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扬比了个手指,猜:“一个月?”
苏远之摇头。
“两个月?”
“…不会,是三个月吧。”
在周清扬皱起脸之前,苏远之答:“三年。师姐你睡了三年。”
周清扬心态炸了,她反手摸摸自己的后背,一片光滑。躺了三年竟没长褥疮,也是神迹了。
她哆哆嗦嗦地听完了苏远之的讲述。
三年前,他们扛着自己的身体从幽冥跑出来,果真遇上了重黎的伏击,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人神龙墓穴之外,却能将箭射到墓内。
但一行人出来之后,沈容的战力暴涨,一个人几乎将重黎所带部众斩了个干净。
后来回了首阳,沈昔全亲自登上七十二峰,扣响了每位峰主的门扉,企图救自己徒弟一命。
苏远之讲,其实他们已经不抱希望了,毕竟一个人没了神魂,肉身又岂能长久。
可沈昔全打开了宗祠,地下…
地下埋了北海的凝雪珠,这具无主的肉身也就多维持了一段时间。
直到三个月后,沈昔全再赴幽冥,谁也不知道她在神龙墓中做了什么,但她带回了一道神魂。
神魂入体,周清扬却久久没有醒来。
便是在这时,平京皇城塌陷,大陆多处发生水患。
好在那时许玄所选出的文灵院士子已被派去了各个州县,稳住了局面,倒还不至于发生什么大的饥荒瘟疫。
凡间宗门对水患束手无策,几乎全凭来自民间的治水行家和士子一同出谋划策。
一时间,修士声望大减。
这还不算最糟,令人悬心吊胆的是三年来,水患没有被遏制,反而更加猖獗,而今平京城低洼的地方基本全被泡得发烂发朽。
一国之都尚且如此,便不用说那些偏僻乡野,米价飞涨,粮食供不应求,甚至连寻一方安身立命之处都成了奢求。
无奈之下,大批人涌入首阳和幽冥两处自成一体的空间结界。
但地方有限,谁都想活,争争抢抢之下又闹出不知多少事来。
周清扬听完这些,整个人都麻了,她还不如一睡不醒呢,这…这他妈不就是到了末世么!!
“我还是昏着吧。”她叨叨着两眼放空,感觉下一刻就要长眠不醒。
苏远之抓了她的袖子,叹道:“师姐,你出去看看。”
周清扬茫茫然由他领着,套上了袍子,两人开了无运斋的门。
方才她在屋中便隐约察觉到了天色晦暗,可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光景。
窗前那棵种了多年的桃树弯了腰,软烂的枝干拖到了地下。院外满峰的桃花林大片枯萎。山脚下也是黑压压的一片。
常年风和日丽的天蒙上了一层阴翳,雨将落未落,黑云压在七十二峰头上,几乎将整个仙境翻作地狱。
周清扬差点没站住,她扶着门沿,看见院外站了好几群人,正热切的盯着她瞧。
她被看的发虚,问:“他们…要干什么?”
苏远之说:“师姐,你还没察觉吗?”
周清扬挠头:“发现什么?!”
她话音落下,隐隐感到不对劲,外面那些人怎么七倒八歪的……
连苏远之也面色发白。
她目光逐渐凝神,倒吸了口气,探了探自己的丹田,依然没有结丹,但却有一种比结丹更充盈的感觉。
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能随手化用,周清扬的手伸出去,空中的水汽在她掌中飞旋,灵力翻滚着涌向她的识海。
“我…突破化神了?”
她这一天受到的惊吓比前半辈子都多,耳边震耳欲聋地吼声传来:“峰主!求峰主救命——”
那些因为饥饿而消瘦的手如从地狱中挣扎伸出,每一只都指向周清扬的方向。
她被那些刻骨的生机和绝望淹没,几乎窒息。
苏远之扶正了她的身体,无奈而疲倦地说:“我就说…师姐你一定不想知道。”
周清扬捂着耳朵,很干脆地倒了。
**
无运峰的大门紧闭,闭了三天,周清扬感悟人生感了三天,她倒是想昏,可惜之前睡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亢奋得不得了。
她坐在屋瓦上,淅淅沥沥的小雨有些发酸,但并没有淋到她的身上。
无形的屏障将雨幕隔开,沿下撑伞站了一人。
青色的伞慢悠悠打着旋儿,雨珠飞着排成一条线,直奔周清扬而去。
伞慢慢抬起,露出底下那张清丽幽婉的脸,似喜似嗔的眸子里含着委屈,无声地盯着沿上的人看。
周清扬手都没抬,那些雨珠便散落着乱蹦了一地。
底下的人说:“你没话要问我吗?”
周清扬躺在瓦上:“没有。”
沈容飞身上来,坐在她旁边,咬着牙恨声道:“我有!”
周清扬撩了撩眼皮,支着头瞧她:“问什么呢?”
沈容不说话,眼珠上蒙了清凌凌的水汽,像她身边的雨幕一样,氤氲着、敲打着,试图触到面前的人。
“你是和沈昔全是什么关系。她的傀儡?替身?还是一部分?”周清扬妥协,说:“无论是什么关系,其实都不用和我解释。”
沈容的小腹一抽一抽的,她红了的眸子瞪过来,仿佛在看什么十恶不赦的负心汉。
“我不是。”她的唇被自己咬出了血腥味,泪珠先滚下来一颗,接着就收不住了。
她收了伞,掷气般撇到瓦下。
精致的伞骨碎了,她大声说:“我就是我!我是沈容。”
她一眼斜过来,眼角眉梢都是与生俱来的傲气和骄矜。雨水滴答中,她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周清扬,你听见了吗?”
第52章
周清扬侧躺在湿滑的屋顶上,肘下一块青瓦碎裂在雨中,声音闷闷的,很快被轰隆的雷声掩盖。
她的长睫扇盖住双眸,一时没应声。
沈容的袖子衣裳都湿透了,下巴却高高扬起,气息紊乱,盯着周清扬一动不动。
“我要走了。”
周清扬慢慢坐起来,缺乏血色的唇提了提,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脚面。
她撑住了瓦,身体离了屋顶。想了想,还是伸了手,雨水在她指尖聚拢、旋绕化作一把澄清透明的伞,雨珠滴滴答答融进“伞”中,风托起伞柄,来到沈容头上,替她挡住了渐大的雨。
沈容的头慢慢低了,自嘲一笑,昂扬向上的眉梢也跟着平缓下来。
她站起来,纤薄的身形在瓦上灵便地走动,贴着周清扬站住。
周清扬脖子歪着看她,刚想说些什么,沈容突然狠狠抬手击中了这把“雨伞”,千万水珠同时碎裂,淋了周清扬一头一脸。
而她自己早已跃下屋顶,捡起了自己那把破掉的伞,看也不往上看,提起便走。
风中雨中,青衫的人和青色的伞渐次远去。周清扬没有再挡雨,酸酸的气味顺着她的发和衣领蜿蜒而下。
她打了个哆嗦,将那些碎瓦片一一拾起,放在手心里,自暴自弃地一握,整个人重重地摔向地面。
一直到雨停,进院子的苏远之才发现了满身泥浆的师姐顶着同样粘成一团的头发站了起来,冲着他招了招手。
“小苏。”
苏远之呆立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跑过去搀她:“师姐!你怎么…谁把你推下来的?!”
他像一只炸毛的刺猬,东问西问,险些连自己来干什么都忘了。
周清扬瞥了他一眼,苏远之住了嘴。
她才说:“我自己不小心。”
苏远之瞄了她一眼,说:“好吧,我来向师姐辞行,幽冥中最近有些不安分,我得回去盯着。”
周清扬问:“是重黎?”
“不,师姐可还记得上次端午时湘和大街的巨怪?”他扶着华歌的剑鞘,说:“当日它失踪之后再无音信,可最近底下有消息,说又在幽冥发现了这样的妖物,我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周清扬抬头,看着雨后仍未放晴的天空,滚动的黑云仿佛那日里巨怪的触手,怪异又密集。
她胸口堵着口气,“嗯”了声,送苏远之往山下走。
分开之际,她没忍住,还是问:“你知道,她…去北疆做什么了么?”
苏远之愣了愣,看着周清扬假作镇定的脸,无奈说:“师姐,你还是担心师尊,是吗?”
他语气放得温和,说:“师尊去北疆,是为了寻找治水之法,她不让旁人跟着。”
周清扬捏了捏手指:“会有危险么?”
苏远之抿唇:“若以师尊之能仍不能自保,旁人去了也是送命。”
周清扬长出一口气,说:“知道了,你走吧。”
苏远之抓着华歌,一步三回头:“师姐,你不会是想…”
周清扬踹了他一脚,说:“走你的吧,我什么都不想!”
她抹着满脸的泥,看着苏远之御剑离去,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她能想什么呢?
平京和首阳都要没了,大厦倾覆,底下的人安能苟活。
沈昔全…她真的有办法当这个救世主吗?
或者,就算她能,那么要付出的…又是什么?
周清扬打了个寒噤,她刚沿着无运峰往下走,越下人越多,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蹲在路边,神色麻木,见了山上来人眼中却又爆发希望的光。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正在哇哇大哭,他的母亲一边晃他一边瞧周清扬。
周清扬也注意到了这瘦小的女人。
她眼里没有泪水,苦着的脸却足以让人悸动。她抱着孩子,颤颤巍巍凑近了周清扬,张了张干裂的唇,说:“仙尊…求仙尊给点东西,小孩子撑不住。”
周围的人没敢动作,他们原都是平京城里的百姓,也算有些见识,知道修士无一不是眼高于顶,尤其是首阳的人。
只要没饿到活不下去,他们是不敢轻易凑到仙修脚边的。
周清扬茫然地摸了摸怀中,空空荡荡,到她这个境界,早可以辟谷,自然不会想着吃饭的事。
但她的不拒绝便是最大的鼓励,路两侧,林中蹲着的百姓都动了,他们汇到一处,逐渐把周清扬围住。
无数张口发出悲哭。
周清扬有那么一瞬很想落荒而逃,在这进退维谷之中,她竟突然想到了沈昔全。
站在高处,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如负重山,如临寒峰。
她们其实都缺乏临阵不乱和运筹帷幄的谋略,却偶然被推上风口浪尖。
看着这些殷殷期待的眼神,周清扬实在无力回应。
她只能撑开了一道屏障,面无表情地拨开人群,在这样迫切的目光下走下了山,出了首阳。
**
皇城周围是平京地势最高处,周清扬踏空而行,从上而下览去,京郊的田庄全部泡在了水里,越往南去,水势越深。
有的地方几乎可供小舟划行,不断有人自小舟上往下搬粮食。
打今年年初,金银就不能流通了。
粮食变成了通货,一小捧米黍便能换一个成年劳力。
然而大户的存粮日渐消耗,他们也不缺人,现下只是养些打手家丁,免得自家被抢。
周清扬往文灵院的方向行去,好歹看到了几家放粥的粥行,其中一处,一道素衣麻服的身影格外惹眼。
他仍旧穿得单薄,气质却不掩风流,这种淡定感染了周围人,连排队的百姓都比别更规整些。
许玄没撑伞,他的脸完全暴露于人群之前,身后的几名修士站得工工整整,负责舀粥的是另一个年轻人。
周清扬靠近了才看清,那是伯达。
他右手握着勺子,似乎和许玄发生了些口角。
站在他面前的老太太年纪很大,哆嗦着说:“多给点吧,大人,我还有孙子要喂啊…他太小了,在庙里没法过来。”
伯达嗓子都干了,他一个凡人,也都两日没进米了,看着后边那一溜的人,心里又着急:“阿婆不行啊,这是按人头分的,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说,那这粥行的粮食根本不够。”
老太太站在一旁抹眼泪不肯离开,只是让开了路,后边的人依次上来。
她便一直在旁看着。
伯达在半年前还是个正常人,尚未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给一个老人家这么盯着,心里身体加倍的难受。
许玄不出声,老太太端着碗,雨中几人如雕塑般麻木。
又过了好一会,拥挤的街上远远奔来一个二三岁的稚童,也就是勉强能走路的样子。
那老太太老眼昏花,待孩子捯着小腿走近了,她才一嗓子叫出来,又哭又惊:“阿宝!不是叫你藏好了不要出来吗?!”
最近城中多有易子而食的事儿发生,若是没有父母的就更别提,干脆都被捉去做了口粮。
这老太太将小孩藏了起来,正是害怕他遭了别人的毒手。
“奶奶…我饿。”
小孩流着口水,老太太赶忙把手中的粥喂给他,着急地说:“快喝快喝,我们走。”
她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眼神包围着,怀里抱着稚童,一时急血攻心,竟倒在地上起不来。
正着急着,忽察觉到身侧一阵清幽的香气传来。
老太太艰难地睁眼,一只手被人托着站起来。
她受宠若惊,发现来扶的竟是那一直未曾开口的麻服仙人。
“伯达,再盛一碗粥吧。”
如霜如雪般清寒的声音在老太太听来仙乐似的动人,她喜极而泣,身后排队的人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伯达皱了皱眉,说:“院首,不可如此。”
许玄拢着袖子,无所谓地道:“事急从权,无妨的。”
伯达还想再说,结果面前的百姓操着一口乡音说:“大人,那老太太多可怜,你也有点善心嘛。”
38/49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