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的七十二峰的修士伫立雨中一字排开,他们未动兵戈人数也少,然而还是狠狠触动了对面百姓的神经。
蓬头垢面的人群集体陷入静默,他们是没有活路了,平京的水涨得太快,只怕不出三个月,整个城都要沦陷。
当头的修士上前,瞟了眼身后的人潮,目光里带着些许蔑视和嫌恶。
仙人高高在上太久,早就忘了自己也是从泥土里打着滚爬上来的。
他对着许玄说:“公子原和机锋宗的赵师兄是最好的,我等敬重公子,可你不该给我们为难。须知凡人就是凡人,即便此处只剩一名修士,也足以应付这些乌合之众。”
许玄的麻布衣袍在风雨中飘摇,雨珠打得人睁不开眼,他不怒不叫,平静地说:“我不曾想过要为难谁,只是做我该做的事。仙尊难道从不出首阳结界?看不到路有饿殍,尸骨累叠竟至无处安放的地步?”
他的目光透过身后,远远望着不知什么地方,眼里的怜悯是真心实意的。
“我即受了沈宗主委托,掌管文灵,便有权开放结界,安置灾民。”
那修士修的是仙道,求的是飞升,并不耐烦听他说这些伦理道德,他横剑身前,只说:“公子如不退下,我等便只好冒犯了。”
许玄回头,他身后站着的是几名年老体衰的老汉,正哀切地瞧着他。
“院首、求院首别丢下我们。”
“你们这些人都没长良心的吗?我们不吃你们不喝你们,一个容身之处都不肯给吗?”
人群见首阳之人冷漠至此,陷入更加绝望的境地,偶有几个敢于出头的声音悲恸地大喊。
“果真!你们早不是人了,修得什么仙?!还不如畜生懂仁义。”
这声音说得虽很实在,奈何人生来不是喜欢听实话的生物。
一名修士循声而去,当下便要将这人揪出来。
许玄挡在了他面前:“仙尊勿恼,若濒临死境的是你,只怕都不是口不择言这么简单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帛白布,其上鲜红如血的字迹在风中昭彰。
平京周围三十四州联合署名的血书,共同请愿首阳接纳灾民。
许玄高声说:“首阳向来以正道自居,那么若是天道要亡,是否首阳也要陪葬?”
他转身正对着惴惴不安的百姓,嘶声道:“天庇佑吾,吾等为顺民,可今天道已毁,我们又何须敬畏天命?左右首阳不在乎我们这些蝼蚁,能为自己搏命的只有自己,生死不由人,也不算枉活一场。”
他目光炯炯,其中犹如闪烁着幽微的烛火,就连那一排无知无畏的修士也给他的气势震得发抖。
“你要干什么?!”
“速速离开,别逼我们动手。”
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手中之剑之人心生惧意,后退了两步,手中的刀刃“唰”地闪出白光现于雨中。
许玄步步紧逼,他握住当头修士的命剑,手下血色氤氲:“仙尊不肯容留我们,便叫某先死于剑下。”
两人四目对视,修士牙咬得发紧:“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看着面前凡人苍白的脸,和弱不经风的身姿,仿佛有什么在东西在他眼前和心间鼓动。
恐惧蒙蔽了他的理智,只有将眼前之人铲除,这恐惧才能消失。
电闪雷鸣的上空中,一群衣袂飘摇的人踩云而来,背后一名年轻师弟高兴道:“师尊来了…长老们都来了!”
百姓往上看去,数名身姿飘渺的仙人淡然地看着底下的争端,并未出言阻止。
这些才是真正阻止他们的人,百姓心中自有别样的敏锐,他们的恨在心头滋长。
为何不能搭救他们……
首阳是受天下供养,这地上的一砖一瓦都来自凡间,都是靠着百姓血汗捡起的,而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们竟无处安身。
持剑的修士大喜,背后有人撑腰使得他重新挺起了胸膛。
他毫无犹疑,抽出了剑,锋利的剑身划破了许玄的手掌,原本白皙的掌心几乎从中间裂开,皮肉外翻着,鲜血淋漓。
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他这样想,举起了命剑,眼见着下一刻剑尖便要刺入凡人的胸腔。
许玄身后,万口同悲,哭声齐鸣,将天上的雷鸣都掩盖了去。
宝剑的寒芒在雨中惊出,却突然偏了一寸,将将划破了许玄的手臂。
跌倒的青年被一拥而上的百姓接住,许玄的冠发坠地,在这一刻,他登上了神明的宝座,成为了人心中的救世之人。
那修士惊疑不定,手中的剑“锵”的一声落下:“是谁?!是谁?!”
他身后惊雷般的炸响了一道清亮的声音:“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诛杀我师尊派来的人?”
化神修士的威压四溢开来,天上的峰主们不能再装死,纷纷落到地面上,望着上方的少女飞身而下,那双异色的瞳中带着和沈昔全如出一辙的冷淡和威严。
她瞥了眼众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位看得一出好戏。”
赵靖源和沈容去无运斋接了伯达同来,疲倦已极的年轻人望见地下这情形差点气到暴毙。
他站在周清扬身后,急切地小声道:“周仙师千万不能再让事情闹大,许院首而今是人心所向,难道首阳还要与天下人为敌吗?”
周清扬点点头,上前要扶许玄,结果被他身边一个老汉挡开。
“许公子没事吧。”她不在意,退开一步,却正好和那老汉的双眼对上。
一双黄色的重瞳,外侧的巩膜也微微浑浊。
周清扬遍体生寒,一下子想到湘和大街月影之下,和重黎一道出现的巨兽,它的眼睛,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你…”她又去瞧许玄,在她的角度上,恰好能看见他手腕内侧一道淡而细的红线。
是重黎。
周清扬在电光火石间串起许多事情,重黎、幽冥、还有端午的巨怪。
为什么他毫不计划后事,看似一心为百姓着想,实则将他们更快的葬送,为何他来首阳挑衅将生死置之度外……
周清扬在雨帘中立着,丝毫察觉不到两人身上妖气。但她知道,即便自己不出手,许玄也不会真的丢了性命。
他筹划了不知多少年,以天下为盘,和所有人来了一场对弈,现下几乎到了决胜的边缘。
他是为了谁?又是来自哪里?
周清扬恍然后退,只知道绝不能再任他邀买人心。
“各位峰主在上,我师尊虽然不在,可我这个做弟子的好歹还喘着气,她向来以民生为重,许玄公子怎么做,无不是秉承着她的意思。诸位有什么不满,尽可以当着我的面发作,不然叫百姓寒了心,师尊是最难过的。”
她冠冕唐皇地一套说辞下来,惹得首阳众人变了目光。
“首阳七十二峰…从来不是只有你们无运峰做主。”一人道:“这些人涌进来,如何安置,难道要每一峰都变成乞丐的窝巢吗?”
他的话难听得很,许玄身后的人潮即刻汹涌起来。
“那这天下也不是你们首阳的天下,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伴着这声音,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往前冲了过来。
于是千千万万个人跟着往前冲,区区那一排修士连剑都来不及抽,就被踩于脚下。
众峰主惊骇之中只顾自身,根本没想起来张开灵力结界挡住这些趋紧疯狂的暴民。
周清扬揽着沈容御剑空中,看了几眼,立刻发现这些人并非天生神力,能无视修士的剑意,而是其中混杂了不少“旁的东西”。
这些东西无形之中阻隔了大部分的伤害,令百姓有了自己战无不胜的错觉。
她挥手一道屏障而下,瞬息之间将所有人拢进一处。
“都不要动!”一声如钟的爆喝炸响在众人耳畔:“我既出来,就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赶人,可这般吵闹像什么样子?!”
周清扬落地,周身煞意弥漫,冰冷的眸子盯住许玄的眼睛,说:“但我有计较,首阳地域有限,无法容纳这么多人。”
“许玄公子带来的灾民,只能先进来一半。”
她深吸口气,和许玄的风轻云淡对上,两人都不肯退让半步:“究竟谁走谁留,就由公子定夺。”
**
周清扬回到无运峰时,暴雨初歇,但也晨昏不辨。
这些日子里,日月早已埋葬在厚厚的云层之中。沈容进屋,收了伞,挨着她坐下,敛眉说:“许玄正忙着安置人。”
“这点问题难不倒他,这些人最擅长干这种事了。”她冷笑着关紧门,回身倚着门沿,茫然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也累了,去歇歇吧。”周清扬在屋里燃了火,橙色的火光跳动着,映着那双奇异的瞳。
沈容似蹙非蹙的两弯眉下,清泠泠的眸子看过来:“你别急…急也没用。”
周清扬蹲在地上,回头展眉笑道:“我没着急,容容你先回去吧。”
门开了又关,风裹着雨进来。
周清扬掏了掏袖带,掏出一纸薄信。
信封上“周清扬”三个字的墨迹已经被泡的晕开了,信纸的味道烤着火,香得更厉害。
她坐在地上,读了第一行,泪便落下来。
第55章
周周,我欠你许多事。
然而遗恨无法一一细数,只能愿你好。
我在北疆寻到种阵法,可将我与沈容的神识连接彻底斩断。
这样,她和我的关系不会再困扰你。
你喜欢她便去喜欢,不喜欢便安居首阳。等世间清平,再去仗剑天涯,把从前的事都忘记。
我们应不会再相见,事到如今,我才懂得,离别也可以作酬答。
临终,再祝你安。
**
周清扬手中的信笺被捏出一道皱褶,她无言望着渐渐熄灭的炭火,脸上的泪痕干了,发出阵阵细碎的痒。
她因何一哭呢?
想来绝不是因为还恨着沈昔全。
这个人,陪伴她整整十数载,连关心都成了下意识的习惯,她做不到在知晓因由之后再恨她。
只是,她何以突然做的如此慷慨,如此悲切,来打动自己死寂下来的恋欲。
周清扬想,她恨的,应该是无论何时,自己总能被沈昔全的三言两语左右。
她是自私的人,然而,她爱她,却犹胜爱自己。
炉中的火终于全熄了,周清扬擦干净脸推开门,雨水独有的腥钻进她的肺腑。
远处,巍巍明华堂再次升起光辉。
**
赵靖源与一众人立在堂下,争吵声纷杂不堪。
“就这么答应了?反正先说好,我的地方决不允许那些凡人踏足一步!”
“要我说,除了许玄,沈昔全难道就像话?要不是她前些年一意孤行,下山开什么结界,今天也没有这些事。”
“说是为了除妖,实际上就是为了报私仇。从前皇帝将她的凡家灭了族,她时刻都记恨着呢。”
赵靖源站的麻木,脚底一股冷气上来,觉得既悲凉,又觉得可笑。
这些人是从不肯向下看一眼的。
他们自以为是地端着脑袋闭着眼,偶尔向往一下飞升成仙的极乐,却忘了唇亡齿寒。
皮将不存,此处的人却没有一个醒悟。
殿门缓缓地开了,众人止了声息。然而进来的并不是周清扬,而是一身素色的许玄。
他步履轻快得不似个受过伤的人。
原本流血的手掌随意用纱缠了,他走上前来,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向着人群微微施礼。
“在下已挑好了人,不知各位可也协商好了如何安排住处?”
赵靖源瞧他到现在还在装模作样,只觉得可怕。
一个人做戏做到这个地步……自己不会觉得恍惚么?
许玄却没向机锋宗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挺拔着脊背走进虎视眈眈的人中间,脸上无一丝畏惧。
“若没有主意,不如叫沈宗主回来,首阳的事务,她不是向来说一不二吗?”
他仿佛在真诚地提出意见,而四周之人却怎么瞧他怎么不顺眼。
其中一位尤其看不上凡人,当下便破口大骂起来:“黄口小儿,我等修行之时你还在娘胎里呢!如今竟敢登堂入室地要挟我们,真当首阳山是你的地盘了!”
许玄拢了袖子,不愿多费口舌来打无谓的擂台。
然而他这副样子落在别人眼里真可谓是火上浇油,敌人眼里没有自己,反倒显得自己的叫嚣如跳梁小丑般可笑。
气氛一时冷场,方才出声的人面子挂不住,只好提高嗓门。
周围的人在旁帮腔,许玄一人独立,千夫所指之下仍是一句话都不往外蹦。
最开始叫骂的人眼越张越大、脸越涨越红,终于忍不住一道箭矢射出去,恼羞成怒地吼道:“竖子猖狂!不过一届凡人,我倒要看你是不是真生得一钢筋铁骨。”
这道攻击来得猝不及防,七十二峰中并不都是蠢货,其中也有人悟透了许玄此时今非昔比,绝不能随意打杀。
奈何这道攻击迅捷无比又含杀意,在场之人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止。
许玄正面对着这支箭,双手抄在袖中,额前未束起的发无风自动。
箭尖抵着他的瞳孔越放越大,却在离其眉心不足一寸之处,遽然凝滞。
赵靖源徒手抓住了箭身。
他温润如粹的面孔带了些病弱,手中的力道却不减。他折断了那支箭,不顾耳边张牙舞爪的呐喊,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许玄有那么一瞬也怔了,然而当他回头,触到的却是一双没有任何波动的眼。
也对,相救不过是迫于时势,那些假情假意的伯牙子期之约,梦幻泡影一般,竟是两个人都不再信了。
周围人骂够了,也觉得没趣。
许玄似石头般既臭且硬,他们索性调转矛头,又议论起不能说话的人来。
“沈昔全…她在哪谁知道,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自己倒躲起来清闲。”
40/49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