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到“万死不辞”的地步?这徒弟真是不能要了!
……真是不知所谓。叶灼想。
沈心阁是小孩,不必和他计较,其它人又是在做什么。微生弦也来添乱。
那是心魔幻境,又非是龙潭虎穴,他能进去,难道还会出不来。
并未理会任何一人,叶灼直接踏出一步,走进狭缝通道中。
——手腕却被人抓住。
除了龙离渊,也没人敢这样做了。叶灼不满回身,就见果然是离渊抓着他手腕。
离渊蹙着眉似有隐忧,看着他眼睛,问:“你真要一个人?不会有事?”
叶灼:“不然?”
离渊却抓着他手不放。
他已经不想和龙离渊再站在这里多做纠缠。
“想跟就跟。”叶灼面无表情说。
然后挣开了离渊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这人是答应了,离渊知道。真让他受宠若惊。
是他而不是其它人,真想看看他们的表情。
——当即跟着这人一起走入其中。通路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我就知道。”离渊说。
叶灼:“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些心中事你不愿让他人知。若我非要跟着你,那是冒犯,应当向你告罪。”离渊认真道,“但是我还知道,如果有一线可能,你愿意有人和你一起进心中境,那个人会是我。”
这龙何来如此笃定?
叶灼:“为何这样觉得?”
“因为他们都只看到你的一面——那是你还算好的那一面。就连微生兄也是。”离渊说。
“可我从第一眼见你,见到的就是你最坏的那面。”
拔剑相向,夺人鳞片,世上难道有比这更坏的模样?
哦,也有,第三次见面,有美人计在等着他。
离渊:“所以如果非要有一个人见你心魔,你会选我,而不是其它人。”
这龙。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那道窄路,面前是另一片暗红色的广袤地域,天上有一道狭长的天裂,心兽的眼睛一边注视着他们,一边在裂口后飞快地向天边移动,是在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叶灼回头,看向离渊,试图理解他话中意思。
“因为在你心中的印象已经很坏,”他说,“所以不论我又让你看到什么,都无所谓了?”
离渊:“就是如此。”
叶灼想了想,是有几分道理。他是什么人,龙离渊好像确实比其它人更清楚。
“那若是你有心魔,我就不便观看了。”叶灼向前走去,说,“毕竟阁下在我心中,还算是一条好龙。”
“嗯?你想看,我倒不介意。”离渊说。
他若有心魔,想来也没什么不可示人的东西,叶灼若有兴趣,大可以逐个观看,只要不是看到最后发现在照镜子就好。
叶灼径直向前走去。他何时说过想看这龙的心魔了?何况离渊心中根本无魔。
这片地域是另一个鬼界城镇,走着走着看见界碑,先前所在的是“聆心镇”,现在所在的是“观心镇”。
观心镇亦是萧条冷落,零星鬼物在街巷间游走,见到他们过来,觉得是惹不起的人,纷纷藏入建筑中了。
穿过观心镇,远方可以看到一片蓝荧荧的巨大湖泊,似乎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离渊:“心兽心有四室,‘心中境’在其中主室内,就是那里了。再走一会儿就到。”
叶灼:“你不必跟如此紧。”
“?”有跟得很紧么?离渊不这样认为。
“走个过场而已。”叶灼说,“你既然想看,那看过就算了。心魔幻境推演一遍,我就会出来,不必你做什么。”
离渊:“如此有把握,看起来你心魔也不深重。怎会让心兽看上?”
“本就如此。”叶灼说,“只是心中有执念,会让心兽误以为我心魔深重而已。若真是心魔难灭,我师不会传我佛法。”
离渊:“剑是执念,你说过。可这样的执念,我想并不会被误以为是心魔。”
“你看过自然知晓。”叶灼道,“可你为何要牵我手?”
离渊:“不牵着,怕无法进你心魔幻境。”
叶灼无话可说。
于是就这样向那片湖缓缓行去。心兽的心跳声依然一路如鼓。
“其实我,”离渊想了想,还是说,“有些怕。”
叶灼觉得这龙真是自相矛盾。他说:“那你为何还非要来?”
“你来,我就来了。”离渊说。
有些事叶灼已经告诉过他,所以离渊其实隐约知道,会看到什么。
前尘往事已归尘土,可离渊觉得,叶灼不应该一个人再去经历一遍。
如果那样,和二十年前又有什么分别?
叶灼的目光落在远方梦境般的湖泊水面上,他没有再说话。
离渊也没有再问叶灼,心魔中究竟会看到什么,是否是他所想的那样。
也许就像这个人所说,看过,自然知晓。
他只是看叶灼。
说不清过了多久,总之已走到湖畔。幽蓝的、虚幻般的湖水深不见底,湖水似由无数清澈透明的光晕层层叠叠而成,望进去,像是会迷失了自己。
人心中不可测之处,便是如此么?
其实叶灼的眼睛也是这样。他看着这双眼,总会觉得此外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其实眼中也是镜花水月,可他还是想看着。
叶灼早已经被这龙看得烦了。
“小太子,”叶灼淡淡道,“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离渊觉得君韶柳应该立刻去死。
他顿时不满,小声道:“你怎么和君韶柳学会了?”
“你不喜此称谓,所以我喊来看看。”叶灼说。
就像他不喜被人盯着,这龙非要频频投以目光,礼尚往来。
“当然不喜。”离渊说,“我本也不是什么太子,‘小太子’这种称谓就更是不知所云。”
叶灼打量他,眉眼间一点闲情逸致,像带着笑:“那阁下是什么?”
“不是什么。只是他喊我该用敬语。”离渊说,“墨龙、金龙两种血脉是龙界最高,族主各为龙界半主,世代相传。”
“……墨龙现今只有我一个。”
叶灼轻轻眨了眨眼。
“云霄天阙里有不少金龙,但渊海地宫只有我在。”离渊说,“若我有龙崽,才是‘小太子’。不过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确实是无稽之谈,叶灼觉得龙离渊自己都还是龙崽。
也怪不得鬼帝喊了“小太子”,离渊就直接称他本名“君韶柳”了。看不顺眼,故而各降一等。
原来该喊龙主。
不过,还是龙崽,也许更多时候会喊少主。
莫名地,叶灼眼中有一丝笑。
“你笑什么?”离渊说。
“我知道了。”叶灼说,“十年前,你之所以能只身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你各族长辈都觉得,万界之中看到你原身而不知道你是谁的,伤不了你。能伤你的,必然又知道你是谁,不敢动你。”
“你才知道。”离渊说。
偏偏有这个人。
真不想提当年的事。
“走?”离渊示意了一下那片湖泊。
叶灼的目光,亦回到那片深邃的蓝色湖泊。手腕依旧被离渊牵着,他走入其中。
湖底的坡度是缓的,往里走,逐渐踏入清凉的心湖水中,那些光晕也升起,环绕着他的周身。
湖水没过腰际,将要吞没肩背的时候,叶灼回身,对上离渊的眼睛,他发现离渊依旧一直在看着自己。
“我以前不叫叶灼。”看着离渊的眼睛,他忽然说。
“二十年前我还有一个名字,是云相奚取的。太久了,我才想起来,所以告诉你。”
离渊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他的心好像也变成一方鼓,眼前这个人忽然伸出手,五指轻轻搭在鼓面。
“你叫什么?”他听见自己轻声问。
“云相濯。”叶灼说。
这三个字落下,他向后将自己没入湖水中。
心湖蓦然化作无底的深渊,他背朝着其下无尽的湖水,面前是离渊隐约的轮廓,他们一起向下沉去。
他听到了幻云崖上的风声。
第102章
叶灼不知道自己往下坠落了多久。
他看见荧蓝的心湖之水化作一片天地茫茫的白雾。雾中遥遥矗立着三座顶天立地、看不清面容的佛像。三座佛自天空静静俯视着他,他越是往下落,越能感受到那种目光。
他知道这是佛经中所说,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尊佛。
雾气中响起一道庄严平静的声音。
“须弥大界,人人修佛。三千世界,众生信佛。但我要告诉你,世无真佛。”
叶灼还在向下落,他看见天际昏茫的雾气中,三座巨大的佛像间又浮现无数尊层层叠叠,弥天亘地的其它佛像。
这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中一切诸佛。
“佛非是佛,你亦非你。你来观佛,实是观己。三世诸佛,即是三世中一切诸己。”
那些看不清面容的漫天神佛,都俯视着正在下坠的他自己,而他自然是静默回视,像一种对峙。
这样的对峙在他的过去中一直在发生,并且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风声里递来莲叶水泽的气息,他看见无数巨大的灰色莲杆从最深处拔地而起,簇拥、穿过三世一切佛,展开它们宽阔的叶和花,接天连地。
他耳畔又传来一道温柔沉静的女声。
“小濯,”她说,“你想修什么道?”
“小濯,我有时候会想,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其实什么样子都好,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莲花与莲叶在天上本就是影子一样的轮廓,它们却又将自己的影子投下来,在他身上一层一层叠覆,最后他像是沉入这些影子一起组成的、幽谧的黑暗中。
叶灼又听到别的声音。
“相濯,过来。”
——这个人的声音是白色的。
像是那把冰白的、积雪一样的剑。
那声音说:
“我为你解,无情道。”
叶灼平淡地抬起眼,看向天空的正中央。
在那里忽然裂开一道横贯天际的猩红狭缝,心兽的眼睛狂热地凝视着他,眼上遍布血丝,杂糅着狂喜、期待与丝丝的恶意。
而叶灼坦然与之对视。
在心兽的眼中,他看见一道影子,那是过去的自己。他与过去的自己隔河相望,那一刹那,叶灼的视野与当年的自己蓦然重叠。
——他记得那是二十年前,八月十四,夜晚。
夜风温凉。
离渊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棵桂花树下,而叶灼不在他身边。
毕竟这是心兽为叶灼一个人编织出的往事幻境,离渊想那人也许在别的地方,他得找一找。
明月皎洁,桂花正开放,应是一个秋夜。
风中除了桂子的香气,还有莲花与莲叶的芳泽。秋天本应是莲花谢去,莲叶将凋的季节,但若是在仙门的地界,四时寒暑也没有那般严明。
离渊循香往那边行去,果然看见依山傍水处,有一方开满了芙蕖的灵池。灵池上仙雾氤氲,池边临水的地方设着晶莹的亭台楼阁,到处都是一派轻盈欲飞的气度。若这里是一处居所,住着的一定也是位品性高洁的风雅仙子。
花影微动,灵池的清波中,一方竹筏悠然从深处荡出,离渊看到了想象中的人,那是一个凡人话本中洛水神仙一样的女子。她穿一身轻粉淡绿的裙裾,鬓上簪着莲苞,身形修长。
在她身边,离渊还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那一霎那他屏住了呼吸,有些出神,原来叶灼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是了,这人小时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也许该叫他“云相濯”,离渊不知道他身上是否有叶灼的意识,还是只是过去的一个幻影。总之,这是小时候的叶灼,他从没见过。第一次见到叶灼的时候,他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人了。
——原来这人小时候穿的是这样雪白的衣袍。那衣服很好看,利落简单,可是处处都透出用心。发冠是藏锋敛形的云水纹,往两边垂下细细的雪银流苏,在乌墨一样的发间若隐若现,像水面的波光。
离渊看着他。
叶灼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可能是在渊海玩水,可能在别的海域打其它的龙,最后惊动了云霄天阙的龙祖,龙祖说过来,我和你比划一二。
还不到自己腰际的高度,还没长大,这样小小的、玲珑的一个人。站在水面的竹筏上,从莲花深处现出来,其实那竹筏有微微的晃动,可是他站在上面,轻盈又沉静,已经能看出秀拔的身形,骨架和身形都长得很好,从小就练武的人才会这样。
其实依稀能望见他长大后的样子,离渊看着那精致的五官,那么漂亮,画也画不出来,像剔透的、雪色的仙山玉石一样。眉眼其实已经透出一二分的薄冷,可人还是小小的。离渊有些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不像十年后那样空灵淡漠,亦不像二十年后那样冰冷华美——它们还没有长成那样夺人心魄的形状,杏仁一样,被纤丽的睫毛遮了小半,他垂着眼,安安静静的。这么小。
但是看起来已经很能打了,比沈心阁能打得多。像个来人间行走的小仙君,只是现在没有拔剑而已。
他在看什么?离渊看过去,夜风吹起仙子的衣袂,飘逸的碧色丝绦也扬起来,在水面投下倒影,又被竹筏带起的水波刮散成朦胧的碎片,小时候的叶灼在看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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