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下棋。”叶灼说。
“可是你要是想掀,那我下到什么时候?”
“随你。”叶灼说,“下到我想掀的时候吧。”
微生弦大笑。
“那就舍命陪君子,你看如何?”微生弦说。
“谁是君子?”叶灼问。
微生弦想了想,好像在场的并没有君子。
“那就陪佳人吧,也行。”微生弦若有所思。
“……谁是佳人?”
微生弦闭口不言了。怕死乃人之常情。
可是想了,又想。虽然,他根本不想去想。
“阿姜一直守在药庐。”微生弦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叶灼缓慢地思考。
……哦,长虫还有个小的。
左右也就是睡觉,何必守着,又何必去看。又不是关在大狱里,还要人看望。真奇怪,他到现在也不太能理清这件事,一个小长虫。
叶灼:“我看起来像很想去看?”
“不像。”微生弦说,“但你看着,像要羽化而飞了。”
有么。叶灼想了想,决定去稍事探望。记忆里风姜那一对儿女都很活泼好动,假如摇散黄了就不太好了。
第166章
天黑了,离渊点起了前殿和后殿的灯。
有人在寒潭边和友人神神秘秘地说话,希望是正事,他们人界的登仙大典要开了。他会在灯下看书。
说着说着怎么又走了,还往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去哪里?药庐的方向。去做什么,拿毒药?他会在外面廊下看书。
有什么人间大事要说这么久,又不是微生弦要登仙了,再不回来他会过去。
——叶灼回到殿前的时候就看见龙离渊倚在廊下,书摊开在身上,也不看书,一双眼幽幽地看着他。
莫名地,叶灼觉得好笑。
他走过去,发现离渊身旁还摆着那个小缸,三颗莲子绿芽刚长出水面,正在往外舒卷着。水里还放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水属灵石。
他看了看那个浅缸,又看了看龙离渊。
风姜的药庐里也放了一方浅浅的水坛。里面摆了一些灵石水玉,养了几朵睡莲,旁边是风姜平日伺候的各类药芷灵兰。
水里放着那颗龙蛋。
叶灼问为什么这样放。风姜说它喜欢。
长虫崽子睡得不省人事,谈何喜欢,难不成托梦了。风姜说感觉。
药修的感觉,叶灼并不觉得可靠。
但是看见龙离渊摆这一出,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真喜欢?
算了,随便他们。反正活着,风姜没往水里下毒,也不让他两个儿女靠近,只许远远看着摇尾巴。鹿崽谨慎沉静,可以靠近在水边看看。
离渊真是奇怪了。
叶灼在他脸上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离渊闷闷道。
叶灼朝他走了两步,就不闷了,一下子眼里泛起轻轻的笑。
“再过来。”离渊说。
廊边草木深深,叶灼站在琉璃风灯下。这人身上的红色被夜色映得好浓,削拔的肩背如琴上冰弦,到腰间,束成一段潇潇的雨竹。风吹过来,灯焰、衣袂和枝梢翠叶一起微微地摇动,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静了,只有眼前神仙。
见到他会悲白发,不怪雍玄。
就连离渊在这一刻也忽然想,这样一个人,那双眼睛闭上,再睁开,会不会世上已千年。
叶灼站到他身边,被离渊一把拽过来抱住,书页哗啦啦落在地上,也没人管。
离渊抱着叶灼,往他身上埋。叶灼不在的时候离渊总有一种想收拾东西打理整个暮苍殿的冲动,把叶灼的寝居装点到第三遍的时候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走出来,又忽然开始想在殿外种花种草。
真怪事。可是他一抱到叶灼,所有事全都一下子抛之脑后了。什么千年万年,什么松竹花木,神仙精怪全都在他怀里,春花秋月全都扑面而来一下子盈满他胸腔,这种感觉,恐怕世上只有他体会得到。
“叶灼。”离渊说。
叶灼已经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登仙大典在八月十六。”叶灼说。
不让人把话说完,离渊恨恨咬了他一口。
“很快了。”离渊说。
叶灼漫不经心地玩他衣服上的配饰。龙离渊衣服也总是这里叠着暗纹,那里藏着刺绣,摸起来也像龙。
“我可能做不到。”叶灼忽然说。
离渊静静看着他。
“你做得到。”离渊说,“叶灼什么都做得到。”
从来如此,他也从来相信。
这会怎么如此不动如山了。叶灼说:“那你昨天在梁上爬什么?”
这都被看到了,离渊眨了眨眼睛:“那会我应该不是在想这个。”
“那是想哪个?”
“哦。”离渊想了想,道,“我那会忽然想,要是我带你回渊海,怎么称呼你。他们又该怎么喊你。”
“?”
“渊海地宫也是宫,其实还是可以喊你叶宫主。我在想见了同辈,或者老祖,怎么介绍你。总不能牵着你的手,告诉他们,这个是……我的仇人。”
“?”龙离渊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你笑话我。”看清叶灼眼睛,离渊异常不满。
叶灼:“那你自己觉得好笑吗?”
离渊想了想。好像是挺好笑。
他让叶灼站起来,在他面前。而他依旧坐在廊下,他要抬头才看见叶灼的面孔,离渊伸手,把这人方才被抱乱了的衣襟和腰封一点一点地,郑重地理好,然后牵着他的手。
“我在渊海,去见了我父亲、我母亲的遗骨。”离渊说,“还有我叔叔的,他叫枕渊。他的遗骨在更深的海渊里,只有心前骨在外面,做了我的剑。我还见了其它的墨龙先辈,还有墨龙的龙祖。”
“桓明老祖说,墨龙一脉自古凋零,是不是上古征战万界时,杀业太盛,减损了天道福泽。我觉得不是。若是那样,报应的该是整个龙界。而我也常常觉得,大道对我眷顾很多。”
他一根一根抻开叶灼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指认真地嵌进去,扣起来,慢慢说:“我觉得他们都很傲慢,也很孤僻,常常自己就伤了,自己就死了,自己就把自己葬在渊底再也不出来,他们自己不要天道的护佑,反而希望我拿着他们的骨头,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可是我也一样。”
他把叶灼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面颊:“我在渊海点了长生灯,告诉他们,如果大道真有眷顾,如果天道真有福泽,如果十几万年几十万年,他们都留着没有用。如果天道真的也对我多有护佑。那就都给你。给你就好了。我在东海向龙神求了琉璃珠,我也要在渊海向他们求你的平安符。”
叶灼安静地看着他,良久,他用另一只手,虚虚覆上离渊的额头。
“至于这个阵仗?”叶灼说。
“你看,你也说不至于。”离渊说,“所以我也只求你平安,不求别的。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叶灼,我很期待那一天。我想看见你的剑。”
离渊的眼里像有明亮的光华,可以照亮整座苍山的夜色。
“那一定是很好的剑。”离渊笃定道。
叶灼轻轻地笑了。
离渊也笑,他就非要说完被打断的话。
“叶灼。”他目光炯炯,“喜欢。”
那人就无奈般看着他。
“知道了。”叶灼说。
天边一轮上弦月。
月将满的时候,道宗现宗主和几个老人仙一起,恭谨地来到主宗的秘殿里。
殿中香气缭绕,往上看,露天的殿顶上空仿佛连接着无尽的星辰。坛外摆着八方大磬,两面编钟。灰袍的主宗弟子依次鸣钟击磬,组合成极为玄秘庄严的乐声。
主宗的道祖满头白发,身穿华贵道衣,手持桃木剑。在法坛中央的八卦图中,他正以奇异的韵律,步罡踏斗。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闭目向天,仿佛与高天之上的仙神达成某种沟通。
终于,香燃尽了,钟磬声也停了,道祖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向在下的几人。
“八月十六,去吧。”道祖苍老的声音道,“我就在这里,为你们打开天门。”
同样已生白发的道宗主道:“此番通天路上,不知是否平安。”
“通天路,向来难。”道祖转身背对他们,余烟里,像一尊巨大的天师像,“人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再不走,怕是通天无路,入地无门。”
下首的人都明白了。
天道孱弱,古时候的破界雷劫,如今已然无力降下了。可是天地灵气衰微,这与上界约定好十年一开的登仙路,又能再开多久?
前些日子,上清山的灵气一夜间衰减至原来的三成,灵脉一夕断绝,才会有这样的动静,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通天路,一定很难走。然而寿数将尽,此次若不孤注一掷,今后更是长生无门。
至今还依附上清山的那些宗门,不也是为了飞升么?
“弟子们明白了。”为首的人深深一拜,“道祖要我们打探苍山动静,叶灼近日回了苍山,此外无事。登仙大典将近,未见他们有何反应,与苍山有关联的门派,我们都没发请柬,他们亦不参与此次大典。”
“都还小。”道祖深深道,“还不懂得万般皆是命,光阴催人老。”
“道祖是说,他们宁愿不飞升。”
“二十来岁,一百来岁,正忙着悲天悯人,怎会想飞升。等他们到了你我的年纪,也会变作这般模样。”道祖叹道,“只是,到那时候,人间不知又是怎样一片焦土了。这些年有我压着,已经少送出许多灵脉,挡下太多风雨,可我的寿数也到头了。你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到了仙界,勿忘照拂故土。大树是要生长,可是总该收一收,让土壤休养生息。”
一片沉默里,只有道祖咳嗽数声,继续道:“好了,走吧,到八月十六。我就在这里,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下首的人应是,依次退出了。
道宗主回望主宗威严的山门,良久未语。他本是前一代的太上长老,资质平凡,寿命到了第四百年,堪堪成了人仙。四百年间,师兄弟们一个一个飞升走了,最近一年,下一辈的徒弟师侄,又一个一个陨落了。
飞升是好事。熬着熬着,好事终于掉在他头上。
可是他心里莫名想起甚嚣尘上的江湖传闻里,那微雪宫主微生弦的话语,微生弦说,界域修本不可以飞升,自打灵脉送上仙界,主宗界域修却可以飞升。
道祖的年寿是不是也将尽了?天门一开,飞升的到底会是谁?
可是,明知如此,通天路在前方,他就不去走了么?他没时间了。
“元婴。登仙大典的筹备,怎么样了?”
元婴道人道:“回师叔祖,都准备好了。只是……应当没有往年的风光吧。”
道宗主长叹一口气:“就这样吧。”
他要是飞升,自然一了百了,要是死在通天路上,也是一了百了。再烦心的事,到这地步也快了结了。这人间终归是快要完了,这仙道真是乱,真是脏啊。可是,谁管他人瓦上霜。
看着平庸无奇的元婴道人,道宗主难得升起一点同病相怜之意,当年他在一众师兄弟里,不也是这样狗都嫌的境况?
“大典结束,你就找个由头下山去吧。这仙不好修,长生望断总是空,熬着也没意思。”他拍拍元婴的肩膀,“还不如归去,青山逍遥。”
第167章
苍山,青山碧水,地远天高。
八月十六这天,曦光未露之时离渊就已站在寒潭水栈上。天上星子尚未隐去,遍山清凉的秋光。离渊身后不远处摆着一局残棋,是某日与微生弦闲来对弈,未到终局。
他和微生弦下过不少棋,有输有赢,微生弦说他棋风举重若轻,步步为营,他亦深知微生弦喜欢伏线千里,百密无疏。
离渊捧着一方剑匣,将它放在棋局边,打开,是怀袖剑。前年八月十五的夜晚,他带着怀袖剑来到幻云崖,那时候,怀袖剑发出长久的、凄哀的鸣响,今天,它却只是安静地待在匣中,仿佛在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
手中一片琉璃莲瓣,离渊把它轻轻握在手中,静静遥望向东方天际。
那里是苍山最高的一座山峰,他曾经邀叶灼来到那座峰上,带他飞去北冥之海,看背负青天的海鲲,看界域尽头的月出。今天,那个人又站在那里。
穿着自己为他选好的衣袍,不繁丽,可是很好看,更利落,像心头一滴血,剑上一抹红。美人如名剑,皆不需要过多装饰。他的剑就是他此生最浓烈的记号。
这一天,离渊没有在他身边。
可是他又从来在他身边。无我剑安静封在娑罗圣木的漆黑长鞘里,就在那人手中。
铸剑师境界有多高?离渊不知道,可是再高的境界也是人,怎么就能够锻打真龙心鳞。那么,就是它自己也愿意了。
分出输赢的从来只有一剑,难道从那时候就已经注定。
像是感受到某种注视,叶灼拿起剑,手指缓缓摩挲过剑鞘。
本命剑在鞘中发出隐隐的鸣动,像在回应。
莫名地,叶灼想起离渊。
到了这个时候本应什么都不再想,他的心境原本也是如此空净澄明。但是身为剑修,想起本命剑,似乎并不需要纠正或打断。
这柄剑已经陪了他十一年,快要十二年了。很多时候都只有它在叶灼身边。
它是一柄沉静的剑,不像相奚剑,那种几乎可见的寒凉会透过剑刃酷烈地散发出来,也不像怀袖剑,世间所有的色泽都在剑身温柔地舒卷。
这柄逆鳞锻成的长剑就像一片从来不言的渊海,地裂山摧,烈火焚身,一切剧烈的变动都会在绝顶的爆发后隐入万古以来的海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它一直在叶灼手中,但更多时候。那片海好像就在叶灼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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