冷色调的:黑色的、紫色的、草绿色的,罗棋总觉得这些丝线的材质是黏腻的、湿淋淋的,毫无美感的姑且也能将友谊称之为“作品”。
所以在桑越往他身上不断地缝制丝线时,罗棋总觉得恶心,皮肤被破开许多细细密密的微小的创口。
再然后,镜头猛地一转,桑越已经从初中生长成了一个男人,那张脸彻底长开了,好像总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大少爷被家里赶出来了,死皮赖脸地求:“拜托,罗棋,老同学一场,我现在连住酒店的钱都没有了,你就收留我一下吧。”桑越笑起来虽然没有酒窝,但罗棋总觉得桑越那张脸上本应该存在两个酒窝,不然他的笑怎么会那么有感染力?
梦里的桑越跟自己住在一个屋檐下,仍然没有分寸感,会摔碎他的盘子,会站在厨房门口非要让自己给他做饭,会抢着做家务但他做得并不好,会说我们睡觉都不关门不就好了吗,会用很理所当然地表情说我只是想关心你啊。
而梦里的罗棋对桑越已经没有那么抗拒了,或许是伤口已经结痂,也或许习惯了这种细微的痛,所以变得麻木甚至又贪心,说不准已经变成了畸形的恋痛癖。
摔碎盘子也没关系,多做一人份的饭也没关系,瑕疵百出的家务也没关系,睡觉不关门也没关系,被关心也没关系。梦里的罗棋和桑越睡觉真的不关门,梦里大概也会做梦,罗棋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闪而过的车灯,梦见震耳欲聋的碰撞声,梦见刺耳的铃声,梦见一通未接电话,然后罗棋猛地惊醒,大口喘息,惊魂未定的时间里下意识看向没关的房门,哑着嗓子叫桑越的名字。
“桑越……”
“桑越。”
“嗯?”一道模糊朦胧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传来,那道声音没用多久便清晰起来,桑越出现在了门口,睡衣凌乱,头发炸窝,“我在,你叫我了吗,做噩梦了吗?”他看起来完全是没睡醒的模样,可脸上的关心不像是假的,他走进来的时候一只手还在揉眼睛,控制不住张大嘴打哈欠,然后走到罗棋床边,“罗棋,你做噩梦了吗?没事,梦都是假的。”
罗棋猛地松了一口气,他刚想说“没事”,好像在梦里意识到这是梦,安心和容忍都在一瞬间被抽空,整个人猛地落入更深的漩涡,漩涡里是无尽的黑暗和空洞——罗棋又一次睁开眼睛,紧闭的房门,这么封闭的一隅空间,从没有跟外界的任何联系。罗棋缓缓吐出来一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上午十一点半了。
醒来之后回忆起昨晚的梦,觉得很没有道理,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跟桑越这样的小少爷成为同学。太不合理了,罗棋上的是很普通的中学,而桑越读的定然是私立贵族学校,两个人到底怎么才能成为同桌?
但梦通常是没有道理的,不必非要找到一个解释和原因。
小季对于罗棋的迟到已经见怪不怪,罗棋实在是个怪人,在小季看来。
画室是他开的,自己才是打工人,按理来讲罗棋几点来都是一样的,但大多数情况下罗棋都是八点半按时到画室,比自己来得都早,小季上班打卡的时间是九点。罗棋有时候来了也不画画,小季没办法理解一个早上不愿意在床上多睡一会儿的人,尤其现在即将入冬,每天早上把自己从温暖的被子里挖出来对小季来说就是这一天里最艰难最痛苦的事情了。
小季跟罗棋打招呼:“罗老师,中午好。中午的饭还需要我帮你定吗?”
罗棋点了点头:“嗯,麻烦了。”
小季说知道了。
画室里面还是老样子,空荡冰冷又没有人气,最近到了换季的时候,气温一天比一天要冷。罗棋打开画室里的空调,开始画昨天没有画完的商单。
拿起画笔的时候很莫名其妙地想起来桑越,昨天在火锅店桑越问他画画什么价格,罗棋说两万,桑越点头说好。画笔落下去,还是昨天那副被中断的“幸福家庭”主题,这次罗棋很快画完。
小季敲门进来送午饭,提醒罗棋要趁热吃。大概是因为昨天小季收拾画室的卫生时发现了那份一筷子也没动过的午饭,罗棋总是这样,可能是艺术家的通病——胃病。总是不按时吃饭,过了饭点饿到胃痛,又没了胃口,恶性循环。
罗棋停笔,看向小季:“我接过最贵的商单是多少钱?”
小季一愣:“应该是去年,您接了一家主题展的商单,他们一幅画给了一万一。”罗棋记得这件事,主题展本来的开价是八千,一万一的价格是小季谈回来的,所以罗棋说小季很有能力。
罗棋又问:“你觉得两万能接吗?”
小季没说话。
罗棋明白小季的意思,他的身价远没有到两万,就连去年的罗棋都没有到两万,遑论今年的罗棋——他今年的商单价格已经比去年跌了一半还要多。罗棋可以想象到如果他真的开价到两万,业内是会什么样的反应:想钱想疯了吧,什么人都能开价两万,钱要是真的这么好赚就好了;一年不如一年了,以前他还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这几年人都废了,能赚点钱糊口都不错了,真以为自己还是两三年前的那个罗棋啊;艺术家的通病,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高高在上呗,要我们去触摸他的灵魂,笑死了,他的灵魂值几个钱啊。
可偏偏桑越会点头,会说那还挺便宜的,好像觉得罗棋值得更贵。罗棋知道这是一个误会,桑越的本意不是这个,桑越根本不认识罗棋这号人,更不知道他是画什么的,只是小少爷觉得两万块确实不多,仅此而已。
小季没等到罗棋的下文,开口:“那我先出去了罗老师,您记得按时吃饭。”
小季转身,刚走出两步,听见罗棋叫他的名字。
“小季。”
“嗯?怎么了罗老师。”小季顿住脚步,回头看罗棋。
“那两幅画,打包给非极限送过去吧。”
“好的,那我……什么?”小季睁大眼睛。
第16章 昙花一现
罗棋那两幅画,两年前在圈子里确实狠狠火了一把。
那时候罗棋的画室刚刚开业,没人认识罗棋这号人,别人开画室之前先积累个人名气,有足够的底气才敢开个人画室。没人知道罗棋为什么会开一个画室,那时候的罗棋连像样的个人作品都没有。
画室开起来的第一天,也是罗棋的最长记录,他连续在画室里泡了三天两夜,中间只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几乎是一口气画完了他的第一幅画。是一个女性,裸体却没有任何男性凝视的女性,女性的肚子被剖开,里面是子宫,子宫里面是一个正在孕育的、尚且看不出性别特征的婴儿。
这种作品太常见了,以母亲、孕育为主题的作品已经完全烂大街了,可罗棋仍然创作了这么一副作品,在他的画作中,婴儿用手紧紧握住脐带,而脐带的另一端却紧紧缠绕在母亲的脖颈上,母亲呼吸困难,却用仍然慈爱的目光看着腹中的孩子。
一副极容易被诟病的作品,似乎歌颂母爱牺牲式的伟大,以被滋养的视角,有高高在上的配得感——婴孩手上握着的是脐带也是缰绳,母亲是被驱使的骡子,亲子关系一生的定位。
第二天小季来上班,对着这幅画惊呼:“罗老师,我给你建一个个人网站吧,我觉得你的水平发去大众平台上有些可惜了。”
罗棋不在乎这些东西,小季想做什么就随小季去了。
没想到一个周之后罗棋的个人网站粉丝量就突破了一万,后台的商单邀约、展览邀约也数不胜数。那几天小季睡觉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觉得自己真是鸿运当头,刚毕业正是找工作难的时候,有知名度的画廊画室进不去,碰运气投了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室,没想到真让自己挖到宝了。
那段时间小季的工作积极性很高,给罗棋做个人网站、编辑罗棋的个人简介、找罗棋上学时候的作品展,跟各种邀约合作沟通周旋。最后罗棋的第一幅作品——《期待》以三万块的价格卖给了一家画廊。
三万的价格已经足够高了,那时候的罗棋是初出茅庐的新人。
后台的邀约还有很多,罗棋只有这么一副作品。
三万块钱的尾款打过来的那天小季心情很好,晚上自掏腰包定了极其丰盛的外卖准备和罗棋一起畅想画室以后的美好未来。小季特意定了一箱啤酒,揣着满怀热情找罗棋一起吃晚饭,热脸火速贴了冷屁股,罗棋态度淡淡:“我不喝酒。”
小季愣了会儿:“啊,没事,不好意思罗老师,怪我没问清楚。”
罗棋摇头:“没关系。”
小季也不觉得扫兴:“罗老师,《期待》已经卖出去了,您现在在圈子里也有点名声了,接下来的发展方向您得考虑一下了。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接点商单,毕竟物以稀为贵嘛,但您要是想接着原创也没有问题,打铁都要趁热。”
罗棋还是那副语气:“接下来我不准备画了,可能要休息两个月左右。”
小季自然以为罗棋选了前者,便点点头:“那我挑一些商单吧?我手里攒了不少有价值的商单。”
罗棋抬眼看过来,那眼神让小季觉得自己心头的热情瞬间被尽数浇灭:“我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画了,两个月时间,我不会碰画笔,但我还会来画室。你可以来上班,也可以不来上班,工资会照常发。”
小季没听懂:“什么?”
这事当然应该开心,不用来上班就能领工资,换了谁晚上做梦都会笑醒。但小季那时候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进入企业被资本家驱使变成一个麻木的打工人,所以那时候的小季是真情实感地为了罗棋、为了画室好,将自己的命运也跟画室连接起来。他打心底里觉得罗棋是个天才,觉得画室以后一定前途无量,他希望这份荣耀可以与自己息息相关。
小季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然后又笑出来,跟罗棋解释:“罗老师,商业价值这方面我略懂一些,您找我来当助理也是因为需要有人帮您解决这方面的问题。您只需要负责画画,其他的一切我都会尽力帮您。您也是刚入圈,可能不太了解,像您这样新人期就能有这样成绩的真的是凤毛麟角了,一定要抓住机会输出,在圈子里站稳脚跟,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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