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热水到来的时候,颜惊玉再次拿出那块羽玉仔细观摩。
照理说,这东西应该可以帮助廖忱更快地找到他,即便它的确有些护身的作用,可自己一旦落入廖忱手中,必定死无全尸。如今廖忱想要杀他实在太容易了……即便不杀他,也必定会将他千刀万剐……怎么可能会是吉物?
除非他真的死了……
颜惊玉忽然怔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脑中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断了,那根弦曾经牵绊了他整个少年,他每天做梦的时候都在不断地拨弄着那根弦,苦思冥想着斩断‘他’的方法,他清楚自己和廖忱之间必有一死,每日钻研苦练也都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在对方手上。
可直到这一刻。
廖忱真的死了,他却忽然感到整个世界拉着他不断向上的力消失了……人并未下坠,却停留在了虚空之中,脚下、周围、头顶,都变得空空荡荡。
他推开了窗户,望向来时的方向。
他清楚今日廖忱必死。秦仲游想要杀他或许不易,可只要引出神性暴走,他体内的魔丹也必然会被影响,即便他能控制住自己不爆体而亡,可也必定会重伤濒死,这个时候,随便一个低阶修士都能轻易把他杀死。
可是……
可是,当年他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杀死廖忱,廖忱经历了那么多必死的瞬间,如今,真的就这样死在了秦仲游手里吗?
竟是死在了秦仲游手里……
手中羽玉散发出莹莹微光,颜惊玉忽然笑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掌心中的玉佩,嗓音低低:“你也是个废物。”
“客官,热水好了。”
颜惊玉回神,嗯了一声,让人将热水放在屏风后面,开始宽衣解带。
仔仔细细将自己清理干净,他看向一旁准备好的新衣和玉冠。方才他想着既然要回壶天,还是要把自己打扮的干干净净,意气风发的,才能不让好友惦念,如今却忽然失去了兴趣,只简单将素衣披在身上,拿起白绸将头发半扎,神色有些恍惚。
阴暗的房间角落,鬼面人无声无息地出现,手中提着一截长长的锁链,虽身形颀长,却阴森如鬼。
小城上空,一个脚踏仙鹤的男子忽然出现。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中的金色印记,将神识放出探索,很快在城中的一处客栈中看到了同样亮起的印记。
他忆起了主人的交代:“他不是魔界伥鬼,是他将廖忱的弱点告诉了我,仓促之际,我只能送他遁空逃离……咳,你即刻动身,务必赶在魔界之前找到他,我觉得……惊玉可能真的还活着,咳咳……你是我心腹之人,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回来见我。”
男子神色凝重,自空中跃下,稳稳落在客栈院中。
鬼面人的脚无声收回。
幽暗的室内,廖忱眉头一动,猝然睁开了眼睛。
“笃笃笃。”
房门被敲了三下,颜惊玉在铜镜前回神,下意识道:“谁?!”
“我奉秦尊主之命,前来寻今日相助之人。”
这么快?!颜惊玉怔了一下,下意识拿起桌子上的羽玉,又忽然想起这是廖忱的东西,他拉开衣领将羽玉藏在胸前,隔着里衣,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玉上传来隐隐的冷意。
他一边从铜镜前起身,一边道:“不知来者何人?”
“秦家门人,秦子轩。”
是熟人……颜惊玉走了两步,拿起屏风上的斗篷,室外,秦子轩的神识锁定了他的面容,蓦地心头一震,神色愣怔。
颜惊玉一边将斗篷披上,一边道:“马上就来。”
他记得,秦子轩是一个孤儿,自幼被秦家收养,秦家父母去世之后,是他一直在照顾秦仲游的起居。因为经常跟在秦仲游身边,颜惊玉与他也极为相熟,幼年时期的颜惊玉还曾喊他子轩兄长,即便对方碍于身份,从不敢应。
当时颜惊玉并未回头,从秦仲游的角度,即便开了神识怕是也难以看清他的面孔,他本来都想着秦仲游会随便派一个人来接他了,毕竟他不可能确定自己就是昔日挚友,没想到对方如此隆重,竟然派出了秦子轩。
……是因为近日江湖上的流言?他信了几分?
颜惊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来到门前。他感觉自己的手有些细微的抖,便轻轻吸了口气,暗骂自己一声,见廖忱的时候你没怕,倒是对昔日挚友开始担心了起来。
‘嘎吱’一声,房门被从里面拉开,颜惊玉下意识露出了一抹笑容。
门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秦子轩一袭青衣,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曲起放在腹前,站姿规整,笔直。
他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容颜。
固然所有人都说,阮其溪长得很像颜惊玉,可其实所有曾经和颜惊玉打过交道的人,都清楚对方与他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乍一看很像,仔细端摩,却总觉得少些什么。
他的眼神,他说话的神态,他笑起来的样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此刻,他却好似真的看到了一百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少年,即便穿越了那么长的时间,即便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很多,可他忽然觉得,他就是颜惊玉。
毕竟太久没见,颜惊玉也有些尴尬和忐忑,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便下意识道:“也,也没变化很大吧……”
秦子轩终于回神,嗓音喃喃:“余秋叶,果真妙笔……”
颜惊玉没听清,他将客栈的房门关上,没话找话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道:“我本来以为你过来至少要两三天,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秦仲游伤的怎么样?”
门被关好,他重新望向秦子轩,道:“等回去之后,你给我找几个人,我给他炼几壶上好的丹药。”
“若是颜少主当真还活着。”秦子轩望着他道:“也许便是这般模样了。”
一把匕首刺向了他的心口。
颜惊玉没有感觉到疼痛,胸前的羽玉再次聚起灵阵,浓郁的银色涌在匕首之上,挡住了对方的刺杀。
秦子轩也怔了一下,看向被银光绞紧的匕首。
“为何要杀我。”颜惊玉问。
秦子轩重新望向他:“他已经死了一百三十年,尊主好不容易要走出来了,也许今年,也许明年,便可踏仙。”
“我们一致决定,所有影响他心境之人,都要斩杀。”秦子轩神色复杂:“你和他太像了,可你终究……”
他看着那双剔透的眸子,一时忽然说不出‘终究不是’那句话,只哑声道:“你,魂火将熄。”
“魂火将熄,就代表着,即便你回去,也是给所有人添堵。”
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秦子轩蓦地抽身后退,神色警惕。声源处缓缓走出一个戴着鬼面的男人,颜惊玉却没有去看。
那人冷笑:“你回去,会坏了秦仲游的心境,让他再坠魔道。”
“所以,无论你是不是颜惊玉,你都是死了最好。”
秦子轩脸色难看,道:“他不可能是颜少主……”
“他当然不是。”鬼面人嗓音阴冷,道:“壶天颜府全族尽灭,哪里还有少主之位?”
锁链一样的鞭子抽了上去,秦子轩匆忙运起灵力罩,但那饱含神威的一鞭却直接将灵力罩击碎,他重重飞出,一下子撞翻了后方的墙壁,狼狈地爬起来,神色惊惶:“牵魂锁,你是殷蚀……你如此护他,他果然是你们魔界之人……”
“我护他,与他何干?!”牵魂锁在空中翻滚,卷起碎雪与狂风,漫开的煞气切断了客栈的房梁,再次朝着秦子轩狠狠抽来——
“廖忱没死?”
颜惊玉回神,嗓音轻到仿佛雪落。
幽暗室内的男人意念动摇,重重一咳。
鬼面人力道微微凝滞,秦子轩仓惶滚开,同时飞身而起,抛出了一张金光爆闪的符咒:“魔界鼠辈,无耻之尤,斗不过颜少主,便造出一个废物来冒充诋毁,你们魔主纵能操纵这废物,也必成为天下笑柄!!”
廖忱的神色阴冷。
鬼面人纵身跃起,锁链如毒蛇吐信,倏地追着仙鹤上的秦子轩而去,噗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鲜血喷涌,锁链蓦地拔出,带出更多血迹。
仙鹤发出凄厉之声,竭力振翅,嘶鸣远去。
鬼面人重新落回地面,幽暗室内的男人喷出一口鲜血,急忙再次掐诀静心,及时与次修行体断开联系。
‘滴答’。锁链被鬼面人提在手中,浓稠的血液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颜惊玉怔怔望着,对方也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倒塌的房屋里面忽然传出微弱的呼救。
颜惊玉终于回过神,忙道:“里面有人!”
修士斗法,凡人遭殃,颜惊玉匆匆往那边跑去,伸手去抬落在上面的木柱,他力气实在太小,气喘吁吁,即便用上肩膀也难以移动。一转脸,却见殷蚀依旧站在那边,一动不动。
“……殷护法,请帮帮忙。”
对方挥手,浩瀚灵力轻松掀开了上方的石柱和石板。
有他帮忙,颜惊玉很快从里面救出了被差点活埋的一男一女,好在殷蚀那一鞭子只是打垮了屋檐半角,并未真的抽塌整个屋子。
这个时候,整个客栈里面的大部分人也都被惊醒,掌柜的匆匆赶来,一脸心痛,又不敢做声。
颜惊玉只好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可他本来就没去赌坊弄太多钱,又不得不去看殷蚀。当年他倒是也跟这位护法打过交道,知道他素来沉默寡言,即便如今看上去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
“你身上还有钱吗?”
腰侧的乾坤袋里飘出了一个钱袋子,颜惊玉接过来,赔给了老板和伤者。
一切就绪,他再次看向殷蚀,后者终于开口:“走吧。”
魔宫也在下雪,远比凡尘更大,颜惊玉刚走出传送阵,鼻息便被风雪填满,肺腑之间也充满了寒气。胸前再次浮起温温热热的感觉,羽玉又一次在他身上拢上一层薄薄的灵膜,瞬息之间,他便对风雪的感受淡了许多。
成簇的雪絮堆在发间,颜惊玉跟在殷蚀身边,将斗篷外的毛领竖起,凝望着偌大的,黑压压的魔宫。
……原来这才是大吉的真相。
若无廖忱,他今日便会死在秦子轩的刀下。
殷蚀始终没有与他对话的意思,颜惊玉也不知如何开口。他与这位魔教护法并无太多渊源,今日对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像极了廖忱。
想必是他授意……
这次相见之后,廖忱总有许多让他无法理解的行为,一切都与他的立场背道而驰。
当年他与廖忱互相追逐,互为猎物,想来,对方对如今的自己,是有些兔死狐悲的唏嘘……
“你在前殿等候。”
颜惊玉停下脚步,一眼便看到了黑曜石座上的高悬的四个大字:以魔证道。
这是魔宫的正殿,名曰碎星,也是当年赤渊所居之地。但此刻与当年已经大不相同,赤渊在世之时,魔宫灯火长明,妖魔乱舞,整个魔宫喧闹至极,繁华奢靡远盛人间皇城。
可如今这座大殿,却未曾点一盏灯,其间只有十几具形容枯槁的傀儡,干尸一样木然地左右来去,遵循着预定的指令打扫着四处不存在的灰尘。
无一美丽妖婢,更无伺候之人。
暴雪之夜,此处之大,却只让人感觉凄清。
“……真是勤俭持家。”颜惊玉一时有些好笑,他走过去抚摸着架子上摆设的冰冷玉器,这些东西应当出自人间巧匠,只是不知是凡尘权贵进献,还是哪个魔修抢来讨好上主的。
“怎么当了魔主也不知道享受。”颜惊玉左右看了看,从一侧的架子上拿起了火折子,走过去将摆放在各处的宫灯点亮,等到将最后一个灯罩扣回,再回头去看,整个主殿已经灯火辉煌。
摆放在各处的琉璃玉器等摆件在灯照下映出盈盈微光,有的憨态可掬,有的巧夺天工,均栩栩如生,还有流光溢彩的真丝屏风,悬挂起来的珠帘门绸,说一句美轮美奂,毫不为过。
颜惊玉走起回头路,只觉得一步一景,心情也因此而好转,就连身上都似乎因为环境内的灯光而变得暖融融的。
再次来到那‘以魔证道’的牌子下面,殷蚀还未出来。
颜惊玉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风雪还在肆虐,天也没有要亮的痕迹,他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地朝后面看了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感觉到了饥饿,天依旧没有亮。颜惊玉听说过,魔界在冬日和夏日之间会出现一段漫长的极夜和极昼,难道如今已是极夜?
正思索着,耳畔忽然传来声音:“给我滚进来。”
廖忱醒了!颜惊玉赶紧从桌前起身,脚有点发麻,他蹬蹬蹬跳了几下,脚下飞快地穿越了回转的长廊,一路跑向了后殿。
后殿倒是亮着灯,殷蚀已经不在,推门进去,一眼可以看到旁边有一个小池塘,里面种着灵气四溢的莲花,此刻正含苞待放。
桌面上后方有一个木架,上方放着一些精湛的木雕,一眼望去,几乎全部都是模样狰狞的上古凶兽,如饕餮、九尾、相繇、炎螭、大风、穷奇……不光栩栩如生,还带着浓烈煞气,颜惊玉急忙移开视线,转向白玉床上面无表情的廖忱。
颜惊玉上下将他扫了一眼,发觉他浑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任何伤痕,连脸色都一如既往,健康矍铄。立刻明白,这厮是又用了障眼法……
死装死装的。
他忍不住弯唇,还未开口,对方便道:“你为讨情人欢心杀我,却被情人反捅一刀,心情如何啊?”
“……”真该撕烂你的嘴。颜惊玉重新扬起笑容,道:“多亏善人送的玉符,保我一命。”
“狼心狗肺的东西。”廖忱道:“你准备如何报答我呢?”
送你一瓶上好的哑药。颜惊玉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软声道:“知道善人没事,我真是完全放下了心,不如这样吧,你先解除了障眼法,让我看看你的伤……我一向精通药理,可以帮你炼丹加快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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