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多一问,都要在上次的价格上,再加一万金。
如此价格,听来很是划算。
百闻阁无所不晓,可不论如何,也是人事。
而穷通观主通天彻地,他所知的,乃是天机。
更何况,收的只是凡间金银。
将那票据欣然收下,吟夜忽地幽然一笑。
聆冥:“观主何故发笑?”
“无事,只是忽然在想:贵百闻阁修的是谛知之道,知事即为知道。可若是只知其假,不知其真,只知其表,不知其里,那会怎样?”
“不论是真是假,是表是里,我等不要真知,只要全知。天下之事,全都知道,也就知了天道。”
吟夜:“如此说法,真令人耳目一新。可惜我身无仙根,否则必有顿悟。”
聆冥嗤笑:“如此爱凡间金银,难怪观主只能做一世凡人。”
“一世凡人有何不好?纵然一世仙人,不过也是徒耗灵气罢了。”
“倒让我想起,贵观的徒子徒孙行走凡间招摇撞骗时,常常号称勘破福祸,通晓天命,却有四不算:生不算,死不算,聚不算,散不算。可是人生一世,除了生死聚散,还有什么好算?”
吟夜轻笑:“凡人一世,除了生死聚散,不是还有田舍富贵,酒色功名,桂子兰孙?”
聆冥嘲讽般:“原来如此,我看天命因果观主并不想担,但以取财为要。都说你穷通山是金银门,果然不错。”
“谬赞,论起江湖取财之道,百闻阁亦是不遑多让。”
“彼此。”
“聆冥姑娘。”
“怎么?”
“你为何还不走?”
“此是茶寮,并非你之穷通观,我在此歇脚,有何不可?”
“可我总觉得姑娘东攀西扯,是想将我拦在此处,不让我见到想见之人。”
“观主多想了。”
“无妨,”吟夜说,“总归三息之后,有你百闻阁的传讯烟花要到。”
三息之后,聆冥面色阴晴不定。
“观主,后会有期。”
说罢翻窗离去。
留下吟夜一人悠然为自己倒茶。
他身旁的弟子轻声道:“百闻阁的人到底来做什么?”
“都无碍。”吟夜仍看着最开始时那个方向,“可是,他真不来了么?”
“为何我却觉得,今生总要与他相见?”
天上的灵力波动已经深沉如云海。
段大成在茶寮外一手牵着夫人,一手牵着丫头,仰看巨大的雪白飞舟从斜阳夕照中缓缓现身,遮蔽了天光,震撼得无法言语。
唯恐此情此景,是在梦中。
又恐大舟落到头上,碾碎了茶寮,压死了家人,竟是发自内心开始打起了寒战。
很想逃走,可凡人两条腿,又能逃到何处。
但听雅乐声响,哀山百里云霞焕然生光。
有仙人驾鹤自大舟而下。
有仙子衣袂舒卷,持伞凌波落于谷中。
有仙门每人都是御剑而行,如流光迅疾划过。
看花了段大成的眼睛。
倒让他无端记起,今天早些时候自己还想着,一辈子都没见过仙长模样。
结果转眼就迎来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的先生,给家中银钱断了一卦。
如今更是看到仙舟之上,世外之人如云而来。
真是辉煌锦绣,目不暇接。
恐怕这一天,把自己一辈子的仙长都看完了。
段大成不由发自内心感叹:“腾云驾雾,仙人真是好啊。丫头,你说咱们家何时能出个仙长?”
丫头也看着他们:“可是,仙长没有家。”
想了想,她又说:“当仙人很好,但百姓也不会多吃饱饭。”
段大成是真的转了很久的脑子,才明白这丫头前后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是在说什么。
兴许那吟夜先生并不是随口一说,段大成想。也许这个丫头,真是有点当官的禀赋。
唉,以后可千万不要去鱼肉百姓啊。
浮舟悬停在山谷上空,烟霞一样的仙门中人已经纷纷飘然落下,齐聚谷中。
段大成发现,仙长们似乎对自己的槐树干爹特别在意。
还有就是,茶寮实在离得太近了。现在茶寮四周,已经散落着诸多仙门中人,令段大成惶恐。
如此多的仙长,一定是大事要做,段大成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回避。
可是环视四周,他却发现并没有任何仙长在意自己一家,甚至,自己好像根本不在仙长的眼中。
好比只是看到地上的一块石头、几棵草,因为无所谓,所以也没人觉得他们碍眼。
——那现在该做什么?
想了想,那就继续杵在这里看看吧,带丫头长长见识,也不错。
拥翠山谷中的修仙人,最在意的自然是那一生一死两棵古槐。
来时上清山已经向诸人说明,界域通路将开在这两棵老槐之间。
更有悟性高的后辈,已经看出两颗古槐一生一死,有阴阳轮转之真意,得到顿悟,令师长喜笑颜开。
百家齐聚,纵然都是不染尘埃的修仙之人,此时也隐隐有些交谈之声。
仙道门派之间各有交际,关系好的门派自然离得近一些。道途相近的门派,因为平时有所交流,也难免要走动寒暄几句。
剑修门派,当然也全都自发待在了同一片区域,使这整片区域格外死寂。
上清山剑宗也在,但别的剑修宗门都站得离他们很远。
看着自己宗门四面的冷落情形,剑宗的大长老觉得纳罕:“奇怪,怎么觉得剑修各派都不愿搭理我宗了?”
二长老也皱眉:“是有些过于冷清。”
说着看到了眼熟的别派后辈匆匆路过:“可是太岳宗蒲剑圣门下的裴曦小友?借一步说话。”
却见裴曦瞥了一眼自己背后,就像耗子见了猫一般掉头跑了。
二长老疑惑回头。
——他身后什么异状都没有,只是站着一向乖顺可人的爱徒苏亦缜,这有什么问题么?
又看见爱徒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在找谁。
“亦缜,在看什么?”
苏亦缜:“师父,徒儿看到友人,先往那边去一下。”
“噢,那你且去。”
二长老注视着苏亦缜的背影,在看到爱徒去的乃是红尘剑派的方向,去找的也是红尘剑仙这等正派友人后,终于放下心来。
不是在找微雪宫那个魔星就好。
那人过于妖异,为保剑心清净,他剑宗一向避免听到此人的一切消息。可惜,还是总有弟子听闻那“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就不由自主心生向往。
亦缜如此前途无量,千万不能与那人有任何沾染。
方才那个裴曦小畜生越发不争气的样子,就是铁证。
红尘剑仙见了苏亦缜,亦是觉得他出落得越发顺眼。
“小苏,你在找叶二宫主?”
“剑仙兄,微雪宫真无一人前来么?隐约听道宗那边说与他们起了冲突,未必会来。”苏亦缜道。
“不好说。”红尘剑仙其实也在想此事,“我想,以微生兄和叶二宫主性格,不会错过此次鬼界之行。”
前方忽然静了静。
原来是道宗上下簇拥着三位主宗护道真人,已出舟中,乘仙灵之鹤朝生死古槐徐徐飞来。
“护道真人,多少年未曾现身……”
所谓“护道真人”之称,“真人”二字,自然是指主宗之人,皆在渡劫境界之上。曾经还有过上清主宗皆为人仙之说。
而“护道”二字,分量更是深重。主宗修的是界域之道,护的自然也是界域天道,而非己身小道。
仙鹤缓缓飞来,已经能看到中央巨鹤之上,站立着三位身着灰袍的老者。
看见了,却无法形容他们的形貌。
因为他们似乎都没有“外表”“长相”这样的概念可言。即使看着那深沉的五官,也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片朦胧的混沌雾霭。
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顶天立地的大道规则,巍峨浩瀚。
原来,这就是护佑仙道命脉的“护道真人”么?真如其名,令人心生崇敬。
等三位护道真人来到那生死槐树前,自然就是以贯通界域之莫大法力,打开鬼界通道,开启此次鬼界之行。
众人之中,期待者有之,紧张者有之,失落者也有之。
——失落者来自红尘剑派。
“难道微雪宫真不来了么?”一红尘剑派弟子哀声道。
“其它人不来也无所谓,可是叶二宫主,他真不来么?”另一个亦是如此语调。
“既如此,你我费尽心机争夺名额来到这里,又有何意义。”
“别丢人现眼。”
——这次是红尘剑仙声音。
“掌门,你不必口是心非。”有人说。
红尘剑仙真想拔出浮生剑,将这一众弟子统统斩了。
结果连身边的苏亦缜都似有失落:“门已经要开了,叶宫主再不来,恐怕此次真是无法得见。”
别宗弟子,毕竟不好直言斥责。红尘剑仙道:“不来也好。毕竟是道宗主持,对他们未见得是好事。”
苏亦缜蹙眉:“他们与道宗……”
“咦,那是裴曦小友?”红尘剑仙忽然打断了苏亦缜的问话,“小苏,你想不想去找他玩玩?”
闻弦歌而知雅意,仙门弟子大多有此教养。
苏亦缜便不再问。
灵鹤在古槐前落下,三位护道真人面朝古槐站定,如同三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众人只知他们身份,不知他们姓名。
也许界域之道修到最后,已与此方人界一体共生,不再需要身外名号。
却见护道真人中的一个,转身看向空地上那座小小茶寮的方向。
众人注意的焦点,亦是移向此方。自然,他们关注的不是茶寮内的凡人。
“——那是穷通山的车驾?”
“应是了。里面想来是穷通观主。”
“观主通天彻地,多年不下山,如今竟也出山,不知是否会为天道人间,再算一卦。”
神念私语中,也有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弟子,询问师兄师姐。
“穷通观主是何方神圣?寻常不曾听过此名。”
“穷通山一脉地处极东,乃是推演天机之人,历代观主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会轻易现世?传说二十多年前灵脉枯竭,正是……”
“那他们和上清主宗,谁的能耐更大些?”
“说了你也不懂。上清主宗推演界域,修的是天之‘道’,穷通山测算天机,窥的是天之‘意’,两者不同,不能相比。”
“这么厉害……”
“收声,主宗真人似有话说。”
就见护道真人似乎有所示意,道宗中,有人上前聆听。
“那是道宗太上长老,太寰真人?”
“是了。”
就见太寰真人带着两位弟子,来到茶寮之外:于门前询问:“吟夜观主可在内?”
门外,紫色道袍的弟子代为答:“观主在内。”
“此次鬼界之事,观主可有示下凶吉?”
“观主答,事皆前定,道在人为,不必再问天机。”
“界门开启在即,观主为何不现身一会,与我等一同入内?”
“观主还在等人。”
此话一出,不仅太寰皱了皱眉头,人群中亦有涟漪般的轻语。
“……还有人没来么?”
穷通观主明明在此却不现身,那这界域之门是开还是不开,他们走还是不走?
看三位主宗真人站定不动,似乎是要陪穷通观主等到底。
果然,太寰道:“观主但等无妨。”
“观主多谢贵宗美意。”
——难道吟夜观主等的人不来,他们今天也就不走了么?
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耳畔响起一声轻轻叹息。
苏亦缜蹙眉想着方才的对话,忽然听红尘剑仙道:“总觉得微生兄就在附近了。”
“为何?”
“这样神神秘秘,语焉不详的情景,若是没有他,才觉得奇怪。”
“……也有道理。”
身后一弟子小声道:“可是我心砰然而动,像是叶二宫主将要现身。”
红尘剑仙忍无可忍:“这种丢人现眼的话,你们能不能用神念说?”
“那样有失坦荡,不是我红尘剑道所为。”
——忽见紫色道袍的弟子们从茶寮中鱼贯走出,在茶寮门外规律散开。
又有两位弟子恭敬掀起茶寮的竹帘。
最后,终于见穷通观主由一弟子半扶着,缓缓步出。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这位紫衣墨氅,有三分病气,却传闻能通天彻地的观主身上。
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观主真容。
身为修仙之人,更能看出他双目难以视物。
也能看出,他身后的点点流光乃是一玄秘阵法,能将外物化作某种表达,传递给阵心之人。
当然,再玄妙的阵法也做不到将外界所有色声香味触法直接转换成人之神念,恐怕要有身边耳聪目明之人转达,再将这一切,借助阵法传递到观主识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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